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章濤
(揚州市鳳凰新村26幢604室,江蘇揚州,225000)

清代康乾盛世之際,雄居中國東南第一大都市的揚州,經濟繁榮,文化昌盛,諸大事不勝枚舉。常駐或流動于斯的眾多上層社會的官宦名流、中產階級的士紳商賈、底層的市井小民,這龐大的群體帶來了巧藝、器物、園林、建筑等方面發展與繁盛。
揚州玉局、玉作、玉工,特別是乾隆年間有關玉器雕琢事的失載,無疑是揚州經濟史、文化史、工藝史上的缺憾。但從《清宮揚州御檔》所收數件檔案管窺蠡測,想象得出當日壯觀。第一件題為《奏報移交兩淮鹽政印信及查驗裝修、玉活工次事》,是時任江蘇布政使、署理江蘇巡撫薩載奏于乾隆三十五年(1770)五月初九日。該奏章提及三事:一是接收兩淮鹽政官印暫時代理,隨時處理該衙門應辦諸事,特別呈報該年新(鹽)綱已于五月初二日起運。待到初八日,新任鹽政李質穎抵揚,薩載派其下屬將官印送交李質穎。二是查驗供內廷裝修用的1551件器件質量。三是檢查京師發運揚州加工的玉活,惜未標明玉件名稱和數量,但提供了個重要信息,即玉局設在鹽政署內。
第二件題為《奏為將兩淮交做玉活現在成數及所定完工期限開單呈覽事》,是兩淮鹽政李質穎奏于乾隆三十五年(1770)五月二十六日。該折專談玉局加工進度,惜器件數量及名稱另列清單呈報,未有明示,僅提及白玉漢紋洗一件,現已完工,收拾匣座,裝箱待運。該折還表述了一些重要史料:如李質穎說明玉局設在署內,能早晚親臨現場檢查,詳詢玉質與做工等質檢問題,力求不受蒙騙。也為薩載奏折所云玉局設在鹽政署內多一旁證。此折還反映出對玉匠的壓迫和懲罰極苛刻,若未能在期限內保質保量地完工,將處以只給飯食、扣除工資的處罰。還有一件令人深思的事,是其對玉的管理,對加工過程中的“回殘玉”,皆需“查對冊檔,逐一點驗封貯”,足見十分嚴格。
第三件題為《奏為奉旨依樣造辦玉器辦成運京事》,是兩淮鹽政李質穎于乾隆四十年(1775)正月初十日上奏。此折奏報“虎溪三笑”山子雕和“四喜瓶”兩件玉器加工情況。這兩件玉器分別是乾隆三十八年(1773)正月初九日、五月初八日由造辦處自京師發放玉料各一塊,及設計圖樣三張(前二后一),命揚州玉局加工。“虎溪三笑”山子雕的藍圖出于此。四喜瓶寓吉祥之意,是常見題材。這兩件玉器前后耗時近兩年方竣工,正待命運京。故李質穎擬折奏報。
第四件題為《奏為奉旨監做白玉桃盒辦成運京事》,是乾隆四十年(1775)三月二十九日兩淮鹽政李質穎奏報。事關在揚雕琢白玉桃式盒,緣自乾隆三十九年(1775)十二月初六日,上諭內務府督交李質穎受命該事。17天后,造辦處發運白玉子料一塊、桃盒木樣一件,送達兩淮鹽政署。李質穎立即挑選玉匠照所附木樣加工,歷時近百日,精雕細琢而成,故備文專差赍送造辦處。該件尚在雕制之中,已備好盛放此玉盒的紅漆菊花盤,暫貯啟祥宮,待玉盒制成送達,將以此盤托呈御覽。此細節,可見乾隆帝對白玉桃式盒極看重、對揚州玉匠水平極看好。
第五件題為《奏為奉旨發辦九龍大玉甕等玉器今已做就運京等事》,是兩淮鹽政伊齡阿于乾隆四十五年(1780)六月二十四日上奏。此折重點呈報內務府發送揚州雕制的大型玉器兩件,即“九龍大玉甕”和“南山積翠大玉山”相關情況。該年二月,乾隆帝南巡,駐蹕揚州天寧寺行宮,已觀賞到陳列在大觀堂的這兩件玉器,為其雕琢精美十分滿意,欣喜之余,提出“再將玉甕酌量做色送京”?!队鶛n》受篇幅限制,未收兩器玉料初發揚州的上諭、內務府移會、兩淮鹽政奏章之類的檔案,但此折基本說清了來龍去脈。尤其是此折證明乾隆帝鑒賞玉器極內行,也十分挑剔,竟指出“九龍大玉甕”在“色”上的瑕疵。特別引人注意的是,折中“當即遵旨,雇募蘇州工人朱廷琇來揚督飭辦理”,從一個側面反映出揚州與蘇州玉作上的交流,而蘇州工匠中不乏“做色”的高手,并且點出今日可稱為工藝大師的朱廷琇名字,實屬非常稀罕之事。
