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 芮,王小丁
(西華師范大學 四川省教育發展研究中心,四川 南充 637009)
在中國教會教育研究中,教會教育家依然是研究的熱點,但以往的研究往往集中在那些在教會大學擔任過重要職務的教會教育家,而忽略了對那些不在城市傳教又不在大學任教,而長期致力于農村地區,特別是致力于少數民族地區的教育家的研究。隨著教育史研究視角的下移,那些不太被教育史研究關注的教育家們,構成了中國近代教會教育史的重要組成部分,更應該引起研究者們的重視,今天,長期致力于苗族地區傳教和辦學的教育家——柏格理進入關注的視野。
19世紀末至20世紀上半葉,外國傳教士的傳教活動在華滲透.這種傳教活動具有兩面性:一方面,在西方資本主義文化侵略的背景下,企圖將中國“基督化”;另一方面,傳教士通過辦教育的傳教活動在一定程度上啟迪了國民的近代化意識,加速了中國教育的近代化進程。在諸多傳教士中,特別是對我國貧困少數民族邊遠地區教育作出較大貢獻的傳教士中,塞繆爾·柏格理令世人關注,這位傳教士在苗族聚居地石門坎——被譽為“20世紀西南苗族最高文化區”——灑下了他偉大的人性光輝。
塞繆爾·柏格理(1864~1915),原名塞繆爾·波德拉,英格蘭人。1864年出生于康沃爾的一個篤信基督的工人家庭。1887年,年僅23歲的柏格理受李文斯頓在非洲傳教的事跡感動,放棄優越的政府公務員工作,主動申請,并和好友邰慕廉一起被基督教“西差會”派往中國的云南昭通,成為中華基督教循道公會西南地區的一名牧師。但是由于傳統文化等因素的影響,柏格理在云南昭通的傳教活動不甚理想。1904年,柏格理來到川、滇、黔交接之地——石門坎開始了他人生歷程中最艱難而又讓苗族人民銘記心中的傳教活動。后來一場瘟疫,當地的老百姓都遠離石門坎,他卻留下來呵護他可愛的中國學生,因將稀缺的治療藥物留給染病的學生和村民,自己卻不幸感染傷寒病,在持續的高燒和難以忍受的陣痛之后,終于在1915年9月15日平靜地合上了眼睛。
柏格理被譽為衛理公會的五大使徒之一和歐洲十大傳教士之一,在他身上閃爍著學者、教育家、人道主義者和理想主義者的人性光輝。柏格理走了,但卻留下了豐富的精神和教育遺產。自1905年以來,柏格理“在一個經濟極不發達、自然條件極為惡劣的高寒山區,把一個受盡壓迫和剝削的少數民族及其相關的周圍民眾,不間斷地引向文明世界。”[1]2石門坎被譽為“西南苗族最高文化區”和“苗族文化復興地”,在清末民初創造了文化教育的奇跡,在西南文化教育史上具有舉足輕重的地位。
周寧博士曾說:“評價傳教士,我們首先應該做歷史與制度的考慮,然后再評論人性與道德。”毋庸置疑,這是在西方殖民侵略的大背景下發生和進行的,苗族等少數民族正處于經濟剝削和民族壓迫的水深火熱之中。需要明確的是,辦教育是傳教的工具和手段,傳教是辦教育的目的和歸宿。“傳教士在中國辦學的拓展、傳教方針的演變、傳教士角色的轉變,都是在基督教征服中國這個大前提下,在建構一套好的基督教理論體系下完成的。”[2]84作為一個傳教士教育家,往往在辦教育過程中更多的是遵循教育的規律,受教育本身的影響較多,甚至教育家的良知往往超越了當初傳教的目的。柏格理的辦學成就完全可以印證這一點。
