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小明
國際關系英國學派的發展動向
張小明
國際關系英國學派是西方國際關系理論中一個頗具特色的流派,它以國際社會為研究主題、堅持傳統主義研究方法。英國學派產生于冷戰時期,一直處于繼承與發展過程之中。冷戰結束以后,英國學派在堅持自己原有的理論特色的同時,試圖在某些方面進行一些新的學術探索,出現了三個值得注意的發展動向,即學派意識明顯增強、連帶主義色彩有所加重以及對現有理論的修正。
國際關系理論;英國學派;歐洲國際關系研究
國際關系英國學派(English School of International Relations,又譯“國際關系英格蘭學派”),是西方國際關系理論中一個頗具特色的流派。該學派形成于東西方冷戰時期,并且長期在美國話語霸權之下處于被邊緣化境地,在冷戰結束之后其影響有所增強。甚至有個別學者認為,英國學派已經成為“主流國際關系理論的一部分”[1]。在冷戰結束以后,中國國際關系學界開始有意識地引進英國學派,該學派的理論與方法受到一些學者的關注。
本文主要考察冷戰結束以后英國學派的發展動向。在以國際社會為研究主題、堅持傳統主義研究方法等核心問題上,英國學派基本上沒有發生變化,但是在堅持自己原有的理論特色的同時,在某些方面也有一些新的學術探索和發展。
總的來看,英國學派學者在冷戰時期似乎沒有很強的學派意識,盡管他們構建起了一種獨具特色的、以國際社會為研究主題的國際關系理論,并出版了一系列相關的經典著作。究其原因,一方面,以馬丁·懷特(Martin Wight)和赫德利·布爾(Hedley Bull)等為代表的早期英國學派學者(或經典英國學派學者)持謙遜態度,不愿意給自己貼上某種學派的標簽;另一方面,該學派在冷戰時期被美國主流國際關系理論的話語霸權所邊緣化了,不具有很大學術影響力。[2](P104)但是,在冷戰結束以后,隨著英國學派學術地位上升及其學術影響力增強,當代英國學派學者們具有比其前輩要強得多的學派意識。主要有以下一些表現。
第一,出版大量研究成果,擴大該學派的影響力。從冷戰結束至今,英國學派學者的研究成果不斷出版。《千禧年》(Millennium)雜志1992年冬季號特刊登載了一組有關英國學派的文章,這些文章在1996年結集出版。1992年,一些學者在愛爾蘭召開一次學術研討會,其主旨是在冷戰結束以后“重新思考”國際社會思想,會議論文再加上另外一些文章合成一本論文集于1998年出版。類似的一本論文集于2005年出版。一批頗具影響力的研究專著的作者包括亞當·沃爾森(Adam Watson)、蒂姆·鄧恩(Tim Dunne)、張勇進(Yongjin Zhang)、羅伯特·杰克遜(Robert Jackson)、尼古拉斯·惠勒(Nicholas Wheeler)、巴里·布贊(Barry Buzan)、理查德·利特爾(Richard Little)、布魯尼諾·韋格齊(Brunello Vigezzi)、伊恩·克拉克(Ian Clark)、安德魯·林克萊特(Andrew Linklater)、菅波英美(Hidemi Suganami)、安德魯·赫里爾(Andrew Hurrell)、科尼莉婭·納瓦里(Cornelia Navari)。除亞當·沃爾森之外,其他人均屬當代英國學派學者。
