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詩學視角看顧炎武“四聲一貫”說

摘 要：清人顧炎武是“清代古音學的開山之祖”，其音韻學和詩學的成就均為后人所矚目。他以獨到的詩歌視角來研究音韻，特別是上古聲調問題。雖然對詩學及上古音認識的局限性導致其學說有許多值得商榷之處，但不可否認的是他開辟了中國古代詩歌音韻學研究的寶地。顧炎武從詩歌入手研究上古聲調問題，提出了“四聲一貫”說，探討了轉聲問題，音韻學方面的研究成果又推進了詩學的進步，對后世影響深遠。

關鍵詞：顧炎武；“四聲一貫”

1、導言

清人顧炎武是科學古音學的奠基人。作為明之“移民”，他憑借著作《音學五書》[1]被后來的學者譽為“清代古音學的開山之祖”[2]。其實，顧炎武不只是杰出的學者，他還是一位優秀的詩人。同時代的朱彝尊曾評價他的著作為“詩無長語，事必精當，詞必古雅”[3]。顧炎武于詩學方面的研究，值得注意的是音韻學方面的成就，而最引人注目的則在上古聲調的研究。

現代學者對顧炎武學說的研究成果豐碩。

張民權教授在《顧炎武古音學成就論衡》一文中指出顧炎武的突出貢獻就是建立了以考據學為基礎的古音學體系。而考據學“強調充分地占有材料，從中引出結論，并且從材料中考察語音的流變情況”[4]，這是需要顧炎武深厚的詩學功底做支撐的。蔣寅則從文學和音韻學兩個角度論述顧炎武的詩學成就，評價顧炎武“將平生治音韻學的豐厚積累施于詩學”“為詩學開辟了新的學術途徑”。[5]孟蓬生則專論顧炎武的“四聲一貫”說，通過逐字逐句分析顧炎武的“古人四聲一貫”一文得出顧炎武堅持“古有四聲”的論斷。

綜上，眾多學者對顧炎武的理論剖析詳細透徹，觀點各有可取之處。筆者試圖結合前人的研究成果，從顧炎武詩學成就的視角出發，結合其“四聲一貫”說的具體內容，談顧炎武的上古聲調研究中的成就與不足。

2、顧炎武對前人研究成果的批判與繼承

顧炎武畢生研究音韻學，《音學五書后敘》自稱：“纂輯此書三十年，所過山川亭鄣，無日不以自隨，凡五易稿而手書者三。”可見其用功之深。某個研究領域擁有了引人注目的成果，往往離不開在這個領域跋涉過的前人們的辛勤耕耘，上古音聲調研究領域也不例外。我們要談顧炎武的上古音研究，就不能不先來了解一下在顧炎武之前已經有了哪些研究成果，從而理清顧炎武與前人研究或批判或繼承的關系。

2.1 “疾呼”“徐呼”——對古人聲調思想的繼承

早在先秦時期就有人涉及上古聲調領域的研究。《韓非子·外儲說右》提到：“疾呼中宮，徐呼中徵；疾不中宮，徐不中徵，不可謂教。”這里的“疾呼”和“徐呼”就是指發音的快與慢。在韓非子所處的戰國時代，人們對聲調的認識未形成系統的理性認識，只能根據個人體驗來描述聲調。顧炎武對于韓非子的這一觀點是有所繼承的。

顧炎武認為上古四聲的差別主要在于音長，他多次提到“平聲最長，上去次之，入則咄然而止無余音也。”“平聲音長，入聲音短”“長言則今之平上去聲也，短言則今之入聲也。”在解釋歌者轉讀四聲的現象時，顧炎武也曾指出“歌之為言也，長言之也。平音最長，上去次之，入則詘然無余音矣。凡歌者貴其有余音也，以無余從有余，樂之倫也。”這些與韓非子的“疾呼”“徐呼”說別無二致。

2.2 “四聲一貫”與宋古音學的葉音通轉說的尷尬關系

古音學最初的建立是以宋代通轉葉音說的提出為標志的。宋吳棫在《詩補音》和《韻補》中匯考宋以前文獻的古葉音字，以《廣韻》為基礎進行古韻部通轉；宋朱熹在《詩集傳》《楚辭集注》中以今韻注葉音字，單就朱熹不明詩經韻例、隨意取葉、一字多葉這幾點錯誤就足以說明“葉音”說的偽科學本質了，這一學說帶來的直接后果就是字音無定讀現象，為后來學者的研究工作帶來了消極影響。

