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職生反學校文化：特征與形成因素
——基于三個案例的研究

章華麗，秦縝錚

反學校文化這一概念源于西方，被視為勞工階層子女對中產(chǎn)階層主導的學校主流文化的反抗而形成的一種文化，是勞工階級文化在學校里的一種延伸。[1]然而，這種解釋的階級立場有其明顯局限性，國內(nèi)學者認為，“青少年的反學校文化實質(zhì)上是校園主流文化中根本價值觀念之異化”[2]，這一釋義更加貼近我國實際，并且在一定程度認可了反學校文化存在的必然性。中職生反學校文化是指存在于中職生群體中，與學校的主流文化所倡導的價值觀念和行為方式相對立的文化。那么，中職生的反學校文化有哪些特征？這些特征背后所體現(xiàn)出來的反學校文化的形成因素有哪些？對這些問題的嘗試性回答還須要回到中職生自身。本文通過分析中職生反學校文化形成的三個典型案例，以期更為清晰地呈現(xiàn)中職生反學校文化的特征和形成因素。

一、案例概況描述

中職生的反學校文化反映了學校文化的豐富多樣，也反映了部分中職學生在校學習的真實狀態(tài)和特定年齡階段的獨特內(nèi)心世界。為更好地理解和揭示中職生反學校文化的特征與形成因素，本文結(jié)合以下三個案例來分析。

案例一：

小李，男，中專二年級。性格：內(nèi)向，平時話不多，屬于班中易被忽視型。家庭情況：父母正當職業(yè)，家長表哥表姐均為大學生。剛進學校的中考成績排名班級前十，被選為體育委員，上課認真聽講，由于人個子比較高，因此坐在倒數(shù)第二排。但是經(jīng)過一個學期后，小李學習成績在班中倒數(shù)10內(nèi)，同時開始抽煙，結(jié)交女友。小李說，進入中專后，男生普遍會認為學習好，學習認真是“傻子”的體現(xiàn)，在他上課聽講的時候，后面的差生會用紙頭扔他，或者直接嘲笑他，因為“面子”以及能在班中不被當“傻子”，他只有選擇睡覺，然后在課后把更多的精力放在游戲上，才能與他們有共同語言，同時開始談戀愛，無法再回歸到學習狀態(tài)。

案例二：

小毛，男，中專二年級。性格：容易沖動，性格開朗，屬于班中的搞笑型。家庭情況：父母，無正規(guī)職業(yè)，靠打零工謀生，有個哥哥，屬于“小混混”。在剛進學校是，中考成績班中第一，被班主任選為學習委員，軍訓表現(xiàn)良好，開學之后的學習十分認真，上課表現(xiàn)積極。在一次體育課中，與同學開玩笑，無意間引起該同學心中不快，將事情告訴高年級學生小王，隨后小王叫出若干朋友，在男廁對小毛進行“教育”。班主任由于是女性無法進入男廁，所以處理過程滯后，但雙方矛盾沒有惡化。過后的兩三周，小毛開始轉(zhuǎn)變，上課變得不再積極，樂于結(jié)交當時班中經(jīng)常去酒吧的幾個朋友，開始學會抽煙，在校外“認大哥”，因為圈中朋友需要，小毛徹夜不睡覺，與他們在酒吧玩耍，陪打游戲等。學習成績至此始終是班級倒數(shù)，一年級下半學期因為抽煙被處分。

案例三：

小姜，女，中專二年級。性格：開朗，愛交朋友，屬于班中的活躍生，加上外表靚麗，在進入中專剛開始如魚得水。家庭情況：離異，跟母親，職業(yè)是教師。剛進學校時，中等生，成績不算突出，但期中考試都能在75以上，班中活動也積極參與。但是在期中考試后，通過人人網(wǎng)絡，結(jié)識了上一屆學長C，之后兩人開始戀愛。該學長C不愛讀書，抽煙，打架等都有涉及，在同屆有一個女友。因此被當時在談的女友小張發(fā)現(xiàn)后，現(xiàn)女友找了3個其他同年級女生，將小姜拉到廁所“教育”并警告她立刻分手。過后小姜和C分手，但是從此一蹶不振，開始結(jié)交一些“有勢力”的人員，并且越來越叛逆。為了顯示自己的“地位”，開始染發(fā)，曠課，并與班主任頂撞，處分。