當代英國學派學者除了在《國際研究評論》、《千禧年》、《歐洲國際關系》、《國際事務》、《國際關系》以及《合作與沖突》等在英國和北歐出版的學術期刊上發表文章之外,也在美國的國際關系主流雜志上發表研究成果,擴大英國學派在美國學術界的影響并促進跨大西洋的學術對話。在這方面表現最突出的是巴里·布贊。布贊早在1993年便在美國主流雜志之一的《國際組織》上發表《從國際體系到國際社會:結構現實主義和規制理論對話英國學派》[3]一文,引起了美國國際關系理論學者的注意與回應,開始提高英國學派在美國國際關系學界的知名度。當然,也有人擔心這樣可能導致“英國學派美國化”的危險。[4](P131)此外,當代英國學派學者還在自己主編或參與撰寫的國際關系教科書、國際關系文選中,花了不少的篇幅,像對待美國主流國際關系理論學派一樣來介紹英國學派。冷戰后英國學派學者編寫或參與編寫的多部國際關系理論教科書,都把英國學派與現實主義、自由主義理論、建構主義以及其他學派相提并論,加以重點介紹。不斷出版研究成果并與美國學者對話,正是當代英國學派在冷戰后自信心與學派意識明顯增強的重要表現之一,讓國際學術界關注英國學派的存在及其研究成果。
第二,整理、出版經典英國學派學者的著述和相關文獻。注重學術思想的傳承一直是英國學派的傳統,比如赫德利·布爾等人在冷戰時期就曾花費很多時間和精力,整理出版馬丁·懷特的文稿。當代英國學派學者延續了這樣的工作,推動一些英國學派經典著作的再版,或者整理、出版經典英國學派學者的文稿。如根據懷特在倫敦經濟學院的講稿整理而成兩本著作,即《國際理論:三種傳統》(1991)和《四位重要的國際理論思想家》(2004)。赫德利·布爾的名著《無政府社會:世界政治中的秩序研究》于1977年出版,2012年出到第四版。《布爾論國際社會》于2000年出版。亞當·羅伯茨(Adam Roberts)等編輯的、收入布爾相關文稿的文集《格老秀斯與國際關系》于2002年出版。亞當·沃爾森的文集《霸權與歷史》于2007年出版。
一些經典英國學派的個人文獻被開放并供研究者們查閱。懷特、布爾以及赫伯特·巴特菲爾德(Herbert Butterfield)的個人文件分別存放于倫敦經濟學院、牛津大學和劍橋大學,可供研究者們使用。當代英國學派的學者蒂姆·鄧恩、布魯尼諾·韋格齊以及伊恩·霍爾(Ian Hall)等人,均利用了這樣的個人文件,并寫出了有關英國學派歷史的著作。
經典英國學派學者文稿的編輯出版、著作的再版以及個人文件的開放,不僅為人們了解和研究英國學派的思想提供了更為豐富的材料,而且有助于當代英國學派學者們在傳承前輩學術思想、保持“復制”活力的同時,更加充分地利用英國學派“尚未開發的資源”[5],以促進理論發展與創新。這無疑也是冷戰后當代英國學派的學派意識明顯增強的另外一個表現。
第三,重視學術組織和網絡的建設。可能是從英國國際政治理論委員會(1959—1985)那里獲得啟示,冷戰后的當代英國學派學者希望通過類似的學術組織與論壇,以提高學派的凝聚力和影響力,并促進理論的發展與創新。巴里·布贊、理查德·利特爾等在這方面做了不少工作,取得了一定成效。1999年初,布贊在為英國國際研究協會(BISA)年會提交的一篇文章中,提出所謂的英國學派“重新召集”計劃,試圖增強世界各地英國學派學者之間的聯系,并且在英國學派與世界歷史、國際法、國際政治經濟學、歐盟研究以及歷史社會學等學科和領域研究之間建立起新的聯系。這篇文章于2001年發表在英國學派主要學術陣地《國際研究評論》上。布贊試圖設定當代英國學派的研究議題,即主張對國際體系(霍布斯主義—實證主義)、國際社會(格老秀斯主義—詮釋主義)和世界社會(康德主義—激進主義)的思想進行“綜合”,堅持理論和方法論上的多元主義。[6]布贊指出,導致英國學派產生的英國國際政治理論委員會之所以能夠取得那么大的成就,不僅是因為有好的想法以及優秀的人才,也是由于有好的工作方法。在他看來,目前英國學派面臨的問題似乎正是缺乏好的工作方法,沒有一個“核心論壇”和“領軍人物”,雖然“領軍人物”可能不是那么重要,但是缺少一個核心論壇的問題則要嚴重得多,因為它會導致力量分散。因此,布贊提出“重新召集”的倡議。[7]布贊的建議得到一些當代英國學派學者(如理查德·利特爾、奧利·維夫)的積極回應,他也因此成為英國學派“重新召集”計劃的協調人。
