鄒 虎
(西南大學(xué) 漢語言文獻研究所,重慶 400715)
《五代墓志匯考》訂補
鄒 虎
(西南大學(xué) 漢語言文獻研究所,重慶 400715)
《五代墓志匯考》一書對五代墓志做出窮盡性收集整理,對五代研究特別是歷史方面的研究提供重要的資料補充,其價值不言而喻。但疏誤之處難免,對其存在的誤釋、漏釋、脫文、標點失當?shù)葐栴}略作考案,刊正其失并略呈數(shù)例于下,祈請著者及諸方家指教。
《五代墓志匯考》;釋文;補校
由周阿根先生編著的《五代墓志匯考》(以下簡稱《匯考》)已于2012年由黃山書社出版面世。該書是又一部以斷代為原則,全面、系統(tǒng)收集整理五代時期墓志材料的力作。全書收錄五代墓志242方,對相對缺乏的五代史料而言是極為重要的補充,“為研究五代歷史、語言、文化和探索唐宋的變革提供寶貴的第一手資料”[1]。每方墓志均列有完整釋文,并于后加簡跋或注解予以補充。然誠如著者所言,謬失之處難避。全書所收釋文多于它處輯錄輾轉(zhuǎn)而來,又以《全唐文補遺》《全唐文補編》為主,而著者卻似對此二書所載之文未加詳審考校,依樣照錄,致原書錯訛之處多原封不動地移居于此,影響了成書的質(zhì)量。對于前之未見錄文者,校者所釋又多有待商榷之處,限于篇幅,茲擇取十例敷衍成文,以呈教于周先生及諸方家。為行文方便,如非所需,本文所引《匯考》及其它著作墓志材料皆改為通行簡體。
按:此句出自《匯考》第32頁《孫公瞻墓志》,錄文輯自《全唐文補遺》第七輯。句首“逄”字本有姓氏及“阻塞”二義,于此實“逢”之俗寫。俗書“逢”作“逄”,南北朝石刻文獻已見,如北齊《趙道德墓志》:“珪璋載挺,為楨為干。世屬明夷,幼逢多難。”“逢”作,北周《步六孤須蜜多墓志》:“豈言西河女子,獨見銀臺;東海婦人,先逢金灶。”“逢”作,據(jù)此當改為通行正體。細核原拓,句中所闕皆豁然可辨。“雍□”乃作“雍”,磨泐之處實為“容”字。“雍容”一詞含“舒緩、從容不迫”之義,傳世與出土文獻皆常見其例。《孟子》:“文王視民如傷,望道而未之見。”趙岐注:“視民如傷者,雍容不動擾也。”《文選·班固序》:“雍容揄揚,著于后嗣。”呂向注:“雍,和;容,緩。”[3]北魏《元緒墓志》:“不以時榮羨意,金玉瀆心,雍容于自淂之地,無交于權(quán)貴之門。”唐《王仲墓志》:“歷周隋而不變,貫松竹而莫改,雍容然綽有余裕。”②文中“樂道”“雍容”對舉,皆形容志主放性悠游、怡然處世的高尚品行。“□靈”原作“靈”,其闕處顯為“襟”字。“襟靈”即“襟懷,心靈”。唐·沉珣《授韋博淄青節(jié)度使制》:“文苑騰芳,儒林擢秀,襟靈曠遠,風(fēng)度詳閑。”《房寶子墓志》:“襟靈爽澈,識晤沉遠,兼古冶之勇,盡韓安之智。”此處“襟靈既豐”不辭,詳校原拓,“襟靈”前竟脫“無污”二字,“無污襟靈”即指心靈純潔無瑕。故此句當是正為:“由是早逢昌運,果契平生,樂道適時,雍容而處。放逸情抱,無污襟靈,既豐家徒,寧構(gòu)名利。”
按:此句出自《匯考》第101頁《雷景從墓志》。“因”前所闕原拓作,顯為“頃”字。俗書常將“頃”左部構(gòu)件的短橫上提,近乎與“頁”的首筆平齊,為求簡省,則短橫又變作點畫,與“以”字左部無異。此寫法在魏晉石刻文獻中已多見,北魏《穆纂墓志》作,《元曄墓志》作,《元崇業(yè)墓志》作,北齊《薛懷儁墓志》作。又如“傾”,北魏《元緒墓志》作,《元靈曜墓志》作,《元昭墓志》作。“頃”有“剛才,不久以前”之義,“因”即“因為”,因二詞常連用,便凝聚為固定搭配,義為“之前因為”。這種連用當自唐始,前代文獻中未見及此用法。唐《廣弘明集》卷二十四:“頃因曜統(tǒng)獨濟,遂廢茲任,今欲毗德贊善,固須其人。”[4]《劉夢得文集》卷十八:“臣本書生,素無吏術(shù),頃因多幸,貴自丘園,累沐圣慈,驟居清貫。”[5]又如唐《權(quán)毅墓志》:“頃因門閥,入衛(wèi)及廊,且侍奉于文□,寧見寬于武庫。俄而敕選儷王姬。”《李舉墓志》:“頃因中華草擾,避地江淮,混跡汩名,高道不仕。”后世文獻用例甚多,茲不贅舉。句中“振武”為唐方鎮(zhèn)名,治所在單于都護府(今內(nèi)蒙古和林格爾西北)。前因其先祖長期戍疆御敵,故志主乃生于邊關(guān)之所。
