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柳永和辛棄疾是宋詞兩種不同風格詞派的代表人物,兩人因艷詞的創(chuàng)作而產(chǎn)生了契合點。柳永的艷詞是以平等的心態(tài)寫市井女性的代表——歌妓舞女的人生感受,對于她們,作者抱有深切的同情。辛棄疾的艷詞傳遞出的是對歌妓舞女的輕視、鄙視。這種不同反映了時代思想、生活道路和性格特點的不同。
關(guān)鍵詞:艷詞;市井; 歌妓舞女;情感態(tài)度;代言;同情;鄙視
柳永生活在北宋,是婉約詞派的代表人物;辛棄疾生活在南宋,是豪放詞派的集大成者。雖然“婉約”與“豪放”體現(xiàn)的是兩種完全不同的詞風,但兩位領(lǐng)軍人物的詞作中卻有著相近的內(nèi)容,這就是以歌妓舞女為描寫對象,表達作者對其思想感情的詞作,這類作品就是在宋詞中占一定比重的艷詞。
艷詞與“艷歌”是一脈相承的。“艷歌”一詞是南朝文學史上經(jīng)常使用的一個術(shù)語。徐陵在其所編《玉臺新詠.序》中說道:“往事名篇,當今巧制,分諸麟閣,散在鴻都。不籍篇章,無由披覽。于是燃脂暝寫,弄筆晨書,撰錄艷歌,凡為十卷。”這里的“艷歌”,指的當是樂府民歌。到了宋代,詞成了文學的主流,而艷詞就是其中的一道綺麗的風景。根據(jù)葉嘉瑩老師的觀點,艷詞可以分為狹義、廣義兩類。狹義的艷詞專指寫得淫褻而濃艷的作品,而廣義的艷詞,則統(tǒng)指寫男女戀情,書寫情人相思之意的詞作,本人所提及的艷詞,指的是后者。
柳永一生創(chuàng)作的艷詞,數(shù)量頗是豐富,現(xiàn)留存下來的柳永詞有二百一十多首,艷詞占了三分之二的比重。辛棄疾留存的詞作有六百二十多首,他的作品雖以豪放詞為主,但艷詞的數(shù)量亦不在少數(shù),有六十多首。劉克莊在《辛稼軒集序》中這樣評述稼軒的艷詞:“公所作大聲鞺鞳,小聲鏗鍧,橫絕六合,掃空萬古,自有蒼生以來所無。其秾纖綿密者,亦不在小晏秦郎之下。”范開在《稼軒詞序》中亦提及稼軒的艷詞:“其間固有清而麗,婉而嫵媚,此又坡詞之所無,而公詞之所獨有也。”這兩段論述都提及在辛棄疾的詞作中,除了那些抒寫慷慨激昂之情、抑郁頓挫之感的豪放詞之外,還有“婉而嫵媚”的艷詞。
耆卿、稼軒的艷詞中皆有對市井女性的描述,但其間流露出的情感態(tài)度卻有所不同。本文將從兩人艷詞的內(nèi)容入手,讓這種不同得以展示。
首先,讓我們翻開柳永的人生履歷。柳永,原名三變,字耆卿,福建崇安人。柳永出身于一個官宦之家,幼年即浸染于儒家思想。當他在家鄉(xiāng)習成舉業(yè)之后,便到京城參加考試,以期踏上仕途之路。初到京城的柳永,正值年少,京城的奢華熱鬧,使他性格中的風流散漫、及時行樂的特點迅速發(fā)酵。這一時期出現(xiàn)于他作品中的歌妓是“世間尤物意中人。輕細好腰身。香帷睡起,發(fā)妝酒釅,紅膾杏花春”(《少年游》);是“酥娘一搦腰肢裊,回雪縈塵皆盡妙。”(《木蘭花》)柳永的這些早期詞作對歌妓的文字描繪僅停留于對歌妓容貌色相的描寫,并且將自己的主觀感受視為歌妓所感。
但當柳永的人生發(fā)生變故之后,他詞作中流露出的對歌妓的態(tài)度也發(fā)生了迥異的變化。當“深斥浮艷、虛美之文”的宋仁宗因柳永詞風艷靡而將其名從進士榜上黜落之后,柳永的人生發(fā)生了改變。上層社會的排斥激起了他性格深處的叛逆情緒,原本不馴的個性在此次打擊下變得愈加狂放不羈,他宣稱自己是“奉旨填詞”,是“白衣卿相”,這一次人生變故使他的創(chuàng)作進入了怒放的階段。
這一時期的柳永是用自己的心來寫歌妓舞女的生活,寫她們的思想,寫她們內(nèi)心的情感,是以為歌妓舞女代言的口吻抒寫她們的相思怨別之苦之痛,表達的是這些女子的不幸,吟唱的是她們的衷情。 “恨薄情一去,音書無個。 早知恁么。悔當初、不把雕鞍鎖。向雞窗、只與蠻箋象管,拘束教吟課。鎮(zhèn)相隨,莫拋躲。針線閑拈伴伊坐。和我。免使年少,光陰虛過。”(《定風波》)在此詞中,柳三變代女主人公主動而大膽地表達了對美好愛情的向往、對幸福生活的熱愛和對易逝青春的珍惜。在她們看來,功名利祿、仕途科舉同相知相隨的愛情做比的話,都是可以拋卻的。這種想法與當時社會的潮流觀念是相悖的,這種叛逆的想法,正與此時柳耆卿的人生觀念有頗多的相似之處。“針線閑拈伴伊坐”一句可看出詞作者已經(jīng)完全進入抒情主人公的內(nèi)心世界,所以才能產(chǎn)生這種真切樸素的內(nèi)心體驗 。
通過對柳永詞作的解讀,我們會發(fā)現(xiàn)在他的艷詞代表作品中,作者是將自己放在與歌妓舞女平等的位置上來敘述她們的經(jīng)歷和情感,是以代言人的身份書寫她們豐富而細膩的內(nèi)心世界。
接下來我們來看看辛棄疾先生的艷詞。通過解讀他的六十多首艷詞,我們可以得出這樣的結(jié)論:在稼軒的眼中,良家女子和淪落風塵的歌妓舞女的地位是判然有別。“煙花叢里不宜她,絕似好人家”(《眼兒媚.妓》)詞中出現(xiàn)的這位歌妓形神脫俗,有著梅花傲雪的清麗風姿,她身上所有的這種獨特氣質(zhì)讓詞人驚嘆,驚嘆之余,稼軒先生也發(fā)出慨嘆“煙花叢里不宜她”,既入煙花叢里,她在辛棄疾心目中的地位則不言自明了。詞的首句“不宜”這一詞語,表達了作者的惋惜之情,而“絕似”一詞則表明他對兩類女子的嚴格區(qū)分:這樣一個“絕似好人家”的女子怎么就落到“煙花叢”里呢?