今天,英國學派有自己的網站,而且在英國國際研究學會和美國國際研究學會(ISA)都設有英國學派分會或討論小組,定期舉行相關的學術研討會。當代英國學派在進行學術組織與網絡建設時,特別強調其學術共同體的開放性,有意把英國以及英聯邦國家之外的其他國家的學者納入其中,因而具有較強的包容性和明顯的多樣性。正如布贊所說:“目前,自認為從屬于英國學派的學者,其文化背景多種多樣。不僅在英國,而且在斯堪的納維亞半島以及歐洲其他地方,在美國、中國、日本、澳大利亞,以及世界其他地區,都有學者秉承英國學派傳統。也就是說,秉承這一傳統的學者來自世界各地。”[8]屬于英國學派傳統或與之同盟和對話的學者人數,據布贊和利特爾2001年的說法,已經有數百人之多,很多博士論文以英國學派為研究課題。很顯然,當代英國學派這種重視學術組織建設的努力,也是其學派意識明顯增強的又一個表現。
當代英國學派是一個很大的學術群體,存在著很不相同的學術觀點。對國際社會的思考一直是英國學派的研究主題,當代英國學派繼承了經典英國學派的這一研究傳統。但是,這些學者對國際社會性質的認識是很不一樣的,存在著布爾所說的多元主義者(pluralist)與連帶主義者(solidarist)之間的爭論,爭論的焦點在于主權與人權的關系。多元主義者強調國際社會中的國家主權與不干涉原則,而連帶主義者則關注跨國界的團結一致,主張人權的普世性與人道主義干涉。連帶主義者在冷戰后的影響比較大,這也使得英國學派的發展似乎有連帶主義色彩加重的傾向。
當代英國學派中的第一類學者的學術觀點與布爾等人所代表的經典英國學派的學術觀點比較接近,在對國際社會的認識上,傾向于多元主義立場,即承認國際社會成員屬性的多樣化和相互獨立、平等的地位,強調主權和不干涉原則或規范是國際社會生存的基礎,主張“義務止于邊界”、“最低限度的文明標準”,否認民主、人權等西方價值已經成為世界的核心價值。英國的亞當·羅伯茨以及先后在加拿大和美國任教的羅伯特·杰克遜,就屬于一直堅持經典英國學派多元主義立場的重要代表人物。羅伯茨一直十分欣賞赫德利·布爾的研究思路,其有關國際關系的思想與布爾比較接近,認同后者那種以國家為中心、多元主義國際社會思想。[9]杰克遜強調“國家主權是為數不多的重要政治價值之一,或許當今唯一可以把政治世界整合和團結起來的重要政治價值只有國家主權,民主、人權以及環境則做不到這一點”[10](P43)。
當代英國學派的第二類學者在對國際社會的認識上,采取了一個介于多元主義和連帶主義之間的中間道路,大致可以把他們看做多元主義—連帶主義者,屬于溫和派。詹姆斯·梅奧爾(James Mayall)和安德魯·赫里爾是兩位重要代表人物。梅奧爾認同經典英國學派的國際社會思想,強調主權和不干涉原則的重要性,同時也關注國際社會中的人權和人道主義干涉問題,主張有限的人道主義干涉。他認為,國際社會是由主權國家而非個人所組成的,主權和不干涉是國際社會的重要原則。他指出,國際社會概念在發生演變,在當今國際社會中,主權和不干涉原則不能被認為是絕對的,否則就會陷入道德困境之中。因此,梅奧爾認為有限的國際干涉,特別是人道主義干涉,是應該被允許的。[11](P534、145152)作為赫德利·布爾的學生,赫里爾繼承了其導師的學術理念,并運用經典英國學派思想傳統來分析現實問題,同時也試圖超越前輩學者的思維框架。他認為,一方面,“(從歷史上)繼承下來的主權國家組成的無政府社會,在全球化時代依然是實踐中具有生命力的、規范上能被接受的全球政治秩序框架”[12](P12),或者說,國家主權是國家社會或國際社會的“基本制度框架”[13](P121)。另一方面,全球化已經導致國際社會的法律與規范結構,發生了具有連帶主義性質的變遷,國際干涉的規范與實踐,比如國際人權法規與人道主義干涉行動,甚至民主觀念,已經起了十分重要的作用,而且今后可能發揮日益重要的作用,因此未來的國際社會不可能“退回到”馬丁·懷特、赫德利·布爾等多元主義者所主張的那種最低限度的主權國家共處狀況。[14](P287318)