據不完全的記載,今故宮博物院收藏清乾嘉年間兩淮鹽政監制的大型玉器六件:“關(一作秋)山行旅圖”白玉山,青玉“云龍玉甕”,“丹臺春曉”玉山,“大禹治水圖”白玉山,“會昌九老圖”玉山,“海馬”玉器。清宮造辦處檔案有記載,其中“云龍玉甕”原料重2500多公斤,乾隆四十一年(1776)由如意館估計,姚文翰畫山、水、云、四爪龍九條紙樣呈御覽,旋奉旨交兩淮鹽政伊齡阿辦理。伊齡阿設玉局于揚州建隆寺,召集工匠趕制。乾隆四十五年(1780),該件完工,即運抵京師,由員外郎五德等經手,陳設在寧壽宮內樂壽堂。該件高47厘米,面寬94厘米,外面雕琢九龍戲珠。乾隆帝特意撰《玉甕記》,命工匠刻在玉甕上。上述“云龍玉甕”形態,與伊齡阿奏折及時人凌廷堪記載作“九龍甕”相同,另外伊齡阿折上奏時間與清宮造辦處檔案相同,推想“九龍大玉甕”即今故宮收藏的“云龍玉甕”。
青年時代即與凌廷堪結為摯友的阮元,在乾隆四十六年至五十年(1781-1785)間,多次偕游建隆寺,觀看琢玉,對“大禹治水圖”玉山、“會昌九老圖”玉山等巨大體量的玉器,留下深刻記憶,苦思藍本,不知出處。其實這些藍圖深貯紫禁城,為皇家藏品。想不到數年后,在乾隆五十六年(1791)已升任少詹事的阮元,兼任《石渠寶笈續編》協修,得便鑒賞皇家書畫珍品。阮元還看到唐人繪《會昌九老圖》一卷,絹本,書幅為宋高宗趙構題識。原畫是無價之寶,不可能送揚州給工匠出樣,而是由造辦處如意館畫師參照原畫設計,再由畫師賈銓、艾啟蒙按設計要求分別臨畫在大玉石上,賈氏臨畫《大禹治水圖》,艾氏臨畫《會昌九老圖》。還精制蠟樣,后與已臨畫的大玉石一并運揚州。揚州玉局擔心蠟樣融化變形,又參照蠟樣仿制木樣,照木樣制作。
乾嘉年間,國內玉器生產工藝之精、器件體積之巨、品種之多,當數揚州,由此必事涉京師來料、來樣加工,揚州地方各級官商朝貢之需,民間各色人等的采買購置,官辦玉局及私人作坊的生產、販運和買賣。玉石在清朝雖不屬鹽、鐵之類的專營物品,但屬于高檔(體積大、品質高、玉色稀罕)玉料,則派大臣赴開采地新疆阿克蘇、葉爾羌等處嚴加監督,皆由官采,不允許貪贓、瀆職官員和商人涉足私販。盡管防范森嚴,仍不乏冒死投機者,揚州自然成了這些以身試法者的運作場,《御檔》中的許多反映貪瀆官員和無行商人的種種劣跡的記載,反為揚州玉石加工和玉料市場的繁榮提供了佐證。
乾隆四十三年(1778)十一月初十日,江蘇巡撫楊魁奏復《拿獲鮑萬順、徐舜如等分起解京及根據伊齡阿、舒文買玉情事折》。兩日后,兩淮鹽政伊齡阿奏復《確有在揚購玉之事,現將玉料、玉器呈繳,并愿照價繳銀充公折》。該折奏報接楊魁札會,奉旨查擒高樸私販玉料的連手人徐茂如。當即查獲與徐茂如姓名相似的徐舜如,曾到阿克蘇、葉爾羌等地販運玉料,本年三月間在揚州將玉料二塊重二百二十斤,在王寶玉行,憑焦麻子、閔東藩說合,賣與淮關監督,得價七千兩。是否屬實,令伊齡阿自行陳奏。伊齡阿呈報:今春在淮關時找買需用玉玩,命家人閔東藩向揚州玉行尋覓。據稟無合款適用之件,惟王寶玉行內有玉料二塊重二百四十余斤,值價銀一萬零五百兩??譃閬須v不明,再三詰問,因系玉行出押帖作保,就于二月十八日命閔東藩照價認買,令工匠加工。今據楊魁札會,與己所買玉料月份、銀數、斤重及賣客李姓俱未相符,但說合者閔東藩相合,該玉料來自徐舜如無疑。伊齡阿自責冒昧,謹將所購玉料加工件已完、未完工的如意六柄、腰圓洗一件、虎彝一件、桃料一件,一并赍繳,并情愿照原價繳銀一萬五百兩充公,以為冒昧者戒。乾隆帝在該折上批曰:“此系常有之事,何必引罪?!蓖嘎冻鲆恍畔ⅲ匆笼g阿采買玉器實為貢品,本是服務于皇室,乾隆帝不但不加罪于伊齡阿,實指示他繼續這一任務。橋歸橋,路歸路,走私盜賣玉料者自當嚴懲,為皇家討寶者堪稱有功。