按:此處來源同上。文句中問題不少,現(xiàn)悉述于下。“火”前之闕原拓作,顯為“縱”字。石刻中“從”繁體“從”的貫用寫法便是將右上的“從”寫作“”,而右下近寫作“之”,時或省去“之”上一點,此乃因行草書影響所致。這類寫法在魏晉南北朝石刻文獻中俯拾即是,北魏《元思墓志》作,《元勰妃李媛華墓志》作,北齊《天柱山銘》作。而“縱”《吊比干文》寫作,《元昭墓志》作,北齊《高百年妃斛律氏墓志》作。此形唐代仍廣泛流行,較作者為多。“贊”拓本作,顯為“焚”字之誤。“藝”含“獨特、美觀”之義,“焚藝”當指暴徒焚燒華美之所。“叫”前一字拓本作,乃“連”字,為校者所脫。“坊市”即古代用作商品交易的呈方形且位于城中的固定場所,為人流匯聚之地。“坊市連叫”指位于坊市的百姓因火勢蔓延危及自身而驚恐呼號的慘亂景象。“衛(wèi)”原拓作,顯為“沖”字之訛。“門”前拓本作,乃“水”字。“水門”此處指“臨水的城門”,為亂賊所破。“敬”原拓作,顯為“驚”字。“宸嚴”本謂“帝王的威嚴”,又可代指君王。“驚動宸嚴”是指暴亂勢態(tài)嚴重,難以控制,影響甚大,以至驚擾帝君。后二字拓本作、,筆形、輪廓皆明,校者不識,故作闕。為半包圍結(jié)構(gòu),實“敚”字之異體。“敚”即古“奪”字,強取、侵奪之義。《說文·攴部》:“敓,強取也。《周書》曰:‘敚攘矯虔。’從攴,兌聲。”今本《書·呂刑》作“奪攘矯虔。”俗書“攴”常省作“攵”,歷代承用不絕。《正字通·攴部》:“攵,攴字旁文,俗省作攵。從攴為正。”[6]故“敓”字或隸定作“敓”,后作“敚”。《康熙字典·攵部》引《篇海》謂“”同“”,《漢語大字典·攴部》則云:“,同敓。”[7]《干祿字書·去聲》:“兌,上通,下正。”[8]故可知“”、“敓”二字斷然無別,而字可收為“敚”字之異體。引例中同“”,亦為“敚”之異體。“敚”已識,其后一字則渙然冰釋,乃“攘”字。“攘”有偷竊、強奪之義,二詞義近故常連用。“攘”在此處丟掉自身形旁而左邊另加“兌”部,結(jié)構(gòu)與前字相稱,乃因受“敚”字字形結(jié)構(gòu)影響產(chǎn)生的類化現(xiàn)象。句中“士庶”代指百姓,“奪攘士庶”意謂暴亂分子胡作非為,搶掠百姓。據(jù)此,文句當勘正為:“無何,左廂捉生,忽恣群狂勃亂,縱火焚藝,坊市連叫,沖突水門,驚動宸嚴,奪攘士庶。”
按:此句出自《匯考》第127頁《盧文亮墓志》,錄文輯自《全唐文補遺》第七輯。“楸寄”不詞,疑誤。細核原拓,“楸”前實脫去一字,作,乃“松”字甚豁。“松楸”本松樹、楸樹之連稱,因墓地多植,故以代稱墳?zāi)埂D铣R·謝朓《齊敬皇后哀策文》:“陳象設(shè)于園寢兮,映與鍐于松楸。”梁《伽耶墓志》:“懼薪火將催,松楸易落,是欲寄之貞礎(chǔ),胎此令名。”唐《魏國大夫人劉氏墓志》:“高原茂草,林薄回翔,瞻望松楸,咫尺塋闕。”又特指父母墳塋。此例“先代松楸”即指墓主雙親之墳。另如宋·洪邁《容齋續(xù)筆·思潁詩》:“(歐陽修)逍遙于潁,蓋無幾時,惜無一語及于松楸之思。”
按:以上出自《匯考》第140頁《左環(huán)墓志》。“咸”前二字原拓作、,乃“上”、“第”二字,《匯考》釋作“土茅”,大誤。俗書“”、“艸”混用不別,“第”常作“苐”。“上第”含“上等”、“第一”之義,此用法古文獻中習(xí)見。《后漢書·梁冀傳》:“其四方調(diào)發(fā),歲時貢獻,皆先輸上第于冀。”李賢注:“上第,第一也。”唐·李華《贈禮部尚書清河孝公崔沔集序》:“關(guān)外諸侯,公為上第,由是分掌選署,仕進之族知勸焉。”唐《張騷墓志》:“曾祖外,齊以討擊南夷,考勛上第,詔授鎮(zhèn)東將軍,固世德之英靈,為人倫之宗匠。”《袁仁爽墓志》:“府君生而英奇,長而杰出,應(yīng)制天闕,閱武王庭,擢為上第,拜左羽衛(wèi)長上,轉(zhuǎn)遷寧州麟寶府右果毅。”前句中“清顯”為“清要顯達”之義,與“上第”相應(yīng),乃指志主先代皆聲名顯要,秩居上等,且與后句順然相承,文意通暢明了。