當代英國學派中的第三類學者,大多屬于中青年學者或者英國學派中的少壯派,對國際社會的認識帶有比較明顯的連帶主義色彩。他們在冷戰結束后很明顯地堅持“連帶主義”立場,認為國際社會中存在著很多普世性的規范,否認主權、不干涉原則的絕對性,支持“正當的干預”,特別是人道主義干涉,反對“義務止于邊界”以及“最低限度的文明標準”,主張捍衛普世的民主和人權原則。這部分學者繼續了約翰·文森特(John Vincent)在冷戰時期對于人權問題的思考,但他們中的一些人比文森特的思想還要更激進一些,屬于當代英國學派中的激進派。他們認為,雖然主權和不干涉是國際社會的重要原則,但是國家主權的合法性也很重要,如果一國政府嚴重侵害人權,外部世界有權進行干涉。在冷戰結束后,不少英國學派學者認為,產生于冷戰時期的英國學派經典學者首先關注的是世界秩序問題,強調多元主義,而冷戰結束以后則要更多地關注世界正義(經濟、社會、環境、道義正義)問題,因為兩極體系的瓦解推動了連帶主義的發展,如關注人權的普遍性問題和人道主義干涉問題。冷戰后當代英國學派學者中最著名的“激進派”代表人物是尼古拉斯·惠勒和蒂姆·鄧恩。
惠勒系英國威爾士阿伯瑞士威斯大學國際政治系教授。冷戰以后的國際人道主義干涉事件,促使他把研究的重點放在國際社會中的人權問題和人道主義干涉上,其對國際社會的理論思考也逐漸從多元主義向連帶主義轉變。他的著作《拯救陌生人:國際社會中的人道主義干涉》(2000),集中表述了連帶主義國際社會理念。該書也是迄今為止激進英國學派最具有代表性的著作。此外,惠勒也參與編輯了多部相關著作,成為新一代英國學派學者中專注于人權問題研究的重要代表人物。鄧恩曾經在牛津大學師從安德魯·赫里爾,其成名作是基于博士論文基礎上寫成的《構建國際社會:英國學派的歷史》(1998)一書,另外他還參與編輯了多部著作。鄧恩和惠勒的學術理念相近,曾經共同主編或合著過有關全球政治中的人權問題的著述,均致力于讓英國學派“激進化”,特別關注國際社會中的人權問題。[15]鄧恩和惠勒都認為,《聯合國憲章》、《世界人權宣言》、《公民和政治權利國際公約》、《經濟和社會權利國際公約》以及《維也納人權宣言》等國際文件所體現的“國際人權規制”表明,國際社會的規范發生了演變,在當今國際社會中存在著普世的或全球的人權標準,尊重和保護人權是一項國際義務,也是國家的國際合法性之重要來源,或者說人權已經成為“新的合法性標準”,人權與主權相互關聯。[16]
總之,在冷戰結束以后,當代英國學派學者中除了少數年事已高的學者繼續堅持多元主義立場之外,大多數學者對國際社會的認識或多或少地具有連帶主義色彩,特別是那些在學界很活躍的中青年學者。因此可以說,冷戰后英國學派的發展具有連帶主義色彩加重的趨向。
理論研究的活力源于創新意識,而創新意識的產生在一定程度上有賴于對權威的質疑與批評。早在冷戰后期,約翰·文森特就對經典英國學派的那種關注主權國家的、多元主義國際社會思想提出質疑,并闡述了自己關注人權、具有連帶主義色彩的國際社會思想,他因而也成為當代英國學派的先驅。冷戰后的當代英國學派學者,大多在繼承經典英國學派思想傳統的同時,也對經典英國學派的理論提出批評。巴里·布贊就聲稱自己“不是一個正統的或者經典的英國學派學者”,而是一個“傳統英國學派的激進批判者”。[17]亞當·沃爾森在冷戰后也一再發表質疑經典英國學派思想的言論。當代英國學派對經典英國學派的批評主要集中于以下三個方面。
第一,經典英國學派學者具有明顯的國家中心主義的傾向,他們關注的對象是組成國際社會的現代主權國家以及現代主權國家的行為(特別是政府的行為),而忽視包括個人、跨國行為體在內的非國家行為體在國際關系中的作用。