對搜捕走私玉料者,伊齡阿不敢稍有懈怠。奏前折之后二日,即該年十一月十四日,伊齡阿奏報《緝獲牛四訊明轉售玉石情形并飭屬緝拿趙金海》折。該折事涉走私玉料案,經審訊,王、焦二人供稱牛四即牛梅,山西永寧州人,去年臘月自山西來揚,帶有玉料一千數百斤,他們曾替牛四代售給李泰、顧又簡等玉料兩次,共得價銀三萬一千兩。牛四于十月內移居騾行張護山家。審訊王、焦的同時,程廷鏡已將牛四抓捕歸案。伊齡阿隨即督同兩淮鹽運使朱孝純會審,牛四供認經商界友人王洪緒、徐子建介紹,認識趙氏父子、兄弟。上年九月間,趙鈞瑞等從回疆販運玉料至肅州徐子建家,牛四與王洪緒、高代五、祝文相、王時中、朱金玉、葉青共湊銀二萬七千五百兩,在徐宅購得玉料二十二塊,計重一千五百二十一斤,于臘月運達揚州王寶玉行住下。本年正月內憑行賣給李泰來玉料一塊,得價銀一萬四千兩,又賣給顧又簡玉料九塊,得價銀一萬七千兩……

從《御檔》記載中,可見清廷及其特派駐揚官員很重視揚州玉器行業和玉料市場。清廷一方面以貪瀆罪抓捕私賣專管玉料的犯罪集團成員,卻不愿看到繁榮昌盛的揚州玉器行業和玉料市場遭到破壞。清廷和揚州地方官員明智地體諒到大批商人、工匠靠此養家糊口,為民生計,考慮到查辦事不宜張揚,更不能擴大化,決不能讓胥吏、差役插手,借機敲詐勒索,破壞來之不易、難以形成的揚州玉器、玉料業在經濟上的輝煌業績。所以兩淮鹽政伊齡阿發布安民告示,支持正當的玉器、玉料行業的政策不變,所抓之人是以貪瀆官員高樸為首的私賣專管玉料的團伙,與正常運作的合法玉器、玉料商兩不相干,甚至發出對被牽扯進此案的一般人犯不作追究的信息,起到了穩定玉器、玉料市場和安民的作用。
在《御檔》中,還見到關于護理兩淮鹽政印務、兩淮鹽運使朱孝純處理走私玉料的兩件奏折和事涉朱氏折的軍機處奏報兩片,計四件文檔。
其一是乾隆四十三年(1778)十二月十五日,護理兩淮鹽政朱孝純奏報《準咨盤獲私販玉商孟履中及所帶玉石現解京投審折》。其二是乾隆四十三年(1778)十二月十八日,護理兩淮鹽政朱孝純奏報《拿獲與傅德合伙之董璠,起出玉石,訊取供詞,解京審辦折》。該折緣自揚州地方連續查獲兩起走私玉料案,清廷的諭令促使地方官員高度重視,通令以騾行、客棧為主的各行戶如發現有販賣玉料者,立即密報,不許隱瞞。十二月十七日酉刻(下午六七點鐘間),張護山來報,山西代州客商董煥然于十月二十四日投宿其騾行,說來揚州開當鋪,但未見其任何行動,而隨行攜帶的箱子、布袋很沉重,引起張護山的注意,經盤查所裝并非原先所說的銀子,實為玉料,故將他帶來自首。其獲玉石箱三只、布包七個,經清點為玉料三十七塊,重九百二十斤。經審訊,案犯董煥然供稱名叫董璠,該年薩那月同李步安到阿克蘇,五月遇見傅德,談及趙鄉約有玉一千斤,就與傅德、徐某、師四各出本銀合計一萬四千兩購賣該批玉料,由肅州運至揚州。審訊后,隨即呈上奏折并供詞、玉料清單一并奏報,遣派候補知事徐宏愿押解董璠并所販玉料押赴軍機處收審所。其三、其四,是軍機處軍機大臣于乾隆四十四年(1779)正月初十日分別奏報《護兩淮鹽政朱孝純派員解到孟履中之私玉、行李衣物片》和《護理兩淮鹽政朱孝純派員解到董璠首出私販玉石片》,奏報受理朱孝純轉送兩案及收押涉案人犯與起獲的玉料。
清代揚州是重要的玉器產地,也有很大的玉料市場。巧奪天工的技藝和產量很大的玉器加工業,玉料的買賣、走私,促進玉料市場的繁榮,足以證明清代揚州成為問鼎天下的“玉王國”。《御檔》收錄的奏折,還彌補了凌廷堪所評《揚州畫舫錄》對揚州玉器生產和玉料市場的失載,對揚州玉器工藝史和玉文化增補了許多重要史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