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遼寧社會科學院,遼寧沈陽110031)
所謂民間秘密語,又稱隱語行話,是某些社會集團或群體出于維護內部利益、協調內部人際關系的需要,而創制的一種用于內部交際的,以遁辭隱義、譎譬指事為特征的封閉性或半封閉性的符號體系;一種特定的民俗語言文化現象。從功能特質和形態特質兩種視點分析,即顯示出民間秘密語這樣總體的、基本的本質性特征。
無論是倫理道德標準所界定的“好人”或“壞人”,還是政治制度所認定的“敵、我、友”,或出自功利性的需要,或民俗使然 (亦當屬功利性的需要),幾乎皆無例外地存在使用民間秘密語的歷史或現實。不同時代、不同群體的民間秘密語,不免印有時代與群體的文化痕跡乃至政治和經濟的烙印。然而,卻是世界上幾乎各種語言、各種社會文化所共有的一種非主流的語言文化現象。
民間秘密語并非嚴格意義上的“語言”,盡管有的能夠大體替代話語,如漢語的反切秘密語,卻不能完整而準確地表現所被替代話語的全部或完整的語言要素及其豐富的固有內涵,因而,民間秘密語是以自然語言為母體,為適應特定的交際需要而產生的一種人為的語言符號或非言語符號系統,不是獨立的語言。它的功利性,即在于完成直接使用自然語言所難以承擔的特定交際任務。析言之,民間秘密語不是語言,是因社會的人為因素而派生的語言的社會變體,是用以部分替代相應概念語義符號的特定符號集合。
所以,在語言學家的理論中,民間秘密語是相對地域方言而言的又一語言變體,即社會方言之一。在人類學家、社會學家看來,它是一種亞文化群體的語言代碼,一種非主流文化現象。從民俗語言學視點來考察,民間秘密語則是一種屬于非主流語言文化的特定民俗語言現象,一個非常值得探討而又十分有趣的重要分支領域。
從既存的有關語料文獻考察,漢語的民間秘密語濫觴于先秦,發達于唐宋,盛興于明清,傳承流變至今,存在一個源遠流長的歷史和傳承流變的軌跡。其中,唐代是其成熟的時代。
漢語是世界上使用人口最多的一種語言,因而漢語民間秘密語不但歷史悠久,也是世界上諸同類語言現象中最大的一系。
就社會功能而言,漢語民間秘密語的來源大體有三:一是禁忌、避諱,二 是回避人知,三是語言游戲。根據發生學分類法,漢語民間秘密語可劃分為這3種基本類型。
就符號形態而言,漢語民間秘密語可分作5種基本類型。一為語詞形態,如在《左傳·哀公十三年》中,“吳申叔乞糧于公孫有山氏”,以庚、癸隱指糧、水。又如唐代崔令欽《教坊記》所述,當時“諸家散樂,呼天子為崖公,以歡喜為蜆斗,以每日長在至尊左右為長久人”,等等。二為話語形態的,如《列女仁智傳·魯臧孫母》所記,春秋時,魯國大夫臧文仲出使齊國,被拘禁后,寫回的一封隱語信,信中說,“斂小器,投諸臺;食獵犬,組羊裘……”,云云。三為謠訣形態的,其源可以追溯至古代隱語民謠,如《后漢書·五行志》所載的一首詛咒董卓的民謠,“千里草,何青青;十日卜,不得生”;以及“風人體”、讖語詩之類。較為典型的,則是后世江湖秘密群體的盤道謠訣。四為反切式的,亦即反切秘密語。從漢魏至唐宋以來,這種反切式的民間秘密語歷行不衰,至今仍存。所謂“徽宗語”“捻語”“麻雀語”等,悉屬此形態或其變異形式,受方言的語音因素影響較大。五為副語言習俗的,亦即各種非言語形態的,從古代的烽火報警,到舊時商販的“袖里吞金”式的“指語”,其中又可細別為身勢情態、標志符號和特殊音響的三類。凡此五種,是為漢語民間秘密語的形態分類。
