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微笑的全家福

她呆呆地坐在近車站的發(fā)廊門前，衣著艷麗，對著過往的行人傻傻地買著笑。這是她的生存方式，也是她現(xiàn)在的生活。

她出身漁民之家，很小就沒了母親。跟隨著父親和自己的兄弟一起，過慣了船艙為家的生活，即便有了固定的陸地家園，也沒能學(xué)會如何的“規(guī)范”家居，那就更不用說有什么“持家”的良好習(xí)慣了。

婆婆家的房子是一間寬，十米左右長的兩層小樓，檐前屋后包裹著大概三、四平米的一塊小天井，也算得九十年代初新式的樓房。她的屋子在前檐二層（一層在閩南人的居住習(xí)慣里，往往因?yàn)槌睗瘢潜蛔鳛閮{室和客廳用的），面積不大，卻帶著一個向陽的小陽臺。入屋兩張順墻擺放的床，極像把折尺。其中一張對著房間的門。門邊并排放著的兩把款式笨拙的木頭靠背椅。椅子上面隨便地堆放著衣物，洗過的、沒洗過的都一并堆著。床四角的竹竿兒也似乎被帳子經(jīng)年的沉重拖得直不起腰身，而帳子已經(jīng)覺不出白色。床上兩張光光的竹席發(fā)出暗暗幽幽的光——看得出，有些年頭了。席子上零亂的被子和雜物沒有整理地像揉皺的紙團(tuán)，凌亂的感覺有些令人不愿多呆一會。只是在出太陽的時候，陽光毫不吝嗇地會眷顧到小陽臺，這一方天地成為屋子最有活力的一個角落。陽臺鏤空式的女兒墻欄上擺放著一些大小不等，形態(tài)各異的花盆。花盆里面的花花草草，興是姑娘剛嫁進(jìn)門時的置辦，勿論芬芳，有沒有修剪，是不是枯萎……已是經(jīng)月陳年、光華失范。一個女人，亦或是因?yàn)槟暧讻]有了母親持家的熏陶，亦或漁捕生計(jì)，船艙為家，本就是沒有太寬敞的地方或者儲納的家當(dāng)?shù)木壒剩餍砸簿筒⒉煌〞允裁磦鹘y(tǒng)女人在家里的角色定位。她又有怎樣的“能力”規(guī)制、料理這“家”呢？當(dāng)然我盡可能地想表達(dá)，這僅僅只是個她活動頻繁的“角落”，可是那個年代實(shí)在沒有太多的生活奢侈可以陳列，更沒有融入一個女人的心思。

她嫁的那個男人是個貨車司機(jī)。因?yàn)榧揖成晕⒑眠^些，職業(yè)稍微受人艷慕，年輕的騷動就似乎高了格調(diào)，自以為是去追求那些與現(xiàn)實(shí)有些落差的“理想”。在新時代當(dāng)當(dāng)興起的戀愛自由、婚姻自主的意識洪流下遭遇了偏見與傳統(tǒng)。現(xiàn)實(shí)赤裸，男人自由戀愛失敗，帶著遍體鱗傷的漢子對愛情幾近絕望。她的出現(xiàn)，注定是悲劇的，先決的因素首先她不是對方歡喜和追求的對象；另一個就是她身上幾乎沒有一點(diǎn)現(xiàn)代女性自主、自由和自我意識復(fù)蘇的印記，也沒有攜帶一個傳統(tǒng)婦女該有的“女德”。這些“原始”，少了人的情緒，所以男人對她也就不冷不熱。

鄉(xiāng)下的婚姻在那個時代交替的歲月也有著各自的困窘。他們包辦于舊俗，很快就有了第一個孩子。上天賜給的是個女孩，對于祖輩宗法而言，女孩子無論如何也不是什么門戶的承接者，這自然不能母憑子貴。盡管這家族不是什么宅戶人家，可老公公時下也算是個接觸過文化的革命干部，只因被下放的子女妯親還立事于封建傳統(tǒng)大家族之下，如此居境，且就湊合度日罷。接下來的幾年她又有了一個男孩。這對于她所嫁的家族無疑是件天大的喜事——因?yàn)檫@個家族的第三代，新添的這個男丁，在這樣一個傳統(tǒng)的、還留有很厚重舊俗的家族，這男孩是唯一可以延續(xù)香火的傳人。母終于可憑子貴，然這個女人的性格幾乎注定她沒有這樣的際遇。她除一日三餐，就是下地、洗衣。帶孩子和縫縫補(bǔ)補(bǔ)的事幾乎是婆婆完成的。粗重的活對她是一種反璞歸真，喂豬養(yǎng)鴨也是在婆婆大人的安頓下她才被動地去做。三餐幾乎是沒有變化的，她也不會尋思著如何在餐飯上費(fèi)什么心思，一家人自然也就覺得她的飯食總不至于挨餓。那個年月一天的辛勞，既無可口的飯食怡悅心情，那還有什么值得開心的呢？男人覺得她不似女人，倒更多地像一頭牲口，少有人的情感和來自女人性別化的纖細(xì)。這倒不是男人獨(dú)自的感受，公公婆婆也是越發(fā)地有她男人的感觸了，對她自然也就有愈來愈多的厭惡。她不能駕馭婚姻，在婚后肩負(fù)不起改造自己和丈夫的重任，婚姻的合力總像是被愚弄，他們過日子的章法卻往往來自于他們之外。如果你相信天意，那是你真的不知道一個人的能量如何要去為自己而拼搏一生。我是相信科學(xué)的，所以按我的理解，只能說是性格——至于她的淺薄，我不敢茍同。人都是閱歷動物，況從年齡，我也只能以還小，不怎么通人倫世事一筆帶過。

