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金水 孫 奔
哈貝馬斯協商民主思想的演進邏輯及其當代啟示
王金水 孫 奔
哈貝馬斯作為使協商民主在當代復興的最重要思想家,他在后形而上學語境下破除了傳統理性的意識哲學前提,重建統一的、交往范式的理性,繼而把依靠交往理性構建的交往行為理論應用到重建歷史唯物主義之中去分析晚期資本主義合法性危機,提出了新的民主范式。研究哈貝馬斯協商民主思想的演進邏輯,對于推進我國社會主義協商民主理論和實踐發展具有重要意義。
哈貝馬斯;協商民主;演進邏輯
協商民主的起源可以追溯到古希臘雅典時期,因為當時公民人人享有可以在城邦街道和公民大會平等發言、自由討論的權利。雅典城邦的這種民主體制“力圖使不同背景和屬性的人們能夠通過政治的互動作用來表達和交流他們對善的理解”[1](P17)。然而,長久以來,這種把政策和法律建立在說服力基礎之上的公共協商,可以說直到哈貝馬斯,其重要性一直沒有被人們重視。
理性與自由的啟蒙開啟了作為主體的人運用理性實現個人自由、個體自主的籌劃,然而,這種立足主客二分的理性自主性與能動性經過主體意識哲學的過分強調和張揚,最終導致了對理性的普遍性的懷疑、對維系共同體的基礎的破壞。如何在不喪失個體自主性的前提之下重建統一的理性的、普遍性的規范,這體現了哈貝馬斯在堅守啟蒙理想的同時對復雜現實中危機沖突的關注。哈貝馬斯把黑格爾之后的所有哲學流派歸納為反形而上學,并將所有這些反形而上學流派對于從柏拉圖到黑格爾為止的唯心主義傳統形而上學的態度,作為其立足根本和理論前提。他認為,本源哲學的同一性主題、思維和存在的一致性問題以及理論生活之于實踐的神圣意義三大方面,在古代西方本體論哲學向近現代主體意識哲學范式轉換的過程中,均產生了程度不同的斷裂;反形而上學的批判導致了傳統形而上學的解體,但其努力仍然局限于先驗哲學之內,最終也走不出形而上學的窠臼。哈貝馬斯的哲學思維就游弋在先驗與經驗之間、普遍性與自主性之間、回歸形而上學與反形而上學之間,最終謀求先驗與經驗的搭橋、共同意義的普遍性與個體自主性的相容、轉向后形而上學,繼而尋找到新的范式的理性。
具體而言,近代以來自然科學的經驗研究方法的有效發展迫使理性萎縮至形式合理性,即由內容的合理性變為取決于解決問題時所遵循的合理操作程序的結果有效性。如此,不僅“科研活動中出現的經驗問題和理性問題,也包括民主國家和法律體系中出現的道德——實踐問題”[2](P34),比如立憲國家體制等,都成了只有依靠程序上的合理處置才能夠成功解決的問題。哲學為經驗科學的權威所壓迫,并最終被同化為程序合理性,使得回歸形而上學的呼吁和要求則成為了反動,這是因為在人們的日常生活中,每一個關于真與假的陳述都是建立在觀察和經驗科學這唯一檢驗真理的方式之上,而超驗的理性抽象爭辯不得不在社會領域萎縮。另外,思維把握存在的唯心主義一直注重本質、永恒性、普遍性等終極實體觀念的把握,尤其是自近代笛卡爾以來,康德的先驗主體和黑格爾的絕對精神將意識哲學的發展推到一個頂峰,于是,與近代經驗科學所演化的理性觀不同,理性的概念如此一來就不是情景化而是被實體化。在19世紀,一種利用有限性維度分析現代社會的時空觀念的歷史解釋科學,因其相對于傳統唯心主義形而上學越來越有說服力而愈發形成一股對傳統概念進行解先驗化的潮流,維特根斯坦、伽達默爾、施特勞斯都試圖將抽象理性安置到實際發生和具體應用的語境之中,即理性就是情景化理性,它不可能脫離肉體的、社會的、歷史的條件而獨立存在,最終互換位置,理性放棄了對于實踐的經典領先地位。如此一來,理性,不僅僅是工具理性,去先驗化潮流將其引向了普遍懷疑和批判,引發了種種問題,導致許多理性批判者如韋伯等,都逃不出康德依靠三種理性原則對原本統一理性觀做出的經典分裂的分析,看不到實現理性統一的希望,最終走向悲觀主義。