我們再看稼軒先生的另一首艷詞—《南鄉(xiāng)子.贈妓》:“別淚沒些些,海誓山盟總是賒。今日歡顏須記取,孩兒,更過十年也似他。”此詞中的“海誓山盟總是賒”表達的是作者對歌妓舞女的看法,詞人認為這些女子的誓言就是空頭支票,她們的情感付出只是逢場作戲而已。辛稼軒對歌妓舞女的輕視甚至鄙視的態(tài)度也延伸到侍妾身上。在《清波別志》中記載了這樣一件事:一次,稼軒先生延醫(yī)為其妻子治病時,將家中的吹笛婢整整贈給醫(yī)者。事后,辛棄疾還口占《好事近》一詞:“醫(yī)者索酬勞,那得許多錢帛。只有一個整整,也合盤盛得…”此詞傳出之后,被時人津津樂道,但是沒有人考慮過作為贈品的人—整整—的感受。
柳耆卿能站在與歌妓舞女平等的位置上,為這些下層的女性吟唱抒懷,寫她們的所思所想,與之同樂,苦其所苦;而辛稼軒對這些女性則抱有鄙棄的心態(tài),他輕視厭惡這個群體。同為詞壇泰斗,兩人對這一群體的態(tài)度有如此大的差異,追根溯源,筆者認為有兩方面的原因:
一、社會文化環(huán)境影響帶來的不同。柳永生活在北宋初期。這個時代經(jīng)過了宋初的休養(yǎng)生息,經(jīng)濟和文化開始呈現(xiàn)出繁榮的局面,手工業(yè)、商業(yè)的迅速發(fā)展,使得市民階層成為城市群體的主流。而這一階層的壯大,又帶來了市民文學的繁榮。柳永正是在這樣的時代形勢下來到了經(jīng)濟繁榮的都城,而他的特殊人生經(jīng)歷使得他的創(chuàng)作接近平民。加之北宋前期理學思想還未興盛,即使柳永的詞作未能被士大夫階層所接受,卻深受平民階層的喜愛。
而辛棄疾生活在南宋,此時正是理學處于鼎盛的時期。從理學早期的奠基人周敦頤倒后來的領(lǐng)軍人物朱熹,都把“存天理,滅人欲”作為士人行為的準則,南宋理學家們關(guān)于“座中有妓,心中無妓”的談論,更直接表明了當時的文人對歌妓舞女的鄙視態(tài)度。生活于這樣一種社會輿論中的辛棄疾,自然也耳濡目染,更何況他與朱熹的私交又甚好呢。只有“信其道”,才會有這樣深厚的友誼。
二、性格差異帶來的不同。辛棄疾的出生地是山東歷城。他出生時,歷城已在金人的鐵蹄之下,反抗金人的思想自小就在扎根于其思想中;而柳永生活在南方,雖從小就被儒家觀念所浸染,但生性中酷愛自由、個性獨立的特點卻成了左右他行為方式的主因。此外,兩位詞人的性格中都有地域水土的印記。辛稼軒是北方的漢子,身上多的是陽剛之氣,二十一歲就參加了抗金義軍,且表現(xiàn)出色,皆表明了他性格中的果斷、勇敢,而他的性格特點在詞作中的體現(xiàn)就是豪爽奔放;而柳耆卿是南國的浪子,他骨子中有一種陰柔之氣,而這種性格底色在他的詞作中展示得淋漓盡致。
綜上所述,在艷詞的創(chuàng)作中,柳永是抱著深切的同情之心,訴說歌妓的苦樂、反映她們的愿望,成為這些女性的代言人。而辛棄疾則以士人的傳統(tǒng)觀念,對歌妓舞女則是鄙視輕賤的態(tài)度。當然我們不能就此而否定稼軒先生的艷詞作品,因為這種不同是時代思想和個人的性格經(jīng)歷造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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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吳靜(1972-),女,遼寧營口人,營口職業(yè)技術(shù)學院高級講師,主要從事唐宋文學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