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博淵
2013年12月26日,梅開二度的安倍晉三執政一周年,其以私人立場參拜靖國神社的“悍然”之舉引起相關國家激烈反應。在外界看來,安倍打破了小泉之后歷任首相任內不參拜的慣例,雖說其是兌現競選承諾,卻拉上中日、中韓關系陪綁,還可能牽扯到違憲,的確過了界線。但同時也應當看到,安倍此舉是日本國內政經發展的階段性產物。
當前,“安倍經濟學”射出的前兩支箭(量化寬松、財政刺激)效果看似不錯,但第三支(推進經濟結構改革)似乎陷入膠著。而最近數月,安倍改念起了安保經,強推《特定秘密保護法》,升級“國家安全保障會議”,修訂3份防衛政策文件,謀求解禁集體自衛權,這些動作都引起了鄰國的警惕。安倍自忖難以在短期內改善同中韓的關系,索性犧牲局部外交,通過參拜激起的外國不滿轉移國內政治壓力,以推進既定的安保改革議程。
《日本經濟新聞》引述安倍身邊人士的話稱:“2013年是經濟年,2014年將成為安保年。”打了一整年經濟牌的安倍首相,終于露出了他的安保首相本色。
成全“安保首相”定位的標志性事件是,安倍不顧在野黨和多數民眾反對,挾執政的自公聯盟在參眾兩院過半數之勢,快速通過旨在加強對“公職人員泄密”懲罰力度的《特定秘密保護法》(下文簡稱“特保法”)。

2013年12月6日是日本國會閉幕日,以民主黨、大家黨為首的在野黨強烈要求延長國會會期,東京約1.5萬人上街抗議特保法,但安倍不為所動。繼中川雅治主持的參議院國家安保特委會在5日下午強行通過特保法后,參議院全體會議在6日23時23分完成最終表決,輿論大嘩。NHK電視臺6~8日民調顯示,安倍內閣的支持率已降至50%;共同社在8日和9日實施的輿論調查顯示,內閣支持率為47.6%,比上月暴跌10個百分點。
從安倍強推不得民心的特保法可見,他對中國和朝鮮的“不測事態”極為焦慮。安倍2013年12月20日在TBS電視節目中重申,特保法使日本可以與外國共享情報,并使妥當“指定或解除”秘密成為了可能,“普通人不會被問罪”。共同社22日和23日的調查顯示,其內閣支持率回升到54.2%,為一年來第二低點。
長期以來,日本并無綜合性的保密法案,而是分散見諸《國家公務員法》、《地方公務員法》、《自衛隊法》等部門性法律。1972年日本外務省某女事務官泄露日美沖繩歸還協議密約,就是按《國家公務員法》判刑6個月。慮及此,自民黨有議員于1985年首次提出《反間諜法》草案,但因審議未通過成為廢案。此次推出的特保法填補了此項空白,其內容比之胎死腹中的《反間諜法》有大幅拓展,涵蓋了國防、外交、反諜和反恐4個領域。這當中,反恐因為恐怖主義專門針對非武裝人員的特性,足以涵蓋整個社會,與廣大國民的日常生活都可能發生聯系。因此,特保法從2013年8月27日開始討論起就受到極大關注。
9月,內閣情報調查室進行為期兩周的意見搜集活動。10月4日公開的調查結果呈現一邊倒的態勢:90480件意見中贊成該法案的僅11632件,反對的有69579件,另有9269件持其他意見。從各大媒體的問卷調查來看,贊成者和反對者普遍維持1︰2的比例。然而,面對洶涌民意安倍偏向虎山行,于10月25日就此草案形成閣議。
在10月25日到11月26日提交眾議院強行通過的一個月內,在野諸黨也紛紛施展手段,希圖向自民黨施加本黨的影響。