不論是同一性主題的本源哲學在科學主義面前也“不得不接受經驗科學的易錯論式的自我理解和程序合理性”[3](P6),還是其他反形而上學對傳統唯心主義形而上學的解先驗化導致理性喪失了對普遍性的把握,甚至狄爾泰、福柯、海德格爾等為使理性先驗化的重新定位所進行的努力,或者完全轉化為反形而上學,或者最終仍局限于先驗哲學的先天概念。傳統形而上學尤其是笛卡爾的“我思故我在”和德國古典哲學使這種具有明顯主體性色彩的哲學思維占據了上風。它們把自身以外的一切關系都用主體—客體對立關系模式加以抽象概括和實踐操作,人為地設定一個與客觀世界相對立的第一性的理性主體,迫使理性退化為對自然界等第二性他者進行無休止利用和支配的一種被片面化和閹割了的工具理性。哈貝馬斯極力批判這種他后期經常樂于使用的術語即意識哲學,在他看來,不論是馬克思、盧卡奇,還是自己的老師霍克海默、阿多諾,都沒有走出主體性意識哲學的窠臼。對哈貝馬斯來說,這種意識哲學最顯著的弊端也是其先天缺陷,即個體理性演進到極致就意味著主客體的對立和主體對客體的絕對控制、脫離共同體基礎,進而先驗、孤立而又武斷地建構單個主體理性并各自斷言其普遍性。因此,必須通過促進不同理性主體之間的溝通交流,最終以共識的形式才能重新保證先驗性構成的普遍性:“只有轉向一種新的范式,即交往范式……具有語言和行為能力的主體用共同的生活世界作背景,就世界中的事物達成共識。”[4](P41)
于是,語言哲學范式開始取代已經式微的意識哲學。在吸收了語義學、解釋學、符號學、語用學、分析哲學等領域學者觀點的優缺點后,哈貝馬斯意識到了日常生活中語言的獨特性和重要性:“使我們從自然中脫離出來的東西就是我們按其本質能夠認識的唯一事實:語言,隨著語言結構(的形成),我們進入了獨立判斷;隨著第一個語句(的形成),一種普遍的和非強制的共識的意向明確地說了出來;獨立判斷是我們在哲學傳統的意義上能夠掌握的唯一理念。”[5](P132)最終,哈貝馬斯基于對人們語言和交往行為的考察和理論吸收,建立了自己的普遍語用學,從而充分利用語言哲學的概念手段挖掘和分析體現在日常交往實踐中的理性,即立足于主體—主體關系的交往理性。可以說,正是意識哲學向語言哲學的轉換,使哲學研究有了更為可靠的方法論基礎,成功地避免了形而上學與種種反形而上學之間的無休止的爭論,也順理成章地有效解決了形而上學無法解決的個體性問題困境。“在擺脫了形而上學的基礎主義、絕對主義之后,哲學將在和經驗的密切聯系中發揮其擅長普遍理論的優勢;在驅散了形而上學的先驗幻想之后,哲學將在生活世界的基礎上實現其對統一性的追求;在放棄了形而上學的邏各斯中心主義之后,哲學將保持其理論思維的特色。”[6]
哈貝馬斯在極端論調之間尋找到一條新的哲學路徑,他破除了傳統理性的意識哲學前提,在語言哲學領域重建主體間性,呼喚統一的、交往范式的理性,在新的范式之下,交往主體只有在交往過程中或者只有通過交往實踐才能達成共識。有共同生活世界背景的交往主體之間的交往實踐必然強調交往互動過程中產生的既非先驗又具批判性的交往理性,強調以多元主體之間自由、平等的對話和溝通,代替意識哲學面對對立、沖突時必然滑向的強制和控制。協商民主即以交往理性為前提,是多元主體之間溝通、理解和包容以求得共識的后形而上學哲學思維方式的體現。那么,如何保證各個不同的理性主體之間的充分溝通并在復雜現實中形成彼此認同的意見呢?這就涉及社會的理性化、生活世界背景下人與人之間相互理解的交往行為的理性化問題。
在復雜的現代社會,系統對生活世界的入侵意味著權力、金錢等媒介代替相互理解機制進行社會整合,這將導致生活世界的失敗、社會的失范。為了避免意識哲學范式帶來的分裂、沖突,哈貝馬斯從整個社會的理性化入手,包括生活世界中交往行為的理性化和系統的合理化,通過系統地、歷史地考察人類交往行為,他提出交往行為主體能夠作為抵制生活世界殖民化的反系統力量,促進整個社會的理性化和現代化的實現。他以交往理性為核心構建交往行為理論,通過對普遍語用學、生活世界等理論工具的構建和運用,找到了實現交往行為合理、有效進行的內在和外在條件、程序。
