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振勇
不久前的一個午后,已多年未見的韓立群老師來電,命我為他的一部新著寫點東西。韓老師是我尊敬的前輩學者,尤其是當年他的《沈從文論》曾令我獲益匪淺,豈有違命之理?剛拿到書時,一看到女性二字,立馬有點頭大,馬上就聯想到女權主義、女性主義之類。當然不是歧視女性、女權主義,這個罪名也擔待不了。或許是我的偏見,總是感覺學院派的女性主義、女權主義研究似乎有些走火入魔。至少,我是不會那樣去研究女作家的。所以就躊躇寫還是不寫。可是已經答應,且是長者,豈能食言?
于是耐著性子一路讀去。還沒讀完時,就感覺之前的判斷有先入為主的嫌疑了,因為只看字面的意思往往會誤讀的。待粗粗讀完全書,就感到有話可說了。韓老師的新著盡管是學術著作,也大多采用學院派的研究和敘述方式,但我卻從中看到了另一番景致。所以我不談這部書的學術貢獻之類,這些對早已經功成名就的韓老師來說不過是錦上添花。我更愿意談這部書給我的感覺,因為我相信唯有憑借真實的感覺,才能和歷史長河中那些塵封的記憶實現跨越時空的心靈對話。
第一個感覺,就是讀完這部書后,柴可夫斯基那首如泣如訴、感人肺腑的《如歌的行板》悄然浮上心頭。托爾斯泰曾為這首名曲流下熱淚,感慨它讓自己接觸到忍受苦難人民的靈魂深處。那么《現代女性的精神歷程》,難道不是讓我們在回望民國時代那些傳奇才女的背影之余,也悄然走入她們精神世界的深處?該書盡管主要選擇冰心、廬隱、丁玲、蕭紅、張愛玲、蘇青等幾位女作家,可是誰能否認這幾位女作家又的確象征著民國文壇女性精神世界如歌的行板?這些女作家傳奇背后精神世界所達到的自覺高度,后世有幾人能夠與之相提并論?她們的氣度,她們的風韻,她們的浪漫,她們的人生行徑,何嘗不是比她們的作品更讓人流連忘返?即使傳奇不奇,她們精神世界和靈魂深處的那些感傷、凄美、溫婉乃至華麗,是不是也足以吹散歷史的浮塵,不時勾起我們的悵惘與思索,回味那來自歷史紅塵深處的遙遙回響?
所以在這部理論味很濃的著作中,我得到的第二個感覺,是這些民國才女的氣度、風韻、才情和浪漫。毫無疑問,這部著作以女性主義視角作為貫穿全書的線索,書中有關論述也精彩紛呈,足以引人深思。可是,在這些精彩背后,我卻感到還有更深層的東西需要我們辨清和體會。比如這些女性何以從一己之悲歡抵達那么開闊的精神世界?何以在開闊的精神世界中觸摸人性中那些言有盡而意無窮的命題?何以將她們的所思所想化為傳世的文學作品?其人其事何以又化為一個動蕩時代不凡的女性精神傳奇?韓老師盡管沒有這么設計全書,但是我認為該書在字里行間卻為我們提供了線索乃至答案。如果不受表達方式的束縛,深入到該書的內里,那么民國時代這些女作家的氣度、風韻、浪漫和才情,難道不是盈然紙上?足以直指人心?如果不拘于該書所運用的那些理論、方法和術語,而是通盤考慮全書,那么民國時代這些女作家氣韻生動的生命形象、精神風采不是同樣可以撲面而來?其鮮活而溫婉的氣息不是同樣令人悵惘不已?
在我看來,韓老師這部著作帶來的學術啟示盡管頗豐,但更令我感懷的,還是這部書所述民國才女們史跡和精神背后那些揮之不去的深刻的憂傷。這些憂傷既是個人的囈語,也是歷史的感喟,更是人性的惆悵,當然還是藝術的升華。在這些女作家中,除了冰心一生風調雨順,哪一個不是凄風苦雨?哪一個不是坎坷蹣跚?可是,無論是風調雨順還是凄風苦雨,她們都超越了世俗世界的羈絆,走出了自我的天地,塑造出一個個光鮮奪目、風格別具的精神園地,或如冰心之清淺溫婉,或如廬隱之倔強悲苦,或如丁玲之英姿豪邁,或如蕭紅之凄美哀婉,或如張愛玲之冷峻痛切,或如蘇青之彷徨孤苦。她們的作品即是她們的人生,她們的人生亦是她們的作品;所謂青青翠竹,無非般若是也。所以無論是從她們的作品、人生行徑,還是從這部著作的字里行間,我都深切感受到在她們的創造的背后,在她們綻出的存在的背后,憂傷的光與影時不時會刺痛我們的眼睛。
所以,閱讀這部書時,除了柴可夫斯基那首《如歌的行板》,還想起了席慕蓉那首同名的詩歌——
一定有些什么 是我所不能了解的
不然 草木怎么都會循序生長
而候鳥都能飛回故鄉
一定有些什么 是我所無能為力的
不然日與夜怎么交替得那樣快
所有的時刻都已錯過 憂傷蝕我心懷
在別人看來,《現代女性的精神歷程》或許非我所言。然而,這是我通讀全書,并感懷這些民國才女及其作品后的所得。當然,我期盼別人看到不同的風景,并尊重別人所看到的風景,但我更尊重我所看到的風景,尤其是行諸文字的時候。
所以,憂傷蝕我心懷。
所以,所謂伊人,遙遙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