顧炎武是明確反對宋人的葉音說的。他在《詩本音》中“考證三代以上古音，匡正宋儒葉音之流弊”[6]其實，顧炎武提出“四聲一貫”說，認為一字多聲只是出于情況需要，他的“無定之四聲以協天下之律”，跟宋儒的“無定之音以協天下之韻”是“五十步與一百步的區別”。[7]只不過，顧炎武在詳述“四聲一貫”說時指出轉聲只存在于“歌者之抑揚高下”，且四聲轉讀是有規律有條件的，從而使后來學者即使指出了“四聲一貫”說的不足之處，也不敢評價這一學說與葉音說的“血親關系”。

2.3 糾正陳第“一字多音”的錯誤

明代陳第秉承“保守與革新并存”的明代古音學特點，指出宋人所說的葉音即古音，提出“時有古今，地有南北，字有更革，音有轉移，亦勢所必至”這一變化發展的語言觀。但他沒有歷史地看待語音發展問題，忽視古今音的不同是不同歷史時期的產物，不能就此論斷漢字“一字多音”。顧炎武擁護陳第的古無葉音說，但又提出“四聲一貫”來糾正陳第“一字多音”的錯誤。他指出在上古詩歌，特別是《詩經》中，漢字的聲調是有“常”與“變”的區別的。王力先生曾就這對關系闡述了自己的看法：“通押的說法是可以成立的，但是我們得承認古有四聲，并且得承認，在《詩經》里以同調相押為常規，以異調相押為變格。”[8]雖然“通押”的說法在今天看來有待商榷，但王力先生至少肯定了一字是有本調的，不能將通押的情況看成“一字多音”的根據。

3、基于詩學實踐提出的“四聲一貫”說

基于在詩學方面深厚的功底，顧炎武對聲調的認識主要是通過對《詩經》等上古詩歌、韻文用韻的研究得出來的。在顧炎武的著作《音學五書》特別是《詩本音》、《音論》中專門討論上古聲調問題。“四聲一貫”理論的提出是顧炎武將考據學引入音韻學研究的重大成果。細細品讀顧炎武針對“四聲一貫”說的解讀，無處不體現著其詩學思想。

3.1“古人之詩已自有遲疾輕重之分”——古有四聲

顧炎武在《四聲之始》中指出“古人之詩已自有遲疾輕重之分”，也就是說顧炎武承認上古人們在創作詩歌的時候已經存在聲調的問題，上古時期已經有了平仄之分，所以他們在詩歌需要押韻的地方往往是“平多韻平，仄多韻仄”的。

顧炎武還在《四聲之始》中指出上古人創作詩歌雖然存在轉讀現象，但這些轉讀是有一定規律可循的。上聲轉為平聲，去聲轉為平聲、上聲，入聲轉為平聲、上聲、去聲，都是因“歌者之抑揚高下”，而轉為其他聲的。即使這樣，顧炎武并沒有因為上聲、去聲和入聲三聲轉讀現象的存在而否認“古有四聲”。因為即使在今天，在一些被人們熟知的歌曲中，歌詞每句的韻腳字的聲調也是會根據曲調的需要而變讀的。如果譜曲填詞的人缺少聲調知識，就是由于歌詞韻腳字根據曲調變讀而產生歧義。

3.2 “上或轉為平，去或轉為平上，入或轉為平上去”——“常”與“變”的關系

顧炎武認為在上古詩歌中存在轉聲的現象，詩歌創作與實際語言中的聲調問題是要區分來看的。即使在詩歌中可以轉聲，這些轉聲也要遵循嚴格的原則和順序。他指出“夫一字而可以三聲四聲若易爻之上下無常而唯變所適也，然上如其平，去如其上，入如其去，而又還如其平。是所謂言天下之至賾而不可惡，言天下之至動而不可亂也。此聲音文字相生相貫自然之理也。”聲調之所以可以轉變，是因為“古人為詩，主乎音者也。”[9]“音者無方而易轉，夫不過喉舌之間，疾徐之頃而已，諧于音，順于耳矣。故或平或仄，時措之宜，而無所窒。”[10]而且這種轉變是隨意的，只“在歌者之抑揚高下而已”。