哈貝馬斯對合理性的理解不僅僅限于韋伯所言依靠工具理性行事的主客體之間的目的行為,還體現在主體之間以交往理性為核心的交往行為。關于合理性的討論占據了哈貝馬斯構建交往行為理論的大部分寫作內容,他坦言:“我們已經看到,合理性問題不是外在強加給社會學的,而是社會學內部所固有的。”[7](P135)因此,他提出把合理性作為出發點來探討社會行為和現代化過程的思維角度,這個想法其實并沒有什么創新之處,哈貝馬斯也承認“從理論的發展史來說,馬克思·韋伯是我理論的出發點”[8](P59)。因為馬克思·韋伯早已經完成了從社會、文化和個人三個方面闡述合理性理論以探討社會發展的現代性問題,他將合理性二分為目的合理性和價值合理性也深刻影響了盧卡奇等幾代西方馬克思主義學者。但是,韋伯認為人類無法逃遁“理性化牢籠”的命運而最終陷于悲觀主義,當理性化的手段被當做人們追求的終極目標,人類社會的基本價值在工業化、資本主義和科層制的迅猛發展的同時頻頻遭遇危害,理性化導致了生活方式和意義喪失的非理性化。所以,對于通常把人們行為劃分為目的(策略)行為、規范行為和戲劇行為的做法,哈貝馬斯認為這種關于行為的概念過于狹窄,導致指導人們行為的合理性概念也過于狹窄,“這三種行為模式分別用不同的方式片面地理解了語言”[9](P95)。哈貝馬斯的獨特之處在于,依靠語言溝通作為行為協調機制從而發現了第四種不同的行為,“只有交往行為模式把語言看做是一種達成全面溝通的媒介”[10](P95)。哈貝馬斯走在自己開辟的后形而上學道路上,利用交往理性批判地繼承了韋伯,批評了以往的社會學理論家的狹隘視角,同時也證實了交往理性的實踐價值。
交往行為體現著人類社會主體間交往理性的發展水平,其順利進行對促進交往理性發展和社會的全面合理化有重要影響。哈貝馬斯指出,如果滿足主體間交往行為得以順利進行的言語有效性要求、理性討論和理想的言語條件,人類就可以走出韋伯陷于其中的理性化困境。首先,以普遍語用學為前提重建關于可能理解的普遍條件。在哈貝馬斯看來,這種普遍性條件就是“言語的有效性基礎”,他把“以達到理解為目的的行為看做是最根本的東西……其他形式的社會行為……統統是以達到理解為目標的行為的衍生物”[11](P1)。最具明晰性的語言作為理解最重要的和獨特的媒介,對于處于交往活動中且以試圖參與一個理解過程的主體而言,必須具備包括言說者表達的可領會性、真實性、真誠性以及正當性這四個方面在內的言語有效性基礎。其次,以上四個方面要求被充分認同屬于語言交往過程之中的正常現象,哈貝馬斯提出人類還需要從動態角度去分析理解過程以應對交往行為有效性要求受到質疑的可能性。也就是說,由于非領會或誤解,特別是在日常生活中的背景性交感發生動搖時,“相互理解的任務就是要使這種情境獲致某個能為所有參與者所認同的新定義”[12](P4)。如此,人們必須做出選擇,要么完全中斷交往,要么如哈貝馬斯所言,那些具備真誠交往意愿和“交往資質”的交往者,通過討論、論辯以檢驗和澄清相關有效性要求,以重新開始以理解為方向的交往活動。再次,除了內在的交往有效性要求和交往資質條件,交往的順利進行還需要一個良好的外在的言語環境,即一個自由、平等的溝通環境用來排除論據以外的一切不公正的身份地位、學識偏見等的強制,以保障交往行為過程規范有效進行。比如,保證交往行為參與者平等發表意見和質疑,做出解釋、建議和論證,不受討論時間限制的權利,等等。