漢語民間秘密語的研究,一如某些傳統學術所顯示的軌跡,不外是一個從經驗的、實證的走向同思辯性相結合,從而進入現代科學的基本歷程。率先將這種語言文化現象納入科學視野的,是民俗學家容肇祖于1924年發表在《歌謠》周刊第52期的《反切的秘密語》一文,和語言學家趙元任于1931年發表于《史語所集刊》第2本3分冊的《反切語八種》一文。這兩位民俗學家或語言學家不謀而合地從反切式的秘密語切入,拉開了用現代科學視點研究中國民間秘密語的序幕。于此尚應談到的是,略早于容氏文章發表之前,即同年一月,上海東陸圖書公司出版了一部吳漢癡主編的《全國各界切口大詞典》,輯釋諸行語詞形態民間秘密語18大類376子類,凡10余萬言。據卷首署稱“癸亥初冬缶老人”所撰的序言稱:“近頃坊間之出版物夥矣,而獨未及于切口,何也?豈以事屬渺小為無足道耶!如果是,則謬矣。……我知坊間之所以乏此著作者,實以社會之大,事業之夥,切口秘奧,無以偵得之耳。”這樣對專門工具書的期求,無疑也透視著必須對這一語言文化現象給予科學闡釋和科學梳理的社會要求。民俗學、語言學及現代科學引入本土,為中國民間秘密語研究納入實證與思辨相結合的軌道提供了歷史契機。可見,容、趙這兩篇開創這一科學領域研究論文的出現,有其相應的社會背景和歷史機遇,并非偶然。
1987年,筆者曾經在題為《中國民間秘密語漫說》(《中國文化報》1987年12月23日4版)的文章之末說到;“半世紀前容肇祖、趙元任等曾發表一些有關研究成果,而近半世紀卻鮮見有人問津此道,中國民間秘密語研究成了科學園中一隅荒蕪空白之所。愿與有志于此道的同行,共同拓墾這塊荒置已久的科學園地”。事實也的確如此。在此數十年間,除《中國語文》雜志于1957年第4、5兩期,組織了一次涉及民間隱語行話的關于“社會習慣語”和“社會方言”問題的語言學討論外,零散所見有關這一問題的專門學術文章,不過數十篇,寥若晨星。主要有:許蕙芬《名堂語》 (北平《晨報》1933年12月22日)、曾周《詞的秘密語》 (北平《世界周報·國語周刊》1934年12月22日)、陳志良《上海的反切語》(《說文月刊》第1卷合訂本,1939-1940年)、陳叔豐《湖汕的反切語》 (《中國語文》第3期,1940年),黃金義《“拆字口語”》 (《語文知識》1953年第4期)、陳祺生《舊時代無錫糧食業的常用切口》(《語文知識》1957年第12期)、陳振寰、劉村漢《論民間反語》(《廣西師范大學學報》1981年第1期)、葉駿《簡論捻語》(《上海師院學報》1987年第2期)、陳振寰、劉村漢《襄陽捻語》(《廣西師范大學學報》哲社版1984年第3期)、高玉堂《淺談隱語》(《大慶師專學報》1984年第2期)、張天堡《切語初探》(《淮北煤師院學報》1985年第3期)、潘家懿、趙宏因《一個特殊的隱語區——夏縣東滸“延話”隱語》調查紀實(《語文研究》1986年第3期)、白維國《〈金瓶梅〉和市語》(《明清小說論叢》第4期,1986年)、安家駒《盲人秘語》 (《漢語學習》1986年第6期)等。雖然有些語言學著作注意到了這種語言現象,如高明凱的《普通語言學》(增訂本,1957年)、張永言的《詞匯學簡論》(1982年)、武占坤、王勤的《現代漢語詞匯概要》 (1983年)、陳原的《社會語言學》 (1983年)等,但是此間卻無一部專門的漢語民間秘密語研究學術專著問世。而國外語言學著作對同類現象的注意要早得多,如法國語言學家房德里耶斯 (Joseph·Vendryes,1875—1960)1921年出版的《語言論·歷史的語言學導論》,即將行業話、宗教語和隱語統稱為“特殊語言”加以論述。