東人達在《循道公會在黔滇川傳播的背景分析》一文中寫到:“柏格理曾多次詛咒英國對華的鴉片貿易,并為鴉片貿易將在中國取消而歡呼;同情和支持少數民族人民的反抗斗爭;對中國的少數民族懷有高度興趣和天然熱情。”[3]柏格理在傳教過程中開辦孤兒院和麻風病院,解除當地人的疾病與痛苦,對苗族人民有深深的同情和關注,“遇到這種情況,苗族的牧師、布道員和執事就會堅強地承擔起全部責任……”[4]民間流傳的《苗族救星》一書記述這位傳教士教育家“寧愿自己以命相拼,都不愿苗民受土目的蹂躪”。[5]“在各民族的歷史及為生存而進行的斗爭中,他們只能算做一個較小群體。但他們仍是上帝心中的花朵,他又一次選擇了地球上的弱者。”[6]“雖然在世人眼里他們是野蠻的、骯臟的、貧窮和沒有價值的,但在一個名叫耶穌的人的眼里,他們卻是最珍貴的寶貝。”[7]159
由于自身工人階級和傳教士家庭的出身以及當時少數民族備受壓迫的社會現實,柏格理在傳教活動一開始就懷有對中國少數民族的強烈的文化認同感和心理認同感,并且這種心理與文化的認同感隨著傳教活動以及與苗族人民相處的深入而逐漸加深,與苗族人民建立了真誠的信任關系和深厚的友誼。由于柏格理和苗民真誠相助、同甘共苦,“苗人不僅視他為先生、醫生,還將他看作是自己最親的人,甚至是苗族的‘拉蒙’(苗王)。”[8]
文字布道,即基督教五大事工中的文字事工,主要包括基督教的文字創制、創作與翻譯、書報刊印刷、出版、發行等活動。眾所周知,文字和語言是打通民族文化阻礙的有力工具,影響更為持久和深遠。
柏格理初到石門坎時,通過向楊雅閣、張武、鐘煥然等人學習苗語后,和他們一起研究創造苗族文字。這種苗族文字在學術界被稱為“柏格理苗文”,在民間則被稱為“老苗文”(區別于1949年建國后新政府改制的“新苗文”),它主要基于苗字和簡單的英文而成,并神奇地結合了苗民服飾上的符號花紋。同時,在創造苗文的過程中,柏格理也開始著手翻譯《新約圣經》,在柏格理及其同事的努力下,第一本圣經分卷譯本在1907年問世。在黔西北苗族地區,采用老苗文譯作的圣經和贊美詩,依然是每位基督徒家中的必備讀物。在20世紀30、40年代,民族學家岑家梧在調查中發現嵩明縣大花苗“由老至幼全為教徒,每家必備苗文圣經,雖三四歲兒童亦能唱經歌。”老苗文在苗族群眾的傳播和影響可見一斑。
柏格理創建苗文、翻譯圣經,雖然不可否認的是為了基督教在中國的傳播,但是其教育作用和影響卻彌足珍貴。苗文《圣經》面世后,川、滇、黔三省的苗族人民蜂擁到石門坎學習苗文,苗文成為苗族少數民族歷史文化傳承的有利工具,結束了苗族無母語的歷史。同時也在極大程度上提高了苗族人民的文化知識水平,改變了苗族人民的精神面貌,培養出了苗族歷史上第一個醫學博士吳性純,石門坎成為無數人向往的文化教育圣地。
柏格理有一句話在所有苗族布道者中流傳:“哪里有教堂,哪里就有學校。”1905年,柏格理創辦石門坎小教堂,民國初期改稱為光華小學即現在的石門堪小學,作為第一所苗民小學,也是西南地區第一所苗族新式學校,譜寫了苗族地區的輝煌篇章。“這是一個幾乎完全處于蒙昧狀態的民族開始通過教育擺脫“文盲”、“數盲”以及“(漢)語盲”的束縛,走向一個新天地的開端。”[9]
石門坎小學面向所有苗民和貧苦大眾開放,由初級小學、高級小學、農業技術服務部、紡織部、醫療部、維權服務部、師資培訓部等機構組成。這些機構有的是具體的,有的是虛擬存在的。但是在柏格理和其同事眼中,這些機構是否實際存在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石門坎小學是否實際地承擔和履行著這些機構的功能,是否為苗族人民真正地發揮各自的作用。
石門坎小學成為石門坎臨近區域的教育和文化輻射中心,柏格理和同事們積極主動地走出去,走進苗族人民的生活和勞動中,為他們提供和教授適合當地實際情況的各種實用技術,幫助他們戰勝疾病、對付病魔、培養苗族人才等,將這些機構的功能切實發揮,真正將實利帶給苗民。