哈貝馬斯通過批判系統的入侵帶來的生活世界的殖民化,集中表達了交往行為理論的實踐性。生活世界并非哈貝馬斯的獨創,之前的胡塞爾、維特根斯坦等都有關于生活世界的論述,但是哈貝馬斯把這一概念借用并引入交往理論之中,徹底改變了它的認識論哲學范式。他主要在《交往行為理論》中對生活世界做了全面系統的解析:生活世界包括文化、社會和個性三個相互交織和復雜的內部結構層次,它作為主體間交往行為的背景假設,為交往參與者提供一致同意的“解釋”,呈現彼此間相互理解的“信念儲存庫”;它的外部功能表現在連接交往行為主體所涉及的不同“世界”,這三重世界關系網絡包括客觀世界、社會世界和主觀世界。生活世界與形式世界這兩個概念是有區別的,而米德和舒茨的理論就因為沒有將其劃分清晰,導致把交往行為本身理解為實現社會化的途徑。其實,這二者的關系用一句表述就可以做出區分:“發言者和聽眾從他們的共同的生活世界出發,理解客觀世界、社會世界或者主觀世界中的事物。”[13](P174)社會的理性化與人類行為的理性化是一個相生相伴的過程,而社會的理性化同時包含生活世界的理性化及其中系統的理性化。生活世界的合理化包括主體之間進行理性討論的交往,以及結構和成分分化導致的強勢系統的出現。隨著人類社會的復雜程度和人類認識水平的同步提高,人類更加依賴系統而不是自身判斷開展活動,于是,經濟系統與政治系統作為最具整合性力量的制約機制逐步侵入到其他生活中。當人們的日常私人事務也被迫以金錢和權力作為交往媒介時,個體之外的周圍環境包括其他人都逃不出成為達到他人目的工具的命運,生活世界因為系統的侵入而出現殖民化趨勢。哈貝馬斯面對生活世界的殖民化并不悲觀失望,他寄希望于生活世界中“反系統力量”的成長,即促使作為交往行為的主體在強勢系統的夾縫中復活。“生活世界與交往行為相輔相成,交往行為是在生活世界內進行的,生活世界使交往行為成為可能。”[14](P69)
通過對交往行為的歷史考察,哈貝馬斯在系統的合理性之外提出并論證了共同生活世界背景下主體之間交往行為的合理性,同時也走出了韋伯的理性化困境。要培育交往主體作為生活世界中的反系統力量,就必須在現實中尋找實現交往行為合理化的理想發生場所,而哈貝馬斯早期關注的那種可以追溯到古希臘時期介于國家和社會之間的公共空間、公共領域則具備這一條件和功能,因為在理想狀態之下,這個空間能夠承載公民以公共事務為議題進行溝通、交往且免受政治權力等社會整合力量的干預。要在晚期資本主義合法性危機中重塑公共領域,就必須發揚交往行為理論實踐性,將交往行為理論過渡到社會理論。
哈貝馬斯將交往行為理論運用到考察和重建歷史唯物主義過程中,最終完成了歷史唯物主義與交往行為理論的相輔相成的理論構建。他認為,道德實踐領域的交往行為不僅使主體間關系合理化和協調,也是推進社會發展的基本動力和基本形式。只有將交往行為理論從日常交往行為應用到政治公共領域中的對話商談,才能夠全面理解社會的發展進步。早期資本主義自由競爭秩序取代封建君主專制,就是由承載資產階級交往條件的公共領域中形成公共批判意識所引起的,而晚期資本主義的矛盾、危機也源自公共領域的瓦解,即政治權力、金錢原則等強勢系統的入侵導致具備自由自主批判能力的個人逐漸被現代福利國家主導下的大眾消費主體取代。公共領域作為政治制度的合法性基礎要得以恢復,要依靠實現公共領域和作為其根基的生活世界的聯合,以形成交往的社會整合力量,尋求在權力等不同的社會整合資源之間建立均衡關系,“以民主的方式阻擋系統對生活世界的殖民式干預”[15](P21)。
