這次旅行從北京出發,乘的是法航,可以托運60公斤行李。誰知到了圣地亞哥,改乘智利國內航班后,只準托運20公斤了。于是,只好把帶出的兩只箱子精簡掉一只,所剩的物品就很少了。到住處后,把這些物品擺開,幾乎看不見,好像住在一個空屋子里。可是這么多天下來了,我并沒有感到缺少什么。回想在北京的家,比這大得多的屋子總是滿滿的,每一樣東西好像都是必需的,但我現在竟想不起那些必需的東西是什么了。于是我想,許多好像必需的東西其實是可有可無的。
手頭總有做不完的事,可一旦踏上旅途,再緊迫的事也只好擱下了。現在,我已經把所有似乎必須限期完成的事擱下好些天了,但并沒發現造成什么嚴重的后果。于是我想,許多好像必須做的事其實是可做可不做的。
許多東西,我們之所以覺得必需,只是因為我們已經擁有了它們。當我們清理自己的居室的時候,我們會覺得每一樣東西都有用處,都舍不得扔掉。但倘若我們必須搬到一個小屋去住,只允許保留很少的東西,我們就會判斷出什么東西才是自己真正需要的。那么,我們即使有一座大房子,又何妨用只有一間小屋的標準來限定必需的物品,從而為美化居室留出更多的自由空間?
許多事情,我們之所以認為必須做,只是因為我們已經把它們列入了日程。如果讓我們憑空從其中刪除一些,我們會難作取舍。可倘若我們知道自己已經來日不多,只能做成一件事情,我們就會判斷出什么事情才是自己真正想做的了。那么,我們即使還能活很久,又何妨用來日不多的標準來限定必做的事情,從而為生活留出更多的時間呢?
在寫了上面這些隨想之后,我讀到泰戈爾的一段意思相似的話,不過他表達得更好。我把他的話歸納和改寫如下——
未被占據的空間和未被占據的時間具有最高的價值。一個富翁的富并不表現在他的堆滿貨物的倉庫和一本萬利的經營上,而是表現在他能夠買下廣大空間來布置庭院和花園,能夠給自己留下大量時間來休閑。同樣,心靈中擁有開闊的空間也是最重要的,如此才會有思想的自由。
接著,泰戈爾舉例說,窮人和悲慘的人的心靈空間完全被日常生活的憂慮和身體的痛苦占據了,所以不可能有思想的自由。我想補充指出的是,除此之外,還有另一類例證,就是忙人。
心靈空間的被占據往往出于逼迫。如果說窮人和悲慘的人是受了貧窮和苦難的逼迫,那么,忙人則是受了名利和責任的逼迫。名利也是一種貧窮,欲壑難填的痛苦同樣具有匱乏的特征,而名利場上的角逐同樣充滿生存斗爭式的焦慮。至于責任,可分為三種情形:一是出自內心的需要,另當別論;二是為了名利而承擔的,可以歸結為名利;三是既非內心自覺,又非貪圖名利,完全是職務或客觀情勢所強加的,那就與苦難相差無幾了。所以,一個忙人很可能是一個心靈上的窮人和悲慘的人。
這里我還要說一說那種出自內在責任的忙碌,因為我常常認為我的忙碌就屬于這一種。一個人真正喜歡一種事業,他的身心完全被這種事業占據了,能不能說他也沒有了心靈的自由空間呢?這首先要看在從事這種事業的時候他是否真正感覺到了創造的快樂。譬如說寫作,寫作誠然是一種艱苦的勞動,但必定伴隨著創造的快樂,如果沒有,就有理由懷疑它是否蛻變成了一種強迫性的事務,乃至一種功利性的勞作。當一個人以寫作為職業的時候,這樣的蛻變是很容易發生的。心靈的自由空間是一個快樂的領域,其中包括創造的快樂、閱讀的快樂等。所有這些快樂都不是孤立的,而是共生互通的。所以,如果一個人永遠只是埋頭于寫作,不再有時間和心思享受別的快樂,其創造的快樂和心靈的自由也是大可懷疑的。
我的這番思考是對我自己的一個警告,同時也是對所有自愿的忙人的一個提醒。我想說的是,無論你多么熱愛自己的事業,也無論你的事業是什么,你都要為自己保留一個開闊的心靈空間,保留一種內在的從容和悠閑。唯有在這個心靈空間,你才能把你的事業作為你的生命果實來品嘗。如果沒有空間,你將永遠忙碌,你的心靈永遠被與事業相關的各種事務所充塞,那么,不管你在事業上取得了怎樣的外在成功,你都只是損耗了你的生命而沒有品嘗到它的果實。
(摘自《何來何往》新星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