日本共產黨、社民黨,外加小澤一郎領導的生活黨,完全否定特保法的必要性。日共黨刊《赤旗》指出,隱藏在法案背后的推動力量—安倍晉三、町村信孝和中川雅治—是由戰犯、“特高”(戰前日本秘密警察)官僚的孩子和女婿組成的小集團。日共言外之意就是:由這么一群牛鬼蛇神力推的法案能是什么好東西?免不了又是舊日本《國防安保法》、《治安維持法》等惡法的翻版。
日本民主黨、維新會和大家黨同意該法案的必要性,但不贊成或不完全贊成自民黨的提案。其中,民主黨于2013年11月19日提出不同方案,希望與自民黨協商;另兩黨只是希望就草案的個別條款稍作修正,例如增設第三方機構來評估適用性。
對于日共、社民黨,自民黨一向當空氣。對于民主黨,自民黨直接無視,并輕松駁回民主黨發起的內閣不信任案。而對于維新會和大家黨這樣的小伙伴,自民黨可以和顏悅色地去爭取,但也不想刻意賣好。源出自民黨的大家黨,因此陷入分裂—黨干事長江田憲司不滿黨首渡邊喜美放行特保法,率眾集體退黨,其后另組“聯結黨”,旗下現有15名國會議員。
雖然自民黨短期內沒有選舉壓力,但安倍本人有過在第一任期內因閣員失言和資金丑聞而支持率直線下降終至下臺的苦澀經歷,故面對劇烈下滑的內閣支持率,不可能真的漠視民意。由于過半受訪者要求今后在例行國會上修改該法,且法案通過時自民黨就已預留下后門程序(法案2013年12月13日公布后,離真正生效還有至多一年的寬限期),自民黨表示具體的條款還可以再商量,再修改。總之,先解決有沒有的問題,再解決好不好的問題。
對內有特保法,對外則與中國多生齟齬。嚴格地說,釣魚島爭端的爆發并不是自民黨的責任,而是不成熟的民主黨犯下的錯,但二次執政的安倍不僅不去解決民主黨失策帶來的失控風險,反而沿著慣性方向繼續激化矛盾,其強勢姿態多少沾了些獨夫民賊的嫌疑,以至于國會外有示威群眾將他的頭像PS成希特勒。不過,二次執政的安倍是小泉純一郎之后實事做得最多,效果也抓得最好的一位。這與勤政與否無關,過去的福田康夫和野田佳彥不可謂不勤勉,但都是事倍功半,甚至做無用功,根子有二:方向不對頭,朝野政黨分控眾、參兩院長達6年的“扭曲國會”不利于工作展開。安倍一年來的成功就在于這兩個問題都得到不同程度的糾正。endprint
與短期的經濟增長和政治利益相比,戰略層面的國家轉型是安倍的長遠目標乃至政治理想。自中曾根康弘時代起,日本朝野就此的意識逐漸統一而明晰,那就是要改變“1955年體制”數十年積習所致的“經濟巨人、政治侏儒”的現狀,實現日本正常國家化。雖說80歲的明仁天皇感慨因和平憲法才有日本今天,但對自民黨來說,正常國家化意味著需要觸動憲法確定的非戰體制,也即必須修憲。
民主國家修憲的門檻都不低,在日本,必須先取得參眾兩院均2/3議員贊成,然后再進行全民公決,有一半國民贊成才能修憲。假設整個執政聯盟的議員都站在安倍這邊,眾議院也剛夠2/3席位,參議院是1/2多一點。假設安倍經濟學作用夠持久,3年后在參議院也能實現2/3強,到了全民表決環節,也必定失敗。特保法可謂是日本民意的一塊試金石。
安倍不得不轉變思路,下調難度,選擇在安全和軍事層面打擦邊球,一步步制造既成事實,一點點蠶食憲法第九條的存在基礎。這當中,安全層面的改革是重點。與非戰體制相匹配的,是突出國會和政黨、弱化首相的政治體制,首相權力一般,還多受掣肘,很難滿足推動國家轉型的需要。于是乎,安倍向中曾根前輩學習,參照美式權力架構,對行政領域展開改造,以強化首相權力。
2013年11月27日,即眾議院通過特保法翌日,關于設立被譽為“日本國家安全委員會”的國家安全保障會議的法案在參議院通過。該會議并非創新,而是對中曾根于1986年創立的安保會議的強化和升級。86版只是一個較粗糙松散的臨時性應急機制,甚至成員連參加與否都可以自行決定;除了固有的國防、軍事議題,也只多了“重大緊急事態”一項,但該項目極少有機會適用。而安倍版不僅極大拓展了業務內容,還將其定位為以首相為中心,且經常性運行的安保機制。安倍打算在2014年建立與之配套的行政機關“國家安全保障局”。