社會進化的動力在于道德實踐領域和生產領域學習過程的協調統一,其中道德實踐領域的學習過程更為重要。交往理論能夠在社會進化中發揮相應的作用,能夠保證實現重建歷史唯物主義的任務。哈貝馬斯首先定義了社會進化:“社會進化是行為主體在與外部世界的交往中把外部結構轉變為內在結構——思想、觀點、能力的學習過程。”[16](P11)明顯可以看出,他把社會進化描繪成在兩個維度同時發生的學習過程,這一過程除了存在于依靠技術、組織以及工具知識促進生產發展之中,還存在于重在通過交往行為和達成共識調解行為沖突的道德實踐領域,該領域甚至可以催生“劃時代的發展動力”。哈貝馬斯并沒有走極端,沒有像黑格爾那樣把整個人類的歷史理解成某種類型的精神的演繹,當然,他也不會認同社會發展取決于生產力的發展的結論,因為在他看來,在前資本主義社會,甚至生產力也不是歷史發展的決定因素。兩個同時存在的學習過程不是獨立于彼此,他在分析社會進化與個體的自我發展之間存在何種關系的過程中,借鑒皮亞杰的個體發生學觀點,描述了人的系統即社會化的人和社會系統在結構上的共同性,也就是說,社會形態、集體同一性、個體自我同一性,三者在人類的歷史發展中的一致性。于是,道德結構規范就產生于將人在道德實踐領域的學習過程中所獲得的能力反映在世界觀的過程中,道德和法的觀念順理成章地發揮了協調人際關系和整合發展社會新結構的功能。社會進化發展的動力在于兩種學習過程協調發展,除了利用工具的生產領域的學習過程外,社會化了的主體間以語言為媒介進行的交往和社會同一性共識的形成也至關重要。
哈貝馬斯進而將交往理論運用到歷史唯物主義的重建中,指出晚期資本主義因為國家活動滲透到整個社會導致的公共領域瓦解而面臨合法性危機。馬克思斷言資本主義必將為新的更高形態的社會所代替,哈貝馬斯則指出,馬克思在其所處的競爭性資本主義階段所能觀察到的經濟危機是一種“古典”危機,這種危機背后的經濟增長實質上只是通過某種暴力機制調節的復合型增加,“經濟系統在解決問題的每一個新的階段上,都會產生新的、更多的問題”[17](P297)。而已經發展至晚期的資本主義不會再遵循這種本身具有巨大破壞性的社會發展模式,因為它的結構特征已經發生了變化。“在先進的資本主義國家出現了兩種引人注目的發展趨勢:第一,國家干預活動增加了,國家的這種干預活動必須保障(資本主義)制度的穩定性;第二,(科學)研究和技術之間的相互依賴關系日益密切,這種相互依賴關系使得科學成了第一位的生產力。”[18](P58)哈貝馬斯旨在說明,面對經濟危機,國家利用行政手段對私人經濟進行干預代替了經濟領域的自我調節,這就使得資本主義國家具備了一種強大的“合法性需求”,即需要非中立的國家“不僅保證著生產過程存在的條件,而且必須主動地參與到生產過程中來”[19](P300)。而當科學技術作為第一生產力逐漸替代勞動力成為剩余價值的主要來源時,“生產力的連續提高取決于科技的進步——科技的進步甚至具有使統治合法化的功能”[20](P72)。科學和技術發揮了意識形態的功能,它侵入社會生活領域并對社會系統的發展起著決定性作用。所以,晚期資本主義也出現了政治系統、經濟系統等與生活世界之間的巨大矛盾沖突,權力、科技等工具理性統治邏輯極大地促進了生產領域的發展,而表現為道德實踐領域學習過程的交往實踐以及公共領域則不斷萎縮。公權力是建立在自由溝通交往的社會對其認可基礎之上的,于是,晚期資本主義面臨合法性危機。
以交往范式替代生產范式處理矛盾沖突,能夠保證政治統治的合法化和社會共同體的維系。按照交往范式的理解,現代社會政治權力并不意味著目的論式的強力意志,而是人與人之間自由平等互動中形成的共同意志,這是來自社會民眾的交往式權力。為了繼續鞏固政治制度的合法性基礎,只有將公共權力置于通過社會民眾自由平等互動溝通形成一致的認同、持續的同意之上。哈貝馬斯越到學術后期越發自信地堅持對作為合法性社會基礎的公共領域的重塑,使其彰顯的交往理性與系統的工具理性協調發展,積極促進主體間溝通交往達成的話語共識成為公共權力的合法性基礎。如此一來,交往理論實現了在道德倫理領域的應用,提升到了話語倫理學的高度,新的民主范式呼之欲出。這種民主范式不會排斥生產領域工具理性的發展,而是主張公共領域中理解為意向的溝通交往不受權力、金錢原則的控制。尤其是在利益分化和價值多元的復雜現代社會,更需要而且也只能形成一整套普遍接受的話語程序規則,以保障自由平等的溝通情境。這種以公共領域為發生場所、旨在通過自由平等的溝通協商達成政治共識的公共意志形成過程,連同保障這一過程以統一的公共的交往理性為前提,以公共議題為問題導向,以公共利益為價值導向,以形成政治共識為最終目標的程序規則,就是協商民主。