這一時期的中國民間秘密語研究,除比較冷寂外,基本上屬于單一的語言學視點的研究,并且偏重于反切秘密語形態,缺乏多學科交叉的多維視野的綜合性考察研究。這種狀況,對于源遠流長,蘊藏豐富,至今仍在許多社會層面傳承乃至生生不息的漢語民間秘密語來說,顯然是不相適應的。這是多種因素所造成的遺憾。
然而,冷寂往往是一種積聚和準備的過程,而不是靜止。80年代以來,中國大陸本土經濟的發展,現代科學思想的導入和眾多新興邊緣科學大量出現,這種政治、經濟和學術的活躍局面,也為中國民間秘密語這一微觀而又“多緣性”的領域的科學研究提供了一次新的歷史機遇,使之出現了一個在本領域學術史上空前活躍和繁榮的階段。
相對前一時期而言,這一時期中國民間秘密語研究有著令人矚目的兩大顯著特點:一是研究成果的種類、數量均遠遠超過了前一時期的總和,并且展示了新的研究水平;二是在繼承以往成就的基礎上,突破了單一的語言學視點,借鑒、導入了許多相關學科的思想、方法和成果,力求開展多維視野的綜合性、全方位、立體式的“全息研究”。
據不完全統計,從1987年至1992年6月間,中國大陸學術界大約發表中國民間秘密語專題研究論文20余篇,如郭青萍《“徽宗語”》(《殷都學刊》1987年第3期)、侯精一《山西理發社群行話的研究報告》(《中國語文》1988年第2期)、潘家懿《山西晉南的秘密語“言子話”》(《運城師專學報》1988年第3期)、王希杰《黑話說略》(《漢語學習》1989年第1期)、曲彥斌《民間秘密語與民族文化》(《民間文學論壇》1988年第5、6期)、《中國民間秘密語辭書概說》(《辭書研究》1990年第6期)、《隱語行話與民間文化》(《民間文藝季刊》1990年第4期)、《隱語行話的傳承與行幫群體》(《百科知識》1991年第1期)、余云華《當代地下行業及其隱語》(《民間文藝季刊》1990年第1期)、趙麗明《湘西苗語中的隱婉話》(《民族語文》1990年第5期)、曹聰孫《漢語隱語說略》(《中國語文》1992年第1期)、王軍《隱語:形態結構與邏輯轉換》(《中國人民警官大學學報》1992年第1期)、張天堡《語文學的奇葩——讀〈中國民間秘密語〉》(《淮北煤師院學報》1992年第2期)、柯小杰《荊楚木瓦工行話淺析》 (《民俗研究》1992年第4期)、章虹宇《滇西解放前土匪黑話、行規、及其禁忌》(《民間文學論壇》1993年第2期)、沈明《現代隱語的社會語言學考察》(《民俗研究》1994年第3期),以及張天堡《淮河流域民間反切語》(《淮北煤師院學報》社科版1996年第3期),等等。出版專題學術著作3種,即曲彥斌的《中國民間秘密語》(上海三聯書店1990年出版)、《江湖隱語行話的神秘世界》(“中國民俗語言文化叢書”一種,署名冷學人,河北人民出版社1991年出版)、《中國民間隱語行話》(“神州文化叢書”一種,新華出版社1991年出版);專科辭典《中國秘語行話詞典》(書目文獻出版社,1992年出版),字數超過百萬言,出版前言中稱:本書是在吸取前人,近人所撰有關辭書、調查報告等豐富材料的基礎上編著而成,所收語詞從唐宋到近代約12000多條,可稱大觀。近些年來,這方面成系統的新工具書尚屬闕如,此書具有填補空白以應讀者急需的性質。此外,上海文藝出版不僅影印出版了舊籍《切口大詞典》,還影印了署名“云游客”的出版于30年代末的《江湖叢談》這部主要從江湖秘密語揭示了京津地區江湖社會內幕的要籍。中國戲曲曲藝出版社和中國民間文藝出版社,亦先后出版了《江湖叢談》的整理校訂新版本,為研究使用該書提供了方便。1994年,上海文藝出版社出版了《語海·秘密語分華隱語大全》。1995年遼寧教育出版社出版的《中國隱語行話大詞典》,從古今近200種有關文獻、調查資料和研究報告中,選釋了唐宋以來至當代市井諸行、江湖秘密社會及各種犯罪團伙的隱語行話約2萬余條。