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離、距離感、心理距離

心理距離或人與人之間的遠近親疏，首先依賴于特定情境和情境之內(nèi)每一個人的心理狀態(tài)。

龐加萊至少是一位數(shù)學家，許多數(shù)學家相信他是最偉大的數(shù)學家（意味著他比希爾伯特更偉大）。他晚年的一部作品有兩種中譯本，其中較佳的是李醒民的譯本，標題是《最后的沉思》，第三章“為什么空間有三維”，使我們有充分理由認為龐加萊的數(shù)學立場是直覺主義的而不是公理主義的（錢捷“龐加勒的數(shù)學直覺主義”《自然辯證法通訊》2000年第2期）。我也是數(shù)學直覺主義者（汪丁丁“數(shù)學與社會科學方法的關(guān)系”《社會科學戰(zhàn)線》2004年第5期），我相信，例如，距離，首先是距離感。只不過我們關(guān)于空間的距離感具有充分的主體間客觀性，于是我們逐漸有了公認的客觀距離及其測量方法。類似地，我們關(guān)于時間的感覺，雖然沒有距離感那樣充分的主體間客觀性，通常也相當客觀以致我們逐漸有了公認的客觀時間及其測量方法。

空間和時間，何者更本源？至少在腦的演化視角下，空間感的形成極大地早于時間感。迄今為止，可判斷有時間感的物種極少——人類之外，或許只有大象、海豚和幾種會唱歌的鳥。可是遠比這些物種更早的物種例如海星和阿米巴蟲，已有明確的空間感。我這篇文章其實很長，主旨是要探討網(wǎng)絡(luò)社會里的距離感。依照我習慣的表達方式，要從本源的觀念開始我的探討。空間比時間更具有本源性，空間觀念的基礎(chǔ)是距離感。

博弈理論演化到上世紀90年代后期，開始引入行為經(jīng)濟學。博弈論實驗學家David Sally在《Journal of Pragmatics》（“語用學雜志”）發(fā)表了一篇引我關(guān)注的論文“Risky speech： behavioral game theory and pragmatics”（直譯為“有風險的話語：行為博弈論與語用學”），他介紹的是他2001年發(fā)表于《經(jīng)濟行為與組織雜志》的論文“論同情與博弈”（“on sympathy and games”，《Journal of Economic Behavior and Organization》Vol. 44： 1-30）。在這里，斯密的“同情心”觀念被引入博弈，并在實驗中呈現(xiàn)出與以往囚徒困境博弈實驗的顯著差異。當博弈雙方的心理距離更近時，合作策略的發(fā)生概率比以往大得多。遺憾但可理解的是，這位作者始終沒有探討“心理距離”的測量方法或可操作的定義。那時，我在浙江大學的一位學生翻譯了這篇實驗報告，并試圖解答我提出的問題，當然不能成功。2006年，我在大連向東北財經(jīng)大學的朋友們提出同一問題，希望共同探討。2009年，我們將這一問題嵌入到實驗教育的“社會調(diào)查-心理學-統(tǒng)計學”跨學科課程之內(nèi)。當然，還是沒有令人滿意的解答。十年過去了，我意識到有必要在語用學基礎(chǔ)上探討心理距離。

不能否認我們有關(guān)于心理距離的常識。成語“同床異夢”譬喻人與人之間物理距離很近而心理距離很遠。另一方面，“海內(nèi)存知己，天涯若比鄰”，譬喻志同道合者之間雖然物理距離很遠但心理距離很近。基于常識，我們可以界定心理距離。當然，很難。例如，交談之后，某甲感覺某乙“遙不可及”，意味著心理距離很遠以致難以接近嗎？又例如，交談之后，某甲感覺某乙“深不可測”，意味著心理距離很遠嗎？第三例，交談之后，某甲感覺某乙“俗不可耐”，意味著心理距離很遠嗎？與西方人的拼音文字相比，中國人的象形文字（或“形聲文字”）可能更富于心理效應。例如，王國維（《人間詞話》）認為“意境”是中國文學所特有的觀念，不見于西方。

心理距離，在亞里士多德的“黃金中庸”思想傳統(tǒng)之內(nèi)是容易界定的，只要運用中庸原則（“有度即是善，過度即是惡”）于語詞。任何表達都有兩極端以及兩端之間的“中”，任何充分理性的人都有“執(zhí)兩用中”的能力。例如，居于吝嗇與浪費兩極之間的，稱為“慷慨”。又例如，居于懦弱與魯莽兩極之間的，稱為“勇敢”。現(xiàn)代的行為學家如西蒙（Herbert Simon），定義“明智的利己”為居于自私自利與盲目利他這兩極之間的行為，并論證明智的利己遠比它的兩類極端更符合理性原則。中庸原則也是中國文化傳統(tǒng)的核心，《尚書》“禹謨”傳十六字心法，最后四字是“允執(zhí)厥中”。

斯密解釋“同情”原理時，強調(diào)充分理性的人有能力判斷，在特定情境之內(nèi)自己的行為是否符合自己和他人心中那位“無偏的旁觀者”關(guān)于正確行為的判斷。我的一位老友在岳母喪禮時哭得比他妻子更激烈，被我另一位老友當做茶余飯后的笑料，是基于常情的嘲笑。不過，我那位老友確實與他岳母有更近的心理距離，在特定情境內(nèi)，比他妻子與他岳母之間的心理距離更近。

這些討論引致一項雖初步但重要的結(jié)論：心理距離或人與人之間的遠近親疏，首先依賴于特定情境和情境之內(nèi)每一個人的心理狀態(tài)。不要忘記，這篇“未完待續(xù)”的文章，主旨是探討網(wǎng)絡(luò)社會里的心理距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