自20世紀90年代以來,哈貝馬斯好像突然間闖進了我國知識分子的視野,受到了學術界的普遍關注,其中一個重要的原因就是,哈貝馬斯協商民主思想中關于公共理性、公共領域、交往權力、商談法治等理論論述,同我國在現代化進程中深入推進改革開放的社會轉型存在某種契合。我國在引進和借鑒哈貝馬斯針對其所生活的西方社會為實現現代化這“一項尚未完成的事業”所提出的協商民主理論設想和制度安排的同時,必須清醒地認識到其理論對象與轉型期的中國所處的現代化進程之間的現實差異性。轉型期的中國最現實、最緊迫的問題就是社會政治矛盾治理問題。我國正處于各種矛盾沖突的高發時期,維護社會政治穩定是一項事關我國現代化建設全局的政治性工作。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已進入穩健發展的物質現代化時期,必須有治理體系和治理能力的現代化作保證,把吸收國外文明成果與結合我國具體國情推進制度機制創新結合起來,走中國特色的現代化道路和政治發展道路,通過協商民主等制度機制的建構,促進實現社會政治穩定的發展目標。
在社會轉型的大背景下,我國協商民主制度建設還應有現實利益妥協機制安排。以協商與共識為主要特征的協商民主思想,涉及應對資本主義合法性危機的目的動機、實施對話和協商的可行性條件、構建尋求統一與合理結論的論證程序、克服主體自我中心主義的主體間性以及協商民主的必要性等眾多內容。依照哈貝馬斯的見解,作為商談政治的協商民主就是以主體間性作為思維方式,以公共理性作為協商依據,以公共利益作為價值取向,以達成基本共識作為具體目標。公民、社會組織甚至不同民族之間在公共領域進行自由平等的公共協商,通過商談和辯論形成的非正式意見影響正式建制國家機構的具體決策,交往權力轉化為行政權力。由此可以看出,哈貝馬斯的協商民主思想的重點在于正義與否、合乎理性和公共利益與否的協商與辯論過程及其規則的形成,理性與共識相對于多元主體間的利益博弈與妥協更應該發揮促進社會系統整合和治理的核心作用。
改革開放以來,我國社會極化思維在社會生活中不斷強化,尤其是互聯網世界充斥著不同立場之間的謾罵和詆毀,這的確需要人們反思主客體意識哲學邏輯發展下的傳統理性、主體間性思維包容他者的觀點和利益訴求的平等自由表達等問題。我們不能夠完全按照哈貝馬斯的方案,僅僅依靠理性公民就相關事宜通過公共協商與辯論最終達成合乎公共利益的理性共識,這多少有些不切實際。現實中,治理矛盾和沖突時不僅需要回歸理性和包容他者的社會心態,還必須轉變觀念,承認多元的、利益分化的中國社會正在形成。尤其是在當前社會轉型期,社會資源是否公正合理配置,多元利益主體間的矛盾沖突是否得以治理和解決,是社會政治穩定與否的根本。新時期在構建我國協商民主制度機制時,須警惕維穩治理工作的過度政治化,而應適應市場經濟體制下社會利益主體的多元利益博弈趨勢。尊重經濟系統的市場規則,讓包括政府在內的社會利益主體間自發形成良性的、有序的、規范的內部博弈和協商妥協機制,才能構建一個穩定和諧的社會。