冷戰后,亞當·沃爾森、巴里·布贊、理查德·利特爾等人,都對經典英國學派的國家中心主義傾向提出批評。沃爾森明確認為非國家行為體,包括個人、非政府組織等等,也應當被引入國際社會的分析之中。[18](P23、8、92)布贊則批評布爾等人對國家的認識是威斯特伐利亞式的,即關注現代主權國家,他認為這種認識是“狹隘的”。[19]沃爾森對布贊、利特爾等人提出的脫去“威斯特伐利亞緊身衣”的提法表示欣賞,并提出自己這一代人必須把火炬交給更年輕的學者和實踐者。[20](P93)尼古拉斯·惠勒和蒂姆·鄧恩等對國際社會中的人權和人道主義干涉問題的強烈關注,實際上表明他們所認同的國際社會思想,有別于經典英國學派那種以國家為中心的國際社會思想,因為他們把國際社會中個人的權利當做自己的關注點和理論思考的對象。
第二,經典英國學派學者過于關注政治、軍事和道義等“高級政治”領域的問題,基本上有意或無意地忽視屬于“低級政治”領域的經濟問題。
經典英國學派學者的著述基本上沒有論及國際社會中的經濟因素,或者只是對經濟問題輕描淡寫。早在冷戰結束之前,這就被一些學者視為一個重大缺陷。冷戰后,一些當代英國學派學者同樣批評前輩學者的此種缺陷,并明確主張把國際政治經濟引入英國學派的研究議程中來。[21]巴里·布贊指出,在經典英國學派學者的著述中,包括在布爾的著述中,不乏有關國際經濟重要性的言論,但是經典英國學派學者由于不懂經濟或者對經濟不感興趣,以及過于關注國家、權力政治、安全等高級政治因素等多種原因,有意把經濟或國際政治經濟排斥在自己的研究之外。布贊主張把國際政治經濟引入英國學派的研究議程中來。亞當·沃爾森在冷戰之后也指出當初英國國際政治理論委員會忽視經濟因素這一缺陷。他解釋說,英國國際政治理論委員會的成員也想把經濟問題納入自己的研究課題之中,并認為經濟因素是國際體系壓力和國際社會規則的重要組成部分,只是該委員會當時無法找到合適的經濟學家加入。沃爾森承認,這是一個“很明顯的缺陷”[22](P7),他認為,今天的國際經濟秩序一體化程度更深,并且更多地通過經濟大國的制度性安排來加以管理,這是“戰后國際社會的一個創新之處”[23](P304)。安德魯·赫里爾指出,國際社會思想傳統是努力理解權力政治秩序與國際法律秩序之間的關系,但是嚴重忽視經濟秩序。[24](P18)一些當代英國學派學者實際上已經在做把國際政治經濟引入英國學派研究議程的工作,但未來還有很長的路要走。
第三,經典英國學派學者關注體系層次或全球層次的研究,而忽視次體系或地區層次的研究。
巴里·布贊指出,大多數經典英國學派和當代英國學派學者的著述都是關注體系和全球層次的國際社會之分析,集中論述歐洲國際體系/國際社會如何演變成為全球國際體系/國際社會,以及思考全球國際社會所面臨的問題,而沒有關注國際社會在次體系的或地區層次上的發展。在布贊看來,雖然懷特曾經說過歷史上的國際社會均是次體系層次上的,而且布爾也曾經提到過未來地區主義發展的可能性,但是懷特和布爾所關心的實際上還是現代全球性國際社會的性質和命運。[25](P1618)因此,布贊批評英國學派“在地區研究方面建樹不多”,或者“不擅長地區研究”。[26]冷戰后,包括歐盟在內的地區主義蓬勃發展的現實,讓一些當代英國學派學者關注地區層次的國際社會研究,而且地區主義的研究往往是和經濟關系的研究聯系在一起的。安德魯·赫里爾多年來從英國學派的視角進行地區主義比較研究,努力克服經典英國學派學者忽視地區研究、經濟研究的缺陷。[27]這無疑是對經典英國學派關注全球層面的國際社會、忽視地區研究以及國家中心主義傾向的一種超越,同時也把英國學派引入對地區主義的政治經濟學分析,開辟了一個新的研究領域。當然,一些當代英國學派之所以關注地區國際社會的研究,也是由于他們對在當代多元文化國際社會中產生跨文化道義標準的前景失去信心,而致力于思考如何通過構建地區國際社會來維持共同文化基礎,特別是維護歐洲地區的文化同一性。