評論稱該詞典資料豐富,古今連貫,注釋簡明、準確、信息含量大,集學術性、知識性。資料性和工具性于一體,具有較強的穩定性。除正編外,續編有均為首次公開發表的第一種《隱語行話研究事典》《中國行話編年紀事簡表》和《中國隱語行話簡明地圖》,以及話語形態、謠訣形態、副語言習俗形態的隱語行話和反切秘密語文獻選輯,從而在這部詞典中比較全面地綜合展示了中國隱語行話的古今概貌。1996年,上海辭書出版社出版的《俚語隱語行話詞典》,同1889年西方出版的《俚語行話和切口詞典》異曲同工。
此外,多學科視點的中國民間秘密語研究,以基礎研究與應用研究并重的勢態,顯示了學術界和社會有關方面對這一科學領域的關注與需要。除上述理論建設外,基礎研究還表現在古今中外民間秘密語文字和口頭資料的發掘、采集與整理方面。
繼已故錢南揚教授《漢上宦文存》(上海文藝出版社1980年出版)的“市語匯鈔”所輯錄的11種宋代以來諸行秘密語之后,先后校訂標點出《新刻江湖切要》(見拙著《江湖隱語行話的神秘世界》下卷)、《江湖走鏢隱語行話譜》(見拙著《中國民間隱語行話》副編),以及《剃發須知》等稀見珍貴文獻。語言學、民間文藝學、地方志及公安等方面,還結合本領域的研究分別調查采錄了一些至今仍在不同社會層面群體中流行的大量鮮活語料,發表了一些頗具份量的調查報告,有的已經編輯出了專題資料匯集。凡此發掘、積累和搶救性的工作,不僅是學科建設的重要基礎工作建設,尚具有明顯的歷史文化研究價值。此間的基礎建設和本領域學術活躍的另一重要標志,即1990年秋遼寧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主辦了“中國民間秘密語行話專題學術研討會”和專題學術講座。次年春,在第二屆“中國民俗語言學基礎理論與應用研究學術討論會”期間,不僅再次舉辦了專題講座,還成立了“中國隱語行話研究會”(中國民俗語言學會的專業委員會之一)。某公安高等專科學校一位教師在講習班后,根據所學知識為本校學生也開了一次專題課,頗受歡迎。有的院校,還組織學生利用假期作社會調查,直接采集民間秘密語資料。凡此,無疑是不應忽視的基礎建設,是這門科學領域進步與發達的征象。
多學科視點的導入和研究領域的開拓,尤其有助于中國民間秘密語研究的深化和發展。這是現階段這一領域的一個突出特點,主要表現在如下幾個方面。
1.語言學的研究
民間秘密語是一種特殊的語言文化現象,這一根本屬性決定了無論從語言學還是從文化學視點的研究,都是首要的、基礎的本質性研究。它是語言的一種社會變體,因而語言學家首先將其納入科學視野,是極其自然而又似乎是“責無旁貸”的,以往幾乎曾是語言學單一視點“一家言”的局面,是不足為怪的。這一階段民間秘密語的語言學研究,從過去偏重于語音學的研究,如大量的反切形態秘密語研究,已逐漸轉為比較全面的關注,如詞型構造、語義轉換、詞源、辭書編篡、正字正音及社會文化背景等。尤其是根據其地域性特點運用方言學的方法所進行的調查、分析和描寫,使民間秘密語語料的采集整理更趨系統、準確而具有科學性。有些調查報告,就是結合方言調查進行的,或是在方言調查中發現而形成的專項研究,如《藤縣倒語三種》《灌陽方言的二字語》《山西理發社群行話的研究報告》《山西晉南的秘密語——“言話”》等。
2.民間文化學、民俗學的研究
因為民間秘密語主要表為一種非主流的亞文化現象因而受到民俗學家的特別關注,當初容肇祖《反切秘密語》已開先河,但直至中國民俗學科近年正式建立以來,才重新將這一視點導入本研究領域,其成果如《隱語行話與民間文化》《隱語與群體文化心理》《隱語行話的傳承與行幫群體》《當今地下行業及其隱語》等。