母語教學是初級教育最好的教育手段。石門坎小學創立后,根據柏格理的意見,實行低年級苗語教學、高年級漢語逐漸滲透的教學模式,使用由老苗文編寫的《苗族原始讀本》等教材,由苗族老師擔任低年級教師,用母語向學生教授苗族歷史文化知識、科學文化知識、生活常識以及基督教福音教義。隨著教學內容的深入和學生自我能力的提高,再將漢語逐漸滲透到教學內容中去,以苗文促漢文,以漢文促苗文,取得了很好的效果。
石門坎小學是中國第一個倡導和實行雙語教學的民族學校,柏格理“苗漢”雙語教學的成功實施,為苗族人民接受和了解漢文化,宣傳介紹本民族的文化,擴大本民族文化的影響力提供了平臺,對保護苗族文化,傳承苗族文化有重要的實踐意義。這使得更多的苗族學子走出校門,走出石門坎,成為優秀的人才。
在石門坎學校的課程體系中,除了開設基督教入門課程、英語、算術等基礎課程外,還開設了科學課、文藝體育課、手工課、繪畫課等副科。雖然名為副科,但柏格理及其同事卻積極重視這些課程的作用。如在學校的文藝體育課中開展多項運動,足球、游泳、爬山、拔河、田徑、騎馬、舞蹈、歌舞等,修建了足球場和西南地區第一個男女分泳的游泳池。每年的端午節,石門坎都要舉行全民運動會、歌舞會,進行數十個項目的比賽,給優勝者物質和精神獎勵。每年學校的體育運動會深受民眾歡迎,以至于演變為民俗。據石門坎老人回憶,1934年的運動會盛況空前,遠近聞名,帶動云貴邊區體育發展,石門坎小學的足球和長跑項目每每奪魁,石門坎被稱為“貴州足球的搖籃”。
石門坎小學的課程模式實行農科教相結合,實質上是開展了一場轟轟烈烈的“鄉村改造運動”。這種課程模式的開展是建立在柏格理及其同事與苗族人民相互了解、熟悉、信任的基礎上的。柏格理用他的真誠、博愛的精神和行動贏得了苗族人民的信任和尊敬。當地許多人認為,他們不能相信他所宣講的基督教“福音”,但卻信任其本人。通過柏格理及其同事的努力,如為苗族人民治療疾病,開展醫療事業、宣傳和教授農業技術知識,促進農業生產、為苗族人民伸張正義爭取權利、提倡民族平等,用實際行動將實利帶給苗族人民,將農科教相結合的課程模式深入到苗族人民的社會生活中去。此外,石門坎學校的機構和課程設置發揮了多樣性的功能,特別是農科教三結合的模式把學校與人的發展,學校為民眾服務組成了一個教育系統,擴大了學校的服務功能。
柏格理把掃盲教育與培養精英人才相結合,注重中國人的主體地位,教育出來的學生具有高度的民族自覺和主體意識,構建了“以苗教苗”的人才循環教育模式。
1906年石門坎小教堂開始招收學生,實行男女同校,開男女平等接受教育之先河。1910年,第一批學生畢業,被分配到苗族聚居地相鄰地區擔任小學教師和基督教布道員,實現了掃盲教育和精英教育的有機結合,這種情況一直持續到新中國成立。建國初期,威寧縣的一次教育普查顯示:當地苗族青年中接受過教育的人數遠遠超過其他少數民族,甚至遠遠超過漢族。石門坎學校總共培養了4000多名小學生,數百名初、高中及中專生,并輸送培養了30多名大學畢業生和2名博士,成功實現了平民掃盲教育與高層次精英人才培養的結合。
柏格理在辦學過程中,堅持以人為本,注重中國人主體意識和民族自覺的培養。他用創制的老苗文自編了《我是中國人我愛中國》等教材,這無疑增強了苗人的國家意識和民族凝聚力;他培養出來的學生雖然一直接受基督教方面的教育,但是很少人真正走上信仰宗教的道路,而是具有自己的主體意識和獨立精神,畢生致力于民族教育事業;石門坎學校的教師和校長全部由出去深造后再回鄉的苗族人才擔任,如朱煥章、楊忠德、楊漢先等都曾擔任過石門坎學校的校長。這種前赴后繼、薪火相傳的教育傳統值得現代少數民族教育借鑒和深思。