這并非一時心血來潮,早在第一次執政時,安倍就致力于此,并搞了個安全主題的首相官邸機能強化會議。可在他下臺后,這一創新也就人亡政息了。今天看來,引發軒然大波的特保法也不過是安倍為國家安保會議構建的一道藩籬。安全和保密從來密不可分,而日本承平多年,公眾的保密意識較差,自衛隊泄密事件層出不窮,以至于中曾根當年揶揄說:“日本是間諜的天堂。”這大概可以解釋安倍為何推特保法要速戰速決—實是內心的焦慮所致。
安倍的國家轉型焦慮癥同樣可以解釋對華外交的矛盾性。2006年提出“中日戰略互惠”的安倍,時隔6年卻朝著對華強硬的方向前進了。問題出在安倍對中美日三角關系的判斷上。在安倍看來,美國重返亞太戰略對日本是個機會,相對于中日和睦,日美親善更有助于日本的國家轉型,而后一目標需要繼續彰顯日本的遠東橋頭堡角色;至于中國,不幸成為假想敵和紙靶子。
中國2013年11月宣布劃設防空識別區,其中囊括釣魚島空域,結果成為新一輪中日交惡的導火索。令人詫異的是,12月20日日本外相岸田文雄在外務省會見中國駐日大使程永華,就“為發展兩國戰略互惠關系而努力保持對話”達成了一致。而就在五六天前,安倍還在慫恿東盟國家抨擊中國單方面劃設防空識別區破壞飛行自由。
這便是安倍對華外交的奇特之處。一方面可以感受到安倍急于改善中日關系的渴望。數次國際會議上,安倍都主動與中國領導人搭話,但都沒能得到回應。而另一方面,安倍總是利用一切可能的機會,以所謂的價值觀外交為準繩,對中國進行明里暗里的攻擊。這種攻擊除了在國家形象上折損中國,也企圖為日本的正常國家化樹立參照系,推動日本相關制度的修訂。這在最近出臺的《國家安全保障戰略》等所謂“安保三箭”上也有不同程度的體現。
2013年12月17日,日本政府通過了首份確定未來10年外交和安保基本方針的《國家安全保障戰略》。該戰略以“積極和平主義”為標榜,主張增強國土警備制度以及海洋監視制度,發展同東盟、澳大利亞及韓國的戰略合作關系,并稱中國的東海防空識別區“已經成為以日本為代表的國家的憂慮”。以該戰略為指導,安倍內閣當天還修訂了新《防衛計劃大綱》及《中期防衛力整備計劃》(2014~2018)。大綱稱中國“試圖以實力為背景改變現狀”,日本要“冷靜”應對中國日益活躍的海空活動,并增強離島防衛,創建水陸兩棲的“奪島部隊”。整備計劃則提出增加5年預算總額至24.9萬億日元,引進新型空中預警機和無人偵察機等。
應該指出,盡管日本新的防衛大綱刪除“有節度的防衛力”表述,代之以“高實效性的綜合防衛力”,但總體基調仍堅持專守防衛、不成為軍事大國、無核三原則和確保“文民統制”(指非現職軍人的首相為最高司令官的指揮系統)這4項基本政策。可以說,安倍的底線是通過在釣魚島附近海域和宮古海峽建立“立體防御體系”,守住釣魚島和其他離島;更高的目標,是以修改政府的憲法解釋來允許日方行使“集體自衛權”(譬如當朝鮮向美國方向發射導彈或攻擊公海上美艦時,日本可獲許攔截朝鮮導彈,并與美軍并肩作戰)。即便如此,這也與中國漸進式收復釣魚島和總體維護戰后體制的方略難以調和。安倍希望借助上述“歷史性文件”提升日本地位,讓日本在全球安全方面“施展拳腳”,但其“安保首相”之路絕不會平順,對華外交中的矛盾之處也會日益凸顯。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