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李存山
今年參加湯先生大著《矚目新軸心時代——在新世紀的哲學思考》的出版發行會,我見在此書的扉頁中有國學大師饒宗頤先生的題詞“三藏添新典,時中協太和”,還有著名書法家王之鏻先生的題詞“光前裕后”。饒先生的題詞彰顯了編纂《儒藏》的重要意義和湯先生的學術品格,而我更從王先生所題“光前裕后”體認到湯先生在北大的學術傳承乃至中國文化的學術傳承中占有的重要地位。
我是北大哲學系七七級的學生,在讀本科期間,無緣聽湯先生的課;等上了研究生,才有幸聆聽湯先生的教誨。當時,湯先生在上課之前都備有油印的講義,聽課者每人一份。我記得在講義中以引述的史料居多,這樣在湯先生講課時就省去了不少寫板書的時間。我曾說,湯先生的講義在學生中所起的作用如同后來電腦的PPT文件,給學生很大的方便;當然,它們更是湯先生大著的初稿,以后的《郭象與魏晉玄學》和《早期道教史》應就是在講義的基礎上形成的。
在我讀研期間,湯先生已多次出國訪問。在北大的幾位老先生中,湯先生是“文革”之后走出國門最早、與海外學術接觸最多的。湯先生曾說,他真正的哲學研究是從80年代才開始。他的學術成就的確是得益于“文革”之后的解放思想、改革開放。當時哲學界開始突破把哲學史視為“唯物與唯心兩條路線斗爭史”的教條,湯先生在1981年率先發表了《論中國傳統哲學范疇體系的諸問題》,以后他又把在第17屆世界哲學大會上的發言整理成《論中國傳統哲學中的真善美問題》,這兩篇文章都是在《中國社會科學》上發表,成為當時哲學論文的經典之作。我1984年9月從北大畢業后到《中國社會科學》雜志社工作,在工作期間還常聽到雜志社的幾位老同志說起這兩篇論文在當時所起的開拓作用。后來在我擔任編輯期間,湯先生還曾在《中國社會科學》上發表《再論中國傳統哲學的真善美問題》《再論創建中國解釋學問題》等重要論文。湯先生的學術思想是與時俱進的,他后來不斷提出一些新的觀點,如中國哲學的“普遍和諧觀念”“內在超越問題”“內圣外王之道”,以及針對亨廷頓的“文明沖突論”提出“文明的共存”與“新軸心時代”等。雖然湯先生自稱是“哲學工作者”或“哲學史家”,但他晚年的哲學建樹實亦堪當“哲學家”。
湯先生做學問是嚴謹精深,與時俱進,待人接物則敦厚謙和,對學生也寬容大度。記得我們在畢業論文答辯之前,心情緊張,惴惴不安地給幾位先生送剛打印好的畢業論文。到了湯先生家里,他和我們侃侃而談,又交待我們在答辯之后幫助校對《中國大百科全書》哲學卷初稿的部分引文。從湯先生家出來,心情頓時輕松了許多,至今還難忘當時對湯先生的感激之情。
湯先生于1984年創建中國文化書院,這在當時是國內第一家民間學術團體,也是80年代“文化熱”中的大事件。1985年3月,中國文化書院的第一期講習班開學,我有幸作為第一期的學員去聽講,授課的有梁漱溟、馮友蘭、張岱年、季羨林等老先生,也有龐樸、李澤厚等新進大家,另有杜維明、成中英、陳鼓應等海外學者。湯先生在開學典禮上首先講話,從我至今保留的筆記看,他主要講了發揚中國文化的優良傳統,促進中外文化交流,發展和豐富中國化的馬克思主義,建設具有中國特色的社會主義中國文化,他提出的口號是“我們走向世界,世界走向我們”。湯先生后來在班上專講的題目是“從中國傳統哲學的基本命題看中國哲學的特點”。這次講習班的授課老師層次之高、所講內容之精彩豐富,可以說是建國以后文化史上的一大盛事。
湯先生的學問高深,待人寬厚,且學術組織能力特強。除了擔任中國文化書院的院長外,他還在多個學術社團中擔任要職。如中華孔子學會,張岱年先生連任幾屆會長,而湯先生連任幾屆常務副會長。因張先生年事已高,湯先生作為會長辦公會召集人而主持學會的日常工作。我在2000年之后也忝列學會的副會長,在學會工作中深受湯先生的教益。2001年學會在昆明主辦“經濟全球化與民族文化多元發展”國際學術研討會,以后又編輯出版了這次會議的論文集,這是在湯先生的思想創意和親臨主持下來完成的。此后學會換屆,湯先生接任中華孔子學會的會長。他雖然也年事已高,且事務繁忙,但仍經常和學會的副會長、秘書長等保持聯系,在北大的農園和湯先生家中,學會的領導層多次召開會議,研究工作,湯先生提出指導意見并作出具體部署。只是近兩年湯先生患病,主持編纂《儒藏》又任重事繁,他才把學會的較多工作委托給常務副會長和秘書長。僅就中華孔子學會而言,湯先生的確做到了“光前裕后”。
今年6月19日,在北大召開十卷本的《湯一介集》出版發行暨學術研討會。湯先生和樂先生都出席,湯先生以帶病之軀在會上深情地回顧了自己一生的哲學之路,聽者無不為之動容。我在會上作為“文革”后入學的后學發言,我說前段時間我到鄒縣去參加孟子思想研討會,看到孟廟里在孟子的塑像之上有“守先待后”四個字,由此想到在湯先生新著《矚望新軸心時代》的扉頁上有“光前裕后”的題詞,我認為湯先生在北大乃至中國文化的學術傳承中功不下孟子,確實起了“光前裕后”的作用。
一個星期之后,又在北大舉行“《儒藏》精華編百冊出版發行會”。湯先生此時病情已重,但仍出席并作了簡要的講話。他重申了《儒藏》工程的重要意義,希望參加這個工作的同志們,為中華民族的偉大復興,為建設中國特色的馬克思主義努力,能夠早一點把這個偉大的工程實現。他表示,“只要我活著一天,我就愿意為這個工程來盡我的力”。這可能是湯先生最后一次在會議上講話。我作為《儒藏》工程的部類主編之一也在會上發言,提到湯先生經常說起他祖父的那句話:“事不避難,義不逃責。”如果沒有這樣一種精神,是不可能去承擔編纂《儒藏》這樣一個艱巨任務的。
9月9日21時,湯一介先生溘然長逝。噩耗傳來,學界痛惜。湯先生走好!湯先生光前裕后,名垂千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