二、中職生反學校文化的特征

“反學校文化”一詞是一個舶來品，國外相關研究始于20世紀60年代，主要通過田野調(diào)查所得到的反映學生思想的話語來展示其反學校文化的內(nèi)含元素，而國內(nèi)研究始于20世紀90年代，相關文獻對學生反學校文化特征的把握主要通過學生的外在行為表現(xiàn)，這種判斷依據(jù)就是是否存在逆反行為。然而關于反學校文化的具體特征，目前國內(nèi)外文獻尚未做出專門的歸納和解釋。但是，綜合已有研究對反學校文化的觀念和行為的表述，以及上述三個案例中所體現(xiàn)出來的典型元素，可以嘗試歸納出中職生反學校文化有以下三個特征。

(一)逆反性

逆反性是中職生反學校文化的最顯著特征。其逆反特性可以用這樣一句話來概括：學校和教師越是明確規(guī)定要做到的東西，他們越是喜歡打破。中職生反學校文化的逆反性特征主要表現(xiàn)在對學校權(quán)威的反抗，如威利斯(Willis)所言：“反學校文化最基本、最明顯、最明確的表現(xiàn)是對‘權(quán)威’根深蒂固的徹底反抗”。[3]這里所謂的學校權(quán)威，主要是指學校權(quán)威的代表者，包括學校的一系列規(guī)章制度和規(guī)則體系，以及從校長到各級教師中所有對學校制度及規(guī)則的支持者和執(zhí)行者。中職生對學校權(quán)威的反抗主要通過逆反行為來體現(xiàn)，表現(xiàn)為侮辱師長、酗酒賭博和打架斗毆等直接、外顯的對抗方式以及上課睡覺、遲到曠課和奇裝異服等間接、內(nèi)隱的表達方式。如在上述三個案例中，小李上課睡覺，小毛抽煙，小姜染發(fā)、曠課、頂撞班主任，都是典型的逆反行為表現(xiàn)。

(二)群體性

由于反學校文化屬于非正式領域，因此，這里的群體主要是有別于學校主流正式群體的非正式群體，但這種非正式的結(jié)合更加傾向于消極的一面，常常與校紀校規(guī)和正式群體相抵觸。反學校文化的群體性特征主要體現(xiàn)在反學校文化并非個體現(xiàn)象，對于群體的重要性，反學校文化的成員都特別深諳于心。案例中的小李、小毛和小姜都有其所在群體和組織，如小李和后排的“差生”，小毛和班中經(jīng)常去酒吧的幾個朋友，小姜和一些“有勢力”的人員。組織行為學認為，非正式群體可以為其成員提供一定的社會地位和社會承認，以及進一步的活動和機遇。[4]此外，反學校文化的群體性特征還體現(xiàn)在群體成員的行為一致性，特別是偏差行為的一致性，從而共同構(gòu)筑其反學校文化的群體性典型表征。小李這樣描述他和群體的關系：“一打游戲么，就是會到很晚咯，上課就睡覺咯，再說就算你不想打，一次兩次不陪，會有影響的。就是比如說前段時間期中考試，我想聽了，所以有幾晚我沒打游戲，然后上課就聽聽了，因為我不是個子高，坐在后面，結(jié)果他們就用紙頭扔我，或者在后面嘲笑我。”可見“晚上打游戲、白天睡覺”是小李和后排“差生”的群體性典型表征之一。

(三)玩樂性

在很多方面，“樂子”是非正式群體特有的工具，而命令則是正式機構(gòu)特有的工具。[3]反學校文化成員認為，與自己“好學生”的不同之處在于自己懂得享受生活的樂趣，而“好學生”只知道讀書，他們過得死氣沉沉，順從權(quán)威，毫無個性可言。因此，玩樂性是反學校文化的一個非常重要的特征，能夠使反學校文化成員獲得可以區(qū)別于其他群體特別是“好學生”的獨特性和優(yōu)越感，小李說：“好學生像傻子一樣，不打游戲什么都不干，就讀書。”此外，玩樂也是他們愿意繼續(xù)留在學校里的重要原因，因為他們“來學校就是為了玩”、“人生在世，唯有快樂二字最重要”。玩樂作為一種工具，可以解決很多問題：如打發(fā)無聊、緩解壓力、釋放自我等，因此，在玩樂面前，教師所認為的責任感和學校所追求的教育目標就顯得格外蒼白無力。從上述案例中也可以看出，小李和后排“差生”的重要共同語言就是打游戲，而小毛更是“樂于結(jié)交當時班中經(jīng)常去酒吧的幾個朋友，并且徹夜不睡覺，與他們在酒吧玩耍，陪打游戲等”。