“土茅”即“土階、茅屋”,于句中則不知所謂。“貽煥”不詞,“煥”拓本作,實“厥”字之訛。“貽厥”是處謂“留傳、遺留”,語出《書·五子之歌》:“明明我祖,萬邦之君,有典有則,貽厥子孫。”孔傳:“貽,遺也。言仁及后世。”后又可特指“傳位”或“子孫后嗣”。“貽厥”古文獻常見,以石刻文獻為例,東魏《司馬興龍墓志》:“訓(xùn)獎家風(fēng),貽厥孫子。故克成嗣德,為世棟梁。”北齊《徐之才墓志》:“所履無雜,發(fā)言有章,清風(fēng)令范,貽厥我王。”唐《張文母墓志》:“松筠在節(jié),桑榆已昏,貽厥先則,垂裕后昆。”《元景墓志》:“于美德門,貽厥子孫,袞后昆兮。”
按:此句出自《匯考》第248頁《顧德昇墓志》,錄文輯自《全唐文補遺》第五輯。“出□”原拓作“出”。“出”后一字雖漫漶不清,但輪廓尚存,當是“居”字。“出居”本遷居、移居之義,語出《詩·小雅·雨無正》:“昔爾出居,誰從作爾室?”孔穎達疏:“昔爾從王都出居於郊外之時,誰復(fù)從汝作汝室也。”后引申指與父母分居。《后漢書·何敞傳》:“其出居者,皆歸養(yǎng)其父母,追行喪服。”李賢注:“出居謂與父母別居者。”石刻文獻中“出居”一詞又多表異地作宦或戍守邊鎮(zhèn)。北魏《元萇溫泉頌》:“既歷通顯,朝望已隆。爰自常伯,出居分陜。”唐《蕭慎墓志》:“出居百里,□□是種;專制一邑,清謹斯在。”《李蟾墓志》:“贊皇公自內(nèi)庭領(lǐng)天憲,以風(fēng)望當倚注之重舊矣,出居藩□凡三鎮(zhèn)且十年,厚下之慈仁,服遠之威功,播于聲詩,刻在金石。”“陟”前一字拓本作,當為“遷”字。 “遷陟”猶升遷,《北史·藝術(shù)傳·蔣少游》:“然猶驟被引命,以規(guī)矩刻繢為務(wù),因此大蒙恩賜而位亦不遷陟也。”石刻文獻如唐《于士恭墓志》:“公即遷調(diào),方俟遷陟,命何不融,疾成不治。”《耿宗倚墓志》:“次適攝本州島勾官扶風(fēng)馬源,公器濟時,清名立己,騫搏在即,遷陟匪遙。”句中“獎酬”、“遷陟”同義復(fù)舉,皆示志主名利顯就。
按:上句出自《匯考》第257頁《李重吉墓志》。“公”前所闕拓本作,校者不察,實“奪”字。“奪”繁體作“奪”,俗書常將“奪”上之“大”改寫為“六”,如北魏《王君妻元華光墓志》作,《邢巒妻元純阤墓志》作(參見《廣碑別字》第640頁)。時又分別在“大”的撇、捺兩筆上贅點,如唐《任明墓志》作,《崔彥明墓志》作。而下部構(gòu)件多又類化作常用構(gòu)件“集”,且更為通行。如東魏《羊深妻崔元容墓志》作,唐《楊承福墓志》作(《廣碑別字》第640頁),《孔府君墓志》作(見《金石文字辨異》第848頁)。后代石刻中常見其例,不消贅舉。句中“珪符”即官印,揣上下文意,此處乃謂志主因兵敗受累而丟官成囚。
按:此句出自《匯考》第261頁《商在吉墓志》,錄文輯自《全唐文補遺》第二輯及《全唐文補編》卷一五六。句中闕處原拓作,文字上部雖泐蝕成塊,但輪廓尚晰,乃“彰”字。“彡”作右邊偏旁時,俗書常將底下的撇筆改易置向?qū)懗膳c中間一撇相對稱的短捺,筆畫省簡,則由撇點變?yōu)檗帱c。如北魏《寇猛墓志》“彰”作,《元思墓志》作。“彡”部的這種形體演變方式也體現(xiàn)在與“彰”同結(jié)構(gòu)的其它文字形體中,可成批類推。如“影”,北魏《元顯儁墓志》作,《元天穆墓志》作。又如“形”,北魏《張正子為亡父母合葬立鎮(zhèn)墓石》作,《常岳等一百余人造像碑》作。這種整齊劃一的的部件演變形式表明漢字形體的發(fā)展變化并非是隨意雜亂的,而是有據(jù)可循,可理可析,帶有系統(tǒng)、類推的特性。“彰”此處乃“顯揚、昭著”之義,即英名遠播。“去獸”、“來蘇”皆是用典,喻指官員清正廉明,克已奉公,受百姓敬仰。“去獸”源出《后漢書·宋均傳》,是傳詳載東漢宋均任職九江太守期間懲戒貪官污吏,令其思進忠善,而使為民所患的暴虎相與東游遠去之事。“來蘇”語出《尚書·仲虺之誥》:“倏俎之民,室家相慶,曰:‘徯予后,后來其蘇’。”文獻中“去獸”“來蘇”“馴雉”“懸魚”“飛蝗”等常因喻指相同而對舉。以石刻文獻為例,如唐《鄭州原武縣令京兆王公墓志銘并序》:“奉公罔倦于駈雞,潔己俄觀于去獸。”“駈”疑當為“馴”字之誤。《司馬才墓志》:“德刑馭俗,禮讓垂風(fēng),聲華去獸之郊,政被來蘇之□。”《宋在初墓志》:“更州則門傳去獸,剖縣德表懸魚。”《劉益錢墓志》:“政溢飛蝗,化踰馴雉,金聲玉振,水潔冰清。”又《路府君及妻陳氏墓志》:“嗚弦理化,途謠去獸之風(fēng);制錦臨人,境賴飛蝗之德。”《漢語大詞典》收“來蘇”、“懸魚”、“馴雉”而不納“去獸”、“飛蝗”,似未妥。