雖然我們在《音學五書》中的《詩本音》、《易音》中許多地方顧炎武都注明四聲通為一韻，某字某聲轉為某聲，但《唐韻正》中這些字在詩歌韻文中的轉聲都沒有被收入。可見，顧炎武的轉聲并不科學。雖然他是反對宋朱熹的葉音說的，可顧炎武由于當時認識的局限性，導致其一遇到《詩經》中不和韻的地方就注明轉聲，這是他在遇到自己解釋不清的押韻問題時的一種權宜之計。

4、成敗皆在“四聲一貫”——顧炎武學說的不足

顧炎武作為“清代古音學的開山之祖”，他開創了以上古詩歌韻文押韻為依據來研究上古聲調這一科學方法，并且積極實踐，做了最初的嘗試，為后人站在巨人的肩膀上去的更大的成績奠定了理論上和方法上的基礎。但是，他在上古聲調研究中不免有不科學與不足之處，其原因是多方面的。

首先是不明古今四聲之別。宋朱熹建立葉音說的原因是認為《詩經》所處的時代與宋代語音是相同的，顧炎武提出“四聲一貫”說的原因則是不明上古入聲和去聲有著密切的關系。清人段玉裁曾在《六書音均表·今韻古分十七部表》中對這一點評價道：“今學者讀三百篇，以今韻四聲律古人，……而不知古四聲不同今也。”顧炎武也沒能跳出從今音去了解上古四聲的窠臼。顧炎武對韓非子“疾呼”“徐呼”觀點的認同，可能就是顧炎武的方言吳語的真實寫照。

其次是不明《詩經》韻例。究其根本還在于顧炎武不明古今聲調的不同，用今音去看古音自然導致顧炎武在分析《詩經》韻腳字的時候會遇到很多障礙。所以，顧炎武提出“古人四聲一貫”與“詩歌存在轉聲現象”這兩個觀點來清除這些障礙。

其三，認為“古人韻緩，不煩改字”。顧炎武提出“韻緩”說，對糾正葉音的流弊具有積極的作用。但如果過分強調“韻緩”的思想，就會造成“考古之功多，審音之功淺”的弊端。

5、結語

每一個階段的研究，總會由于所處時地的限制而造成局限性的存在。我們在看到顧炎武論述“四聲一貫”說時體現的不足之處的同時，要積極肯定顧炎武對上古聲調研究的巨大貢獻。顧炎武研究上古聲調，提出古詩無葉音說，古人四聲一貫等重要理論，建立起了顧炎武的古音學體系。顧炎武的成就不僅僅在理論上，顧炎武還開創了從詩學視角來研究上古聲調問題這樣一條道路，他的重要理論“四聲一貫”就是基于詩學角度提出來的，這為后人研究上古聲調開辟了一條新的路徑。

注釋：

[1]“五書”包括《音論》《詩本音》《易音》《唐韻正》《古音表》。后著有《韻補正》，未放入“五書”中。

[2]張民權，清代前期古音學研究，北京廣播學院出版社，2002年第1版，93頁。

[3]（清）朱彝尊，靜志居詩話，人民文學出版社，1990年版，卷二二，672頁。

[4]張民權，顧炎武古音學成就論衡，附件師范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1998年第1期，83頁。

[5]蔣寅，顧炎武的詩學史意義，南開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3年第1期，88頁。

[6]張民權，清代前期古音學研究，北京廣播學院出版社，2002年第1版，121頁。

[7]朱曉農，顧炎武的“四聲一貫”說，溫州師院學報（社會科學版），1987年第1期，33頁。

[8]孟蓬生，“四聲一貫”說之我見，河北學刊，1992年第3期，103頁。

[9]顧炎武，《音學五書》，中華書局，1982年版，40頁。

[10]顧炎武，《音學五書》，中華書局，1982年版，42頁。

參考文獻：

[1]顧炎武，《音學五書》，中華書局，1982年版。

[2]朱曉農，顧炎武的“四聲一貫”說，溫州師院學報（社會科學版），1987年第1期。

[3]（清）朱彝尊，靜志居詩話，人民文學出版社，1990年版。

[4]孟蓬生，“四聲一貫”說之我見，河北學刊，1992年第3期。

[5]張民權，顧炎武古音學成就論衡，福建師范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1998年第1期。

[6]張民權，清代前期古音學研究，北京廣播學院出版社，2002年版。

[7]蔣寅，顧炎武的詩學史意義，南開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3年第1期。

[8]陳雪竹，簡評顧炎武關于上古聲調的認識，內蒙古大學學報（人文社會科學版），2004年第2期。

[9]胡世文，唐韻，淺談“四聲一貫”說，宜賓學院學報，2007年第9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