三、中職生反學校文化的形成因素

由上述分析可知，中職生反學校文化體現(xiàn)出其鮮明的逆反性、群體性和玩樂性的特征，那么，在這些特征背后，有哪些因素導致了中職生反學校文化的形成？在已有研究中，主張反學校文化主要是青少年自我主動建構(gòu)的有威利斯(Willis)、阿普爾(Apple)等，主張反學校文化主要是青少年受外界影響而形成的有莫頓(Merton)、哈格里夫斯(Hargreaves)等。[5]因此，關于中職生的反學校文化，可以從內(nèi)在和外在兩個層面來探討其形成因素，以便更加清晰地呈現(xiàn)中職生反學校文化的形成因素之間的互動關系。

(一)內(nèi)在因素

內(nèi)在因素主要指中職生所處的特定年齡階段的心理特點而產(chǎn)生的自我需求，中職生反學校文化的形成是中職生獨特個性心理的內(nèi)在需求體現(xiàn)。

1.歸屬需要。歸屬需要是指參加一定的組織或依附于某個團體的需要，被團體接納，社會接納和尋求認同的需要，包括愛和安全感的需要。[6]從上述案例來看，小李“只有上課選擇睡覺，然后在課后把更多的精力放在游戲上，才能與朋友們有共同語言”，小毛“樂于結(jié)交當時班中經(jīng)常去酒吧的幾個朋友，因為圈中朋友需要，與他們在酒吧玩耍，陪打游戲等”，小李和小毛“與朋友們有共同語言、找到群體歸屬”這一需求已經(jīng)遠遠超過上課認真聽講、獲得優(yōu)異成績對他們的吸引力。而小姜“因與學長C戀愛而被其女友‘教育’，之后便開始結(jié)交一些‘有勢力’的人員”，則體現(xiàn)了小姜較為強烈的愛和安全感的需要。可見，歸屬需要是中職生發(fā)生觀念行為轉(zhuǎn)變的動力之一，也是反學校文化形成的重要因素之一。對于中職生來說，歸屬需要的滿足可以給他們帶來溫暖、愛和安全感，亦能夠使他們更好的適應校園環(huán)境。

2.獨立需要。中職生的年齡一般都處于15-20歲這個階段，自我意識有了較大發(fā)展，成人感增強，并進而產(chǎn)生了強烈的獨立意識。他們一方面渴望別人對自己的尊重與理解，但另一方面由于自身強烈自尊心的驅(qū)使，不太愿意聽取其他成人的意見和說教。從上述案例中可以看出，父母還有教師對中職生價值觀念和行為方式形成的正向干預和引導力較低。當小李被問及父母對他在校的表現(xiàn)了解多少時，小李說“他們就是一直說我打游戲，不好好學，其他不知道。”可見小李很少告知父母他在學校的情況。在對教師的態(tài)度方面，小李和小姜表現(xiàn)出了一致性，小李告訴筆者“我們都認為找老師很傻的，好不好。所以后面也就不聽(課)了，反正好好讀了，感覺更麻煩。而且也聽不懂，別裝了。”而小姜在老師面前總是沉默不語，小姜的班主任這樣評價小姜的態(tài)度：“小姜不喜歡與老師交流，但她不頂撞老師，你問她也基本出于沉默狀態(tài)，所以很難溝通。”可見，他們都沒有與老師溝通交流的意愿，習慣于獨立處理自己的事情。

(二)中職生反學校文化形成的外在因素

中職生的內(nèi)在心理需求構(gòu)成了中職生反學校文化的內(nèi)在動因，而這些內(nèi)在需求也只有通過與適當?shù)耐庠跅l件的相互作用，才會轉(zhuǎn)化為外顯的態(tài)度和行為。