[注釋]
① 本文所引魏晉南北朝石刻拓片字樣及用例皆出于毛遠明《漢魏六朝碑刻校注》,線裝書局,2008年。
② 本文所引唐代墓志用例皆出自周紹良主編《唐代墓志匯編》,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
[1] 周阿根.五代墓志匯考·徐時儀序[M].合肥:黃山書社, 2012:3.
[2] 許慎,撰.徐鉉,校定.說文解字[M].北京:中華書局,2012: 75.
[3] 漢語大詞典編輯委員會.漢語大詞典[Z].上海:漢語大辭典出版社,1994:386.
[4] 釋道宣.廣弘明集[A].高楠順次郎,等.大正新修大藏經(jīng):第52冊[C].臺北:中華電子佛典學(xué)會,2007.
[5] 劉禹錫.劉夢得文集[A].四部叢刊初編,上海涵芬樓藏武進董氏景宋刊本[C].上海:商務(wù)印書館,1922.
[6] 張自烈.正字通[M].北京:中國工人出版社,1996年影印本.
[7] 漢語大字典編委會.漢語大字典[Z].成都:四川辭書出版社,1995:1463.
[8] 施安昌.顏真卿書干祿字書[M].北京:紫禁城出版社, 1990:40.
[9] 劉克莊.后村先生大全集[A].四部叢刊初編.上海涵芬樓藏賜硯堂鈔本[C].上海:商務(wù)印書館,1992.
[10] 仇兆鰲.杜詩詳注[M].北京:中華書局,1979.
(責任編輯、校對:郭萬青)
The Revising of the Collection of Five Dynasty’s Epitaph
ZOU Hu
(Institution of Chinese Language and Document, Southwest University, Chongqing 400715, China)
The collection of Five Dynasty’s Epitaph has completely compiled the epitaphs during this period, which provides significant reference materials for the study of the Five Dynasty especially the historical research. The value is obvious. However, there are still some oversights. In presenting the misinterpretations and exploring the causes by using examples, the hope is to get more suggestions from the author and the other scholars.
the Collection of Five Dynasty’s Epitaph; interpretation; proofreading
H13
A
1009-9115(2014)03-0043-04
10.3969/j.issn.1009-9115.2014.03.011
2013-08-06
鄒虎(1987-),男,湖北荊州人,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為古代漢語詞匯及碑刻文獻語言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