她的男人是貨車司機(jī)，一身精湛的開車技藝，在那個年代，這個職業(yè)是相當(dāng)拽的。不能說這個男人不曾有過對生活的憧憬，僅是愛情失意后，在迎娶的她的身上沒有找回什么值得一提的“優(yōu)點(diǎn)”或是喜歡的東西，于是總對她冷冷地。日子波瀾不驚，她嫁進(jìn)門的頭些年倒也素心寡欲。可時月輪轉(zhuǎn)，她便有了和人討口舌的功夫——于是就有了和公公、婆婆以及鄰里喋喋不休的爭戰(zhàn)。是為經(jīng)年累月的熟視無睹，還是因?yàn)槿赵滤茉炝嗽箣D。 “好吃懶做”是男人對自己的懲罰，也是對他的女人的叛逆與不滿。可悲的女人實(shí)在是不怎么聰明，她意會不到。她喜歡穿著艷麗的服裝，留出長長的頭發(fā)，扎成各種不合時宜的發(fā)髻……宛若色彩濃烈的蝴蝶，亦或蜂尾的棘刺，總之讓人不太舒服或者想遠(yuǎn)遠(yuǎn)避開。她的這一舉動是對自己一息尚存的青春的展示、回望，還是只想引起自己男人的關(guān)注——顯然，這些似乎也引不來她的男人的關(guān)注，反而增加了這個男人對她的厭惡。更有甚者，許是因?yàn)檫@樣的一樁婚姻，這樣的一個女人，對于這樣的一個男人，那絕不只是失望那么簡單。他既沒有和她更多言語的交流，也不希望通過積極努力做事改善和這個女人的生活。盡管孩子們一天天長大，盡管他在當(dāng)時有他人羨慕的一技之長……她的男人的父母是同情自己的兒子的——常常施舍給她的男人一些生計(jì)、錢財(cái)。雖然這些施予不是她的男人尊重自己父母的唯一理由，但卻幾乎不會拒絕聽長輩們嘮叨自己女人的“雞零狗碎”！

女人是孤獨(dú)的，她頑固地秉持著鄉(xiāng)下居家婦女的庸俗，落寞到擔(dān)不起相夫教子的重任——大字不識，沒有文化，更沒有心機(jī)。然而對于這個她走進(jìn)的，還稍有點(diǎn)底氣的家族，無論怎樣她都有些格格不入。女人，傻傻的女人沒有那么多的掙扎，也不去考慮有什么更好的“持家”出路。粗俗的地方俚語是別人對她，亦或是她對別人的常詞——她從來不覺得這是自己的失誤。于是接踵而來的，孩子們也毫無例外地如法炮制，她折扣了自己作為母親的身價。同一檐下，孩子們自然會接受爺爺、奶奶的恩惠，也耳濡目染了爺爺、奶奶思想里的自己母親的形象。有人罵她“喪門星”，她也以謾罵回絕對方。從未醒悟自己在這樣一個家族中的危機(jī)，審視自身的處境。若說因?yàn)閻邸⒑蕖⑶椤⒊鸬哪撤N情結(jié)，只要到了人的精神境界的邊緣，人是會做以無理智的反駁的。她的男人，對她的厭惡——戒了酒肉，也忌諱了女人。她，自此失去了一個有男人的女人原本的意義。即便在以后的日子，一再穿著艷麗，裝扮夸張，也不能彌補(bǔ)什么。盡管她的本意也許只是為討得歡心，亦或是追憶逝去的青春。