1.社會、家庭影響。在“只有成績差的學生才讀中職”這種普遍社會觀念的影響下，部分中職學生家長也抱有同樣的觀念，對自己的孩子已經(jīng)失去希望，存在消極應對的傾向。當筆者問及小李是否有和父母交流一下目前的狀況時，小李說：“他們不會聽的，他們只會和我說，我表哥我表姐什么什么大學，多么多么好，我多么多么差。”小毛在回答這一問題時也做出了類似的反饋：“他們不管我的，讀不好也就說幾句，讀的好也就那樣。”而小姜班主任也同樣這樣描述她的母親：“她的母親是一名教師，可能是比較忙的緣故，學校的家長會她通常是不來參加的，對于女兒在校表現(xiàn)，她的母親并不是特別了解，從交流中會感覺到她母親處于無奈，逃避的狀態(tài)。”

中職生承受著學習、考試和就業(yè)等帶來的各種壓力，卻無法得到社會和家長的寬容、支持和認同，這樣會讓他們較早得形成自卑感和不公平感，同時在受挫的情況下，轉(zhuǎn)而抱怨社會環(huán)境的黑暗而產(chǎn)生反叛心態(tài)。小李無奈地對筆者說：“其實我也想好好讀書，可現(xiàn)在進了中專，怎么讀？尤其是男生。”中職生處于自我同一對角色混亂的發(fā)展關鍵期[7]，若未能順利度過這一時期，則會產(chǎn)生生活缺乏目標、時感彷徨迷失、自我同一性混亂。當個體的自我價值觀念難以獲得統(tǒng)一和穩(wěn)定時，便很容易受到外界環(huán)境的影響而轉(zhuǎn)變。因此，反學校文化成員通過構(gòu)筑屬于自己的消極文化形象——反學校文化群體，并以此來進行自我釋放和焦慮緩解，尋求一種變相的自我保護，從而使得反學校文化得以形成、滲透和擴散。

2.同伴影響。在確定價值觀念和行為模式時，同伴關系對中職生反學校文化的形成有重要作用，主要原因在于他們特別愿意接受來自同伴的影響。小李說：“其實也不是我不想讀書，只是真的沒辦法讀，我自己也喜歡打游戲，所以后來和團支書他們(小李轉(zhuǎn)變之前的玩伴)沒什么共同語言，然后就和XX他們在一起玩了。”可見，對他而言，和一群有相同興趣愛好(喜歡打游戲)的同伴在一起十分重要的，受這一群同伴的影響，小李不得不每晚陪同他們一起打游戲，連期中考試期間也無法幸免。這種共同語言的吸引力也同樣在小毛身上有所體現(xiàn)。小毛說：“和他們(班中其他反學校文化成員)一起打打游戲，大家挺有共同語言，在一起挺開心。”

對于中職生而言，由于同齡人之間有著類似的興趣愛好、經(jīng)歷和生活體驗，他們會更加理解對方，為營造屬于自己的安全關系網(wǎng)絡，中職生彼此模仿參照和相互影響。由于價值觀念不僅影響個人的行為，還影響著群體行為和整個組織行為，在同一客觀條件下，對于同一個事物，由于人們的價值觀念不同，就會產(chǎn)生不同的行為。[8]同輩群體及其成員之間相互傳播的文化價值體系、思維模式和生活方式，有共同認同的特有的文化意識，是構(gòu)成反學校文化的基本條件。

四、反思

綜上所述，中職生反學校文化的逆反性、群體性和玩樂性特征，正是由于其內(nèi)在的歸屬需要和獨立需要，以及外在的社會、家庭影響和同伴影響而導致的。其中的關聯(lián)性在于，逆反性的產(chǎn)生與獨立需要和社會、家庭影響密切相關，而玩樂性、群體性的形成與歸屬需要和同伴影響密切相關。隨后，這些特征在與內(nèi)外因素之間的相互作用下逐漸被強化和固定。

文化的復雜性、多樣性和相對自主性證明了任何結(jié)構(gòu)或組織所刻意強調(diào)的規(guī)則、要求和目標都有可能遭到一些抵制和挫敗，非主流文化的產(chǎn)生本身會進而影響主流文化的權(quán)威和鋒芒，并進而促使主流文化的組織構(gòu)建者的反省和反思。因此，理解中職生的反學校文化特征，深入了解其形成因素，對于一線教育工作者和關注中職教育發(fā)展的人來說是十分有必要的，能夠促使他們真正站在中職生的角度來理解、接納和客觀的對待他們思想和行為上的失范與越軌。但個案分析的局限性亦表明本研究所得出的結(jié)論難以確定其代表性，因此，本文的研究結(jié)論還有待進一步的檢驗和補充，以便更好地體現(xiàn)其價值。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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