胡錦濤在擔任貴州省省委書記時曾用柏格理的事跡教育廣大干部,他說“他傳播了知識和西方文化,留下了奉獻和敬業精神。柏格理用時間告訴人們,進步的科學文化和艱苦創業,可以在貧困落后的地區,實現教育的超常規發展的。”[5]柏格理的人文精神和教育實踐對我國少數民族教育具有重要的借鑒意義。
柏格理在苗族地區的教育實踐表明,無論多么貧窮的地區,只要有了一大批人才,有了甘于奉獻,持之以恒,把教育的理想建立在最需要教育的地方,那里的教育就有希望。民族地區教育最根本的問題是人才問題,特別是人才的保障機制的建立問題,現行的民族地區的教育政策就無法具體落實。當時苗族地區的教育也受到了中國平民教育運動的影響,平民教育運動在中國得以快速發展并取得了重大的成就,就得益于平民教育運動的人才保障,多少教授、博士、碩士義無反顧地投入到這場浩大的運動中去,譜寫了中國平民教育的光輝史詩。苗族地區的教育成功,就在于人才源源不斷地輸出和輸入,形成了一個人才鏈接和循環。失去了這個前提,就談不上民族教育的可持續發展。
實際上,柏格理創造了一個嶄新的民族教育模式,他立足本土化,迎合國際化的趨勢和要求,在現代少數民族地區實行苗語、漢語和英語相結合的教學形式。重視和發揚少數民族本土文化的挖掘,致力于加強和完善少數民族地區鄉土教材建設,與平民掃盲教育相結合,提高少數民族群眾整體認知水平和文化素養。注重學校中的文化適應研究,更多地關注少數民族受教育對象的心理認同和文化認同,在少數民族學校中豐富校園文化,開設多樣化的文化課程,使學校的教育牢牢地扎根于民族文化的土壤里。民族地區教育模式亟待重建,要探索出適合民族地區的各類教育新模式,需要地方政府、學校、企業等各行各業共同努力,出臺適合民族地區教育發展的政策與法規,制定民族地區教育政策與法規需要以公平性、優惠性和特殊性作為基礎。優先發展民族教育,按照教育事業發展規劃中優先謀劃民族教育、公共教育資源配置優先滿足民族教育、資金安排優先保障民族教育的原則,確保民族教育優先發展。這樣才有可能創新民族教育的模式。
柏格理在開發苗族本土教材、本土語言上作出了很大貢獻,他致力于在教育中培養民族成員的文化認同感和共同的文化訴求,賦予每一個民族成員以新的精神追求。民族文化是該民族物質和精神高度融合的結晶,是該民族在長期的生存和發展過程中形成的知識和智慧,有著獨特的生活習俗、藝術內涵、審美情趣、心理特質、宗教信仰等文化要素。要做到這一切,開發本土教材的目標就是民族文化的保持和傳承。
當今民族教育對民族文化的傳播在民族地區存在的問題是:民族教育對民族文化傳播路徑選擇的多樣化;民族文化如何融合到學校教育中;在校本課程開發中要突出民族文化的內容。如各民族的富于哲理的格言、寓言,各民族優美的民歌、傳說、故事及其他優秀的文學作品等。在現行的各民族初等教育中仍然是以統編教材為基礎的,而現行的統編教材對文化背景有差異的少數民族學生而言存在種種不適。校本課程如何吸收民族文化,民族地區本土教材的開發任重而道遠。
一個真正的教育家必須具有教育的理想,而教育的理想必須根植于民族的土壤中,才會鑄就他發展的空間和時間,才會做到教育為民所想,教育為民所急,才會腳踏實地,持之以恒,無私奉獻。一個真正的教育家必須是一個實踐家、實干家,任何教育家的思想都是建立在其實踐基礎之上的,實踐出真知,只有不斷實踐才會在實踐中吸取營養。一個真正的教育家必須善于創新,創新意味著不走別人走過的路,要開辟自己的新天地。創新意味著高瞻遠矚,審時度勢,憂民眾之憂而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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