在哈貝馬斯雙軌制協商民主模式影響下,我國協商民主制度建設還應重視交往權力與行政權力聯動機制的構建。哈貝馬斯主張雙軌制協商民主模式:“商議性政治是在意見形成和意志形成過程的不同層次上沿著兩個軌道進行的——一個是具有憲法建制形式的,一個是不具有正式形式的。”[21](P388)這種協商民主模式強調公共權威在治理和決策方面的主導作用,即使在弱公共領域公共協商中形成的交往權力也會影響甚至制約權威機構,但最終交往權力還需轉化為國家行政權力。治理需要中心,這尤其是與我國轉型期社會整合機制、國家制度建設落后于社會經濟分化程度的事實相適應。但是,如何保證以社會公共輿論為外在表現的交往權力能夠順利上升或者有效影響行政權力,西方社會與我國現實存在很大差別。除了培育公民精神和美德、促進有序理性政治參與等必要因素外,我們必須意識到,與已經開始步入后工業、后現代社會的西方相比,我國現代化歷程與互聯網時代幾乎同時開啟是一個重要的時代特征。哈貝馬斯立足歐洲的現代性診斷以及公共領域分析,就是希望普通民眾進入公共領域時采用交往理性思維,互相尊重和協商對話,以激活社會生活中的反系統力量即公共領域復興,促進形成影響治理和決策意志的非正式共識意見,而這種交往權力將改變政治結構,達到鞏固公共權威合法性基礎的目的。公開表示不看好電視媒體的哈貝馬斯,其所設想的公共領域議題如何有效傳播形成公共輿論并憑借廣泛號召力影響政治系統是一個現實問題。在互聯網時代,網絡傳播去中心化特征突出,全民全球同步進行多對多的前所未有的開放性互動,平等自由多元的網絡社會具備實現民眾交往行為合理化理想的言談情境和傳播渠道。在我國協商民主多層次理論和實踐發展中,成熟的社會公共領域還未形成,與互聯網時代賦予民眾的交往權力形成強烈反差,要在全社會形成意見協商的氛圍以維護社會政治穩定,充分發揮我國人民團體、社會團體以及基層自治組織(如居委會、村委會)在社會政治生活中的權力溝通和引導參與的中介作用,在積極促進基層團體組織融入互聯網大潮的同時發掘它們的獨特協商民主價值,契合我國協商民主建設的實際。
要保證民眾對協商民主制度的認同,在協商民主制度建設中應充分注重規則程序的設計。哈貝馬斯協商民主思想的最大特點,就是注重在公共領域構建協商的理想情境、程序以及方法,將事關正義與否、合乎理性與公益與否的協商、辯論過程、規則等作為核心內容,強調保證協商民主制度運作的實踐性規則程序,在處理矛盾沖突時形成一整套公正的制度化安排,以增強民眾對協商民主制度的信任感和認同感,消解當前政府治理矛盾沖突不當時產生的負面影響,鞏固公共權威的合法性基礎。
首先,需要培育當地公共權威與民眾關于協商的資質條件。協商民主理論引入我國的時間不是很長,實踐應用更是鳳毛麟角,不僅基層群眾對于此類治理理論不熟悉,地方公權部門也習慣于傳統決策方式,這就需要政府、社會組織、專家學者等進行協商理論的宣傳和協商模式的培訓,在實踐中不斷總結經驗教訓。
其次,要以問題導向意識主導協商的發起。一元主導下多中心協商治理模式適合我國的國情,以現實生活中存在的利益沖突和矛盾的解決為導向,切實維護公共權利,避免因為被動協商造成侵犯民眾權利、導致民眾不信任協商的政治冷漠情緒等形式主義后果。
再次,創新民眾喜聞樂見的協商對話形式。利用現代社會科學方法,避免單一方式、避免泛化的議題設置、避免政績心態影響協商評析的客觀性等。
此外,在多方利益主體依靠公共理性進行協商時,還需預設一個基本價值底線,以規范現實矛盾沖突問題進入協商程序的機制。在公共領域進行協商處理矛盾的過程中,要構建以法治精神規范化、制度化、程序化傾聽民意的機制,在協商主體利益矛盾沖突無法達成妥協時需要設計規范、有效的協商終止處理程序,及時進入司法程序解決矛盾與沖突。總之,只有科學、完善的程序和方法,才能保證協商民主制度能夠實現黨的主張與民眾意志的和諧統一。
[1] 戴維·赫爾德:《民主的模式》,北京,中央編譯出版社,2008。
[2][3][4] 哈貝馬斯:《后形而上學思想》,南京,譯林出版社,20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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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 哈貝馬斯:《交往行動理論:論功能主義理論批判》,重慶,重慶出版社,1994。