迄今為止,大部分當代英國學派學者在批評經典英國學派的缺陷,試圖把非國家行為體、經濟因素、地區主義、全球化等納入研究議題的同時,并沒有偏離后者以國家社會或國際社會為核心概念的研究傳統或思路,盡管他們對國際社會性質的認識并不完全一致,或者主張構建不同類型的國際社會(多元主義國際社會或連帶主義國際社會),也試圖在理論上有所創新。但值得注意的是,也有少部分當代英國學派學者,在批評經典英國學派的同時,試圖對經典英國學派理論進行新的闡釋,努力使之發展成為一種解釋范圍更廣、解釋力更強的“宏大理論”。巴里·布贊就持這種立場。英國布里斯托爾大學教授理查德·利特爾以及丹麥哥本哈根大學教授奧利·維弗(Ole w?ver)等也有和布贊類似的想法,他們都是布贊的學術伙伴。從某種意義上,可以把布贊等視為當代英國學派中的“修正派”。所以,了解布贊有關對英國學派理論進行重新闡釋的觀點及其所做的相應努力,對于我們認識和判斷國際關系英國學派在冷戰后的發展,無疑具有很重要的意義。
布贊在冷戰結束以后轉向英國學派的研究,發表了一系列相關著述,并致力于推動英國學派的“復興”,從而成為當代英國學派的重要一員。布贊同意奧利·維弗所說的英國學派“已經停滯不前”的判斷,并且認為英國學派是個“未得到充分開發的資源”,存在著發展英國學派創始人思想和實現理論創新的很大空間。[28]正因為如此,布贊試圖修正經典英國學派的理論并對它加以重新闡釋。有中國學者稱之為對英國學派的“重塑”。[29]布贊有關重新闡釋經典英國學派理論的思想,體現在冷戰后發表的一系列有關英國學派的文章和著作中,特別是集中體現在《從國際社會到世界社會?》(2004)一書中。布贊表示,自己寫作該書的主要目的,就是要對英國學派理論進行“重新建構”、“重新闡釋”、“重新塑造”,或者借鑒亞歷山大·溫特的建構主義理論,對英國學派理論進行“社會結構的詮釋”。[30]
首先,布贊對經典英國學派的理論進行重新解讀。與大多數英國學派學者把國際社會作為經典英國學派的核心概念、經典英國學派的理論基本上等同于國際社會理論的這一看法有所不同,布贊接受了理查德·利特爾把國際體系、國際社會以及世界社會均視為為經典英國學派核心概念的觀點[31],把分別與現實主義(霍布斯主義)、理性主義(格老秀斯主義)、革命主義(康德主義)相對應的國際體系、國際社會、世界社會,看做是經典英國學派理論的三個支柱,三者同時存在并有交匯或重合之處。在布贊看來,經典英國學派采取了一個“理論上的多元主義路徑”,其理論中包含或者綜合了國際關系現實主義理論、自由主義理論以及批判理論等多種理論成分,因而超越了二元對立的、范式之間的論戰(如現實主義與理想主義、理性主義與反思主義之間的論戰),也質疑了所謂國際關系理論的“不可通約性”。[32]正是基于對經典英國學派理論多元主義特征的認識與判斷,布贊和利特爾等人聲稱英國學派理論具有發展成為一種“宏大理論”的潛力。[33]
其次,強化“世界社會”概念在英國學派理論中的地位。布贊指出,在英國學派三個核心概念中,“國際體系”和“國際社會”兩個概念得到了清晰的界定與論述,特別是國際社會更一直是“英國學派旗艦性質的理念”或者“英國學派思考的重點”[34],英國學派對國際社會概念已經進行了詳盡與深入的論述,并對國際社會的歷史,特別是現代歐洲國際社會的建立及其擴展到世界其他地區的過程,做了大量的研究工作。在布贊看來,“世界社會”這個概念在英國學派已有的著述中,并沒有得到充分的重視與闡述,它“一直是英國學派理論中的一個灰姑娘式的概念”[35],或者某種裝各種拋棄物的“知識垃圾桶”[36]。布贊認為,世界社會概念之所以在英國學派理論的三個支點中地位最弱,其根本原因在于經典英國學派的國家中心主義傾向,因為國際體系和國際社會的成員均是國家,而經典英國學派學者擔心以個人和跨國行為體為成員的世界社會之發展(比如普遍人權觀念與人道主義干涉原則的發展),可能有損于國家的主權地位與國際社會的生存。[37]此外,雖然懷特和布爾提到了國際理論或國際關系理論的三種傳統,但他們并不認為三種傳統或研究視角同等重要,而是把重點放在理性主義與國際社會上,這也是為什么他們對現實主義/國際體系、革命主義/世界社會的論述很少的緣故。