《祝福》里有這么一段：祥林嫂問“我”鬼神的有無。“我”也不知，所以干脆回避。因?yàn)椤拔摇贝_實(shí)沒有想要努力為一個無知的婦人破費(fèi)腦子，去跟她高談闊論。我不是魯迅，她也不是祥林嫂。或許早有人告誡我看見她，就得遠(yuǎn)遠(yuǎn)地躲開。所以有了這樣警告，我即便看到了她，也會逃野似的迅速消失。我沒能面對自己心理，更不堪內(nèi)心的沉重。將此事輕描淡寫地訴諸于筆端，記錄下來，只想讓自己不能承受的情緒得以緩釋。

我認(rèn)識她那年的第二天，她就遭遇了家庭暴力，（據(jù)說是因?yàn)槲业囊恍┦拢Ｎ覀兪擎ㄦ玻菢拥囊粋€角色，只能回避，別無選擇地回避——我是走進(jìn)那個家族的新人，一個異姓的新人，一個自此與她同一檐下的親人。這樣的妯娌關(guān)系的兩個女人，有著“天壤之別”待遇的兩個女人，我是那個幸運(yùn)的。那個屋檐下，我不是一個久居者。或許出于這樣的原因，我是幸運(yùn)的。后來，發(fā)生了很多事情，我都不大清楚，也許壓根就不想清楚。我甚至能漸漸感受到這同一檐下的“異姓”，在這樣的家族里的處境，也就格外拘謹(jǐn)，分外小心。

她依舊坐在近車站的發(fā)廊前，傻傻地沖著來往的行人笑著。她離開了“家”，很長一段都不得而知什么因由。我不大好事，也沒有人跟我提及，僅僅是道聽途說：她受了誘惑，不安本分。這樣的罪名對于一個女人，足以讓傳統(tǒng)的宗族禮法堂而皇之地背棄。我原來以為只有在舊的社會或者在對舊社會社會結(jié)構(gòu)層次的底層描繪的文字中才能見識這種扼殺，可赤裸裸的人間悲喜劇就發(fā)生在我的身邊，讓我既錯愕又驚恐。

我不清楚她還是不是我的親人？而我似乎也不那么樂意讓她出現(xiàn)在我的視線里，那是我顫抖的心里無法承受、又無能為力的。隔年公公骨灰和牌位進(jìn)駐老家的祖宗祠堂，我又回去過那間老屋。城市的家園已經(jīng)讓這間上世紀(jì)初的老屋人氣殆盡，老屋也已租給了一家藥鋪當(dāng)了草藥倉庫。陳年舊事還能記憶的人和事，歷歷如影，那些我不曾知曉的紛爭，似乎我總是有意無意在這樣的環(huán)境里讓自己的耳朵隔著厚重的耳膜，然后就是按部就班地去接受安排。這是公公家宗族的傳統(tǒng)，我知道，畢竟不是我的久留之地。對于一個現(xiàn)代都市的我，這只是生活的一丁點(diǎn)閱歷，我知道我的幸運(yùn)還可以有更多的機(jī)會選擇逃離，甚至傳統(tǒng)遭遇到我的虔誠還會因?yàn)樽陨淼拿孕哦窇秩郑皇菬o知地被動接收“教化”。是的，再如何的訛化、愚弄也沒能完成現(xiàn)代科學(xué)的革命，我的偏安以及對傳統(tǒng)的遲鈍正是我能拯救自己，以至于不似那樣一個妯娌的悲劇的因由。我是幸運(yùn)的，可也是沉重的。

至于孩子們，一天天長大。誰能說他們沒有受到這樣境況持續(xù)的滋擾和心理制約呢？！人常說，某某像個沒娘的孩子。我既不會詼諧，也毫無夸張。那時候他們還小，也曾經(jīng)用幼稚的思維和語言來試探是否能叫我媽媽。我會撫摸自己的靈魂，我是他們的伯母，偶爾也去例行一項(xiàng)“母親”的職責(zé)。母愛不是人人可以履約，這實(shí)在是件遺憾的事。而孩子們是恩賜的、天真的、無罪的、需要呵護(hù)和有愛的……他們這種愛更多的或者來自他們的七大姑、八大姨。

很多時候我都在思考，一個人如何的處境，如何地糟糕和不堪，少了肯定的平臺，人性也會在指責(zé)、詆毀中會變得孱弱和頓挫。那么在這樣的生活變遷中，沒有覺悟的她，人生又有幾分精彩呢？即便很小的欣慰又能給誰去展示幾多奢華？沉淪，沉淪，受著戒律，瘋癲癡傻！

昔年依舊，她向路人賣著笑，似乎已經(jīng)和這個家族毫無瓜葛，我不去作問，家族的全家福近照已經(jīng)缺少了她的面孔。那是一張沒有微笑的全家福。

作者簡介：呂宣玲，女，陜西西安人，任職于西安科技大學(xué)人文與外國語學(xué)院，主要從事馬克思主義中國化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