[15] 哈貝馬斯:《公共領域的結構轉型》,上海,學林出版社,1999。
[16][17][19] 哈貝馬斯:《重建歷史唯物主義》,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0。
[21] 哈貝馬斯:《在事實與規范之間:關于法律和民主法治國的商談理論》,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3。
Logical Evolution of Habermas's Thoughts on Deliberative Democracy and Its Contemporary Inspirations
WANG Jin-shui,SUN Ben
(Jiangsu Provincial Party School,Jiangsu Administration Institute,Nanjing,Jiangsu 210009)
As the most important thinker in the renaissance of deliberative democracy in contemporary times,Habermas broke the traditional rational consciousness in the context of post metaphysics and rebuilt a unified communicative rationality.In order to analyze the legitimacy crisis of the late capitalism,he built the theory of communicative action,which relies on the concept of communicative rationality,and applied the theory to the reconstruction of historical materialism.To further promote deliberative democracy theory and practice in China,Habermas's thoughts on deliberative democracy need to be put into context.
Habermas;deliberative democracy;ideological evolution;contemporary inspirations
王金水:法學博士,中共江蘇省委黨校、江蘇省行政學院科學社會主義教研部教授;孫奔:中共江蘇省委黨校、江蘇省行政學院科學社會主義教研部碩士研究生(江蘇南京210009)
(責任編輯 李 理)
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項目“微博政治參與的效度及維穩長效機制建構”(13BZZ069);教育部哲學社會科學研究重大課題攻關項目“創新社會治理與社會和諧穩定長效機制研究”(14JZD029);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重點項目“大時空視域中的中國政治發展道路特色問題研究”(14AZZ0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