[38]布贊指出,這種根深蒂固的思維方式,使得經典英國學派學者們傾向于把世界社會當做國際社會的對立面,因此重視前者,而輕視后者。布贊認為,世界社會概念和國際體系、國際社會概念一樣,應該在英國學派理論中“占據關鍵的地位”,必須加強對世界社會的探討。為此,布贊主張當今的英國學派學者迫切需要開始與英國學派的先驅“分道揚鑣”和“遠離其思想根源”,超越前輩學者那種比較狹窄的理論視野,并且用一種更為系統的結構方式來重新表述英國學派理論,使之成為一種可以解釋和理解全球化時代世界政治現實的“宏大理論”。[39]而強化世界社會概念在英國學派理論中的地位、把非國家行為體納入英國學派理論思考的范疇中,正是改造英國學派理論的關鍵所在。正因為如此,布贊主張以“世界社會”概念取代或補充“國際社會”概念,成為本學派關注的重點,在承認國家的中心地位的同時,也考察個人和非國家行為體的地位和作用。[40]布贊承認,經過改造后的此種“宏大理論”,將不同于迄今人們通常所理解的英國學派理論。[41]
再次,拓展經典英國學派的國際制度概念。布贊認為,國際制度概念在英國學派思想中占據核心地位,因為國際制度是國際社會的實質內容,也是英國學派所說的國際秩序之基礎。同時,英國學派對國際制度的理解,也是該學派與占據主流地位的新自由制度主義理論的重要區別之一。[42]他指出,經典英國學派對國際社會制度的論述不同于美國的新自由制度主義者。英國學派所關注的是可以稱為“首要制度”(primary institutions)的那一類國際制度,它們是在演進中自然產生而非特意設計的,因而具有很強的生命力、悠久的歷史和深厚的根基,并且在一定意義上還屬于構成性制度,即規定誰是社會中的行為體,以及游戲規則是什么。而新自由制度主義者所關注的,則是人們為了某種目的而專門設計的國際制度,它們實際上屬于“次要制度”(secondary institutions)。布贊認為,有關國際制度的論述,是英國學派對國際關系研究的一大貢獻。但是,經典英國學派的論著集中于論述那些始于16世紀歐洲的威斯特伐利亞國際社會的首要制度,它們包括布爾等人所關注的七種國際社會的首要制度:主權、領土、戰爭、均勢、大國、外交、國際法。在布贊看來,王朝主義、人與人間不平等、殖民主義等等也應該屬于威斯特伐利亞國際社會中的首要制度。同時,布贊也指出,在英國學派思想中,國際制度都不是永恒的,它們經歷一個產生、衰落與消失的過程,但有的國際制度(如主權)變化過程很緩慢。因此,當今的英國學派學者必須關注一些新近出現的國際制度,其中民族主義和市場就是兩個十分重要的國際制度,它們均屬于“首要制度”的范疇,重新塑造或者限制了威斯特伐利亞國際社會中的制度。布贊也探討了國際制度的類型、多寡與國際社會類型之間的關系,思考了國際制度是如何被確立和得到遵守的,認同溫特所說的強制手段、權衡利弊以及信念可能導致制度得以確立和獲得遵守的思想。這樣一來,英國學派理論就能夠幫助人們思考今天國際社會的制度是如何被構建起來的,以及國際社會的制度將如何發生演變。[43]這屬于對經典英國學派國際制度概念的拓展與深化。
巴里·布贊試圖對經典英國學派的理論進行重新闡釋或者重塑,這使得他成為當代英國學派中最為著名的“修正派”。但是,布贊等人的思路受到一些當代英國學派學者的質疑,他們認為此種做法存在著損害英國學派既有研究路徑的“專一性與一貫性”之危險。[44]冷戰后才轉向英國學派研究的巴里·布贊、理查德·利特爾是否屬于英國學派,也是個有異議、尚無定論的問題,一位當代英國學派著名學者很勉強地表示,“或許布贊與利特爾也屬于英國學派”。[45](P260)值得注意的是,雖然一些中國學者把布贊視為英國學派新的領軍人物,但是布贊本人并不把自己歸屬于英國學派(或其他什么學派),而強調自己“一生都是一個理論上的多元主義者”。[46]不管怎么說,布贊對經典英國學派理論的批評和重新闡釋,無疑有助于英國學派的理論創新,他本人也應該被視為當代英國學派的重要成員之一。布贊被邀請在2009年“紀念馬丁·懷特講座”發表演講,也表明其在當代英國學派中的地位獲得了承認。
