宜晴
大學里讀《紅樓夢》,難免要去配套著看看脂硯齋的批語,只見得一條說是寶玉在家敗之后會過上一段苦日子,苦到什么地步呢?批就只留下一句對仗:“寒冬噎酸齏(jī) ,雪夜圍破氈。”經此之后,方是懸崖撒手大徹大悟。“齏”是個形聲字,字形意義是用醬腌漬的細切的韭菜。“齏”(舉齏以賅其余字體。下以引文原書用異體字的均改為“齏”)的文獻意義本指用醬醋拌和的切碎的腌菜,或指搗碎的姜蒜等,引申之,有兩個常用意思:一是腌菜;一是細、碎(現代漢語“齏粉”一詞,義為細粉、碎屑)。當腌菜講,唐宋以來習見,且都是窮人吃的。
這里的酸齏的“齏”字很是拗口生僻,盡管寧波人口中常常叫著“咸齏,咸齏。” 但為了寫著順手,就會把它簡寫成為咸菜。其實咸菜是一切腌制蔬菜的泛稱,比如北方人把腌蘿卜、什錦菜都叫做咸菜。寧波的咸菜,是專指用雪里蕻菜腌制的。
寧波人愛吃咸齏,從前的寧波人把咸齏視作“長下飯”,農村家家戶戶都腌著一大缸咸齏菜,不管愛吃不愛吃,一年吃到頭,乃至“一日三餐咸齏湯,腳骨每日酸汪汪”。甚至還有“家有咸齏,勿吃淡飯”、“蔬菜三分糧,咸齏當長羹”、“咸齏炒炒,冷飯咬咬”等民謠。
以前咸齏是貧苦人家的長年小菜,這是因為雪里蕻成本低、腌制后又放得久。寧波人形容貧困至極的人家叫“咬咸齏”。小康人家也腌咸齏,咸齏的另一個特點是兼容性和組合性特別好。雪里蕻腌制后,咸中帶鮮,鮮得很沉著,鮮而不浮,鮮而不膩,清潔爽口。因此不管與海鮮河鮮、肉禽蛋類配合烹調,永遠能顯示出配角的謙遜,又永遠能借著主角的光彩提高自己的品位。譬如可以烤肉炒蛋;可以燉海鮮,大湯黃魚即是其代表;也可以煨河鮮,即使是咸齏花黃桑魚湯,也脆嫩宜口;可以清炒可以入湯,清炒放點肉絲更佳,咸齏炒角麂肉是寧波最有代表性的野味,這菜里,咸齏的味道比角麂肉更佳,俗稱“借鮮氣”。如將咸齏梗碎成末,涼拌以蝦米、雞絲、干貝、火腿丁之類,更是上品的涼菜。
寧波咸齏的著名產地有兩個,一是樟村貝母地菜,二是邱隘咸菜。樟村的貝母地菜,是套種在貝母地里的雪里蕻,主要是農家自腌自食,種多了也有雪里蕻鮮菜賣到城里,市民也常有買進自腌的。邱隘只賣咸齏不賣雪里蕻鮮菜,童謠有“小白西瓜上山坡,邱隘咸齏屙缸做”之句。邱隘地處城郊,農作物的商品化程度高,腌咸齏是雪里蕻的深加工,增值率高。商品菜就猶重質量,邱隘咸齏有三個特點,一是菜梗多菜葉少,吃起來更有味道;二是嚼不出渣,很嫩;三是鮮中帶酸,爽口。相比之下,樟村貝母地菜老,能嚼出渣。我想,這正是商品經濟與自然經濟的區別。
邱隘咸齏為了追求市場質量,從種植到加工都很下功夫。菜農說,菜里面最難種的是雪里蕻,關鍵在于澆水。澆多了長葉,菜梗相對就少;澆少了長筋,就會有渣。長到最恰如其分時就割,有時晚割半天就顯老。割上的菜要稍微陰晾一下,讓它微黃,才能鮮中帶酸,晾久了又會老掉,吃出渣來。另一個關鍵是腌,邱隘人腌咸齏,下層上層鹽量不一,下面鹽少,腌久了自然會咸進去;越上層鹽放得越多,可隨時起出賣。腌的時候,要用鹽擦破菜皮,鹵水才能滲進去,然后加石頭壓,將菜汁水壓出來。菜農每取一次咸齏,就增放一些石塊。據他們的經驗,鹵汁與空氣接觸的部分最易變質,這些鹵汁如果進入咸齏內,咸齏就會腐敗變臭,加石的作用一是讓咸齏沉在缸底,二是只讓菜汁往外榨,不讓壞的鹵汁滲入。
寧波人何時開始吃咸齏,已經不得而知了。明末的寧波學者李鄴嗣有《鄮東竹枝詞》,其中寫道:“翠綠新齏滴醋紅,嗅來香氣嚼來松。縱然金菜瑯蔬好,不及吾鄉雪里蕻。”這里說的分明就是咸齏。再上溯到南宋《寶慶四明志》有雪里蕻三字的記載。如此一算,咸齏在寧波的歷史起碼在770年以上,也堪稱“市粹”了。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