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漱渝
魯迅最熟悉的是日文和德文,能讀能譯,日語說得相當流暢。在留日期間專門學過俄語,對世界語也極感興趣。魯迅說:“我于英語是漠不相識。”(《〈出了象牙之塔〉后記》)但這是過謙之詞。實際上,魯迅學過英語,能用英語簡單會話,還根據英文書籍翻譯過少量文章。
魯迅17歲在江南水師學堂讀書時就學過英文,“一星期中,幾乎有4天是英文”。雖然只有半年,但畢竟打下了一點基礎。早年他翻譯英國作家哈葛德《紅星佚史》中的16首詩,就是從英文譯出。他翻譯《裴彖飛詩論》,也是依據英文版的《匈牙利文學史》。1925年,梁社乾將《阿Q正傳》譯為英文,魯迅就指出其中的幾處小錯。魯迅到上海后購買了一些日英詞典,用日文英文進行對讀。他能指出趙景深教授把英文中的“銀河”望文生義地譯成“牛奶路”,并寫了一首詩進行諷刺,說明他具有一定的英文閱讀能力。
魯迅在上海接觸了一些外國友人,如史沫特萊、肖伯納,曾用英語簡單對話。史沫特萊請美國肺病專家為魯迅看病,以為魯迅不懂英語,便用英語進行交談,其實魯迅基本上聽懂了美國醫生講的意思。這位醫生說,魯迅是最能抵抗疾病的典型的中國人。如果是歐洲人,也許5年前就死掉了。后來他把這句話引在了他的雜文《死》里面。
魯迅的文學活動是從翻譯發端的。據不完全統計,魯迅一共翻譯了15個國家100多位作家的兩百多種作品,印成了33個單行本,版面字數多達365萬多字,規模跟他的創作大致相當。他的作品中還對25個國家和民族的380多位作家進行過評論。外國語,幫助魯迅打開了一扇了解世界的窗口,也打開了一扇走向世界的大門。
關于學習外語,魯迅的主張是:一、年輕人應該學外語,至少精通一門。無論是搞文學,搞科技,“不懂一種外國文,是非常不便的”(1936年5月8日致曹白)。二、學外語必須堅持。“青年記性好,日記生字數個,不要間斷,積四五年,一定能到看書的程度的”(1936年2月19日致夏傳經)“學外國文,斷斷續續,是學不好的。”(1936年3月17日致唐弢)三、要認真,不要粗心。魯迅閱讀外文書或進行翻譯時,經常是字典不離手,冷汗不離身,在聽、說、讀、寫譯諸方面都一絲不茍。四、要硬看。他認為,學外文先學字母正音及拼法,有了一定基礎,就要硬看。“比如一本書,拿來硬看,一面翻生字,記文法;要看完,自然不太懂,便放下,再看別的。數月或半年之后,再看這一本,一定比第一次懂得多。這正是小兒學語一樣的方法。”魯迅開始學習日文時,就是“文法并未了然,就急于看書,看書并不很懂,就急于翻譯”的。五、要比較。魯迅認為,先由外文譯為中文,然后從中文譯成外文,反復比較,掌握規律,是一個最合理的學習外語的方法。他指出:“教師愈會比較,就愈有益處。否則,發音即使準確,所得的每每不過一點皮毛。”六、要口耳并重。許廣平回憶,魯迅學外國語的方法是口耳并重。魯迅教許廣平學日語時,遇到日常簡單的對話他就用日語教,要許廣平用日語回答。以上這些,就是魯迅學習外國語的主要體會。
魯迅對翻譯工作十分重視,比喻為普羅米修斯竊天火到人間。為了對年輕的中國翻譯工作者進行扶持,當翻譯家穆木天提出要譯出一本“一勞永逸”的書時,魯迅進行了反駁。他認為雖有“一勞永逸”這個成語,但沒有“一勞永逸”這種事情。他在《關于翻譯(下)》中打了一個“挖爛蘋果”的比方:蘋果如果有了爛疤可以挖掉,光吃那沒有爛的地方;倘不是穿心爛,就不必把整個蘋果都扔掉,造成浪費。對待譯文也應該如此,即指出壞的,獎勵好的;倘沒有,則較好的也可以。
有人將魯迅的譯文稱之為“硬譯”,并予以嘲諷。所謂硬譯,是主張在翻譯文字的“三要素”,即信、達、雅中,將信(即忠實于原文)放在首位,寧“信”而不順(即不流暢)。如果“寧順而不信”,那就成了亂譯。魯迅提出的“硬譯”主張,目的是不但輸入新的內容,而且還要輸入新的表現方法,以改造中國語言的不精密。比如“山背后太陽落下去了”,主體是“山”,雖不順,他也不譯成“日落山陰”。魯迅認為中國的語法不精密,證明中國人思路不精密。倘若永遠說的是糊涂話,讀的是糊涂書,留下的只能是一個糊涂的影子。周作人跟魯迅的主張差不多,認為這種中不像中、西不像西的直譯或硬譯才是“真翻譯”。不過,單純從讀者的角度,譯文的晦澀畢竟讓人頭疼,所以周氏兄弟合譯的《域外小說集》只賣了數十冊,從營銷上說是“大為失敗”。
在上世紀二三十年代,不僅有些作家和翻譯家反對“硬譯”,而且也反對“重譯”,如自由主義陣營的梁實秋,左翼陣營的蔣光慈。反對的理由很簡單,也不能說都不正確。反對者認為,將一種語言翻譯為另一種語言,已經失掉原文許多神韻;再經轉譯,又像摻了一份水,更散發掉原文的醇厚氣息。但魯迅支持轉譯或重譯,原因是考慮問題要從實際出發。在中國,懂英文的人最多,日文次之,如果不允許轉譯,那我們就不可能讀丹麥安徒生的童話,不能讀挪威易卜生的劇本,不能讀西班牙塞萬提斯的小說,更不能讀希臘羅馬的神話傳說,我們的眼光就會狹小很多。
魯迅翻譯了許多外國作品,他的作品也被譯成外文在全世界廣為傳播。魯迅之所以被譽為“人類明燈”式的作家,很大程度上也應該感謝于外文翻譯。早在1922年,魯迅和他的二弟周作人就把《孔乙己》、《兔和貓》等譯成日文,刊登在日文版《北京周報》。1926年,魯迅《阿Q正傳》的英文譯本由上海商務印書館出版;同年,經羅曼·羅蘭推薦,節譯的《阿Q正傳》法文譯文在《歐羅巴》雜志連載。1929年,《阿Q正傳》的兩種俄文譯本分別在列寧格勒(今彼得堡)和莫斯科出版。迄今為止,可以說魯迅的主要著作在世界各主要國家都有了譯文。正是外文翻譯使魯迅著作插上了翅膀,越過千山萬水,飛進了各國讀者的心房。
(作者系第九、十屆全國政協委員,中國作協第五、六屆全委會委員,第七屆名譽委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