冷戰結束以后,國際關系理論中的英國學派一直處于歷史演進之中,是一種具有明顯特點的國際關系理論學派。
冷戰結束以后,該學派的學派意識明顯增強。這與美國國際關系理論主流學派之話語霸權相對受到削弱、非美國國際關系理論學派受到更多的關注有一定的關聯。
雖然在英國學派學者中,多元主義者和連帶主義者對國際社會的不同認識一直存在,迄今尚未達成共識,但是冷戰后國際社會成立了調查盧旺達、前南斯拉夫戰爭罪行的國際法庭,以及國際刑事法院的建立等事實,給連帶主義立場以極大的鼓舞和支持。冷戰后國際社會的現實或許是導致該學派連帶主義色彩加重的主要原因。
當代英國學派學者在繼承經典英國學派思想傳統的同時,試圖對原有理論觀點進行修正,努力追求學術創新,從而使得英國學派的思想之旅得以延續并向前發展。
[1][8][17][26] 巴里·布贊:《英國學派及其當下發展》,載《國際政治研究》,2007(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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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Development of the English School of International Relations
ZHANG Xiao-ming
(School of International Studies,Peking University,Beijing 100871)
The English School of International Relations is a very unique one among the Western theories of international relations,which regards the conception of international society as its theoretical“hard core”,and adheres to the classical or traditional approach.It has been in the process of development since it was created during the Cold War years.After the Cold War,while retaining its theoretical uniqueness,the English School has made a few new academic attempts,which comprise three major developments trends,namely the school's identity awareness,the solidarist turn,and the theoretical revisionism.
international relations theory;English School;international relations studies in Europe
張小明:法學博士,北京大學國際關系學院教授(北京100871)
(責任編輯 林 間)
教育部人文社會科學重點研究基地重大項目“中國與歐洲的國際關系理論視角:中歐學術對話”(13JJD8100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