3.歷史學的研究
主要表現為近代會黨史和文化史等的專題史學的研究,將民間秘密語作為透視某些社會歷史現象的“窗口”和“語言化石”。例如,蔡少卿的《中國近代會黨史研究》(中華書局1987年出版)、《中國秘密社會》 (浙江人民出版社1989年出版),即充分注意到對有關民間秘密結社當行秘密語功能的考察,前書并附錄了清代刊本《新刻江湖切要》,認為是“當時流傳于南方秘密會黨的江湖切口行話”。又如,曲彥斌的《中國乞丐史》(上海文藝出版社1990年出版)、《中國典當史》 (上海文藝出版社1992年出版),均設有考察當行秘密語并以此揭示有關現象的專章或專節,將其語料視為社會文化史的“語言化石”。
4.民族學的研究
拙文《民間秘密語與民族文化》雖切入了民族學意識,但所使用的僅是漢語民間秘密語材料。近年來已有人進行中國少數民族的民間秘密語的調查,雖然尚限于個別少數民族語種,卻是個可喜的開端。孫宏開《僜人使用的隱語》 (《語言美》1982年第7期)及趙麗明的《湘西苗族隱語的使用情況和社會功能》 (載《語言·社會·文化》論文集,語文出版社1991年出版),即為其例。多民族的民間秘密語的調查研究,是亟待開發拓展的領域,是中國民間秘密語研究的有機組成方面。
5.文學的研究
首先,是對文學作品中出現的民間秘密語的研究,除白維國《《金瓶梅》和市語》外,尚有傅憎享《〈金瓶梅〉隱語揭秘》 (見《社會科學集刊》1990年第5期)。宋元以來,中國戲曲小說中諸行民間秘密語屢見不鮮,元明雜劇、明清時調、《水滸傳》《金瓶梅》《拍案驚奇》《醒世姻緣》《說唐》《海上花列傳》,以及現代的《李自成》《林海雪原》《曇花夢》等,都不同程度地運用了民間秘密語作為文學藝術的語言材料,然而,相關的研究卻遠遠不夠。其次,是作家對這一現象的關注、研究和利用,近幾年頗有一些值得注意的成果。例如熹葆的長篇作品《江湖黑話》(百花洲文藝出版社1991年出版),通過揭示江湖黑話所系結的種種內幕,暴露了現代江湖社會千奇百怪的騙術,贊揚了富有正義感的江湖能人。曾有江湖朋友找上門向作者介紹了許多江湖奇聞軼事,但關照他不可寫江湖屬于“秘訣”的民間秘密語,以給眾人留碗飯吃,并威脅作家說,否則會有可怕后果 (據卷末語)。這也從一個側面反映了民間秘密語同社會生活的密切聯系,尤其是同亞文化群體利益的切合與緊要。一部以揭露上海青幫內幕為內容的歷史作品《青幫大亨》(傅湘源著,中國文史出版社1987年出版)亦曾有通過譯解青幫秘密語的寫實段落,用以說明史事。80年代末,賈魯生的一篇報告文學《黑話》(見《報告文學》1989年第1期),曾在讀者中引起很大反響和評論界的注意。這篇作品中的“黑話”,大都不是我們所說的那種民間秘密語,而多數是對某些隱喻所不便言明事物的話語的借稱,旨在由此透析、抨擊時弊。即如蔡毅在題為《黑話不黑》的評論文章中所說的,“他對‘黑話’和黑話現象所做的鞭辟入里的分析以及在語義上對‘黑話’所做的定義般的界說,使我們感到,即使從社會學、語言學方面去理解認識它,也仍不失作品的光輝”。顯然,《黑話》的作者巧妙地利用了“黑話”這個詞詞義的模糊性,及其作為術語的不規范、不科學的缺陷,因而別出新裁地將真假“黑話”糅合一體,獲得了特別的藝術效果。這樣超常藝術手段,亦正是其藝術效果的一個基礎。
6.公安言語識別的研究
使用秘密語的未必不是“好人”,但各種秘密社會群體,或各種犯罪群體,往往都有其當行的秘密語,秘密語不僅是其群體的內部交際工具,也是用以識別身份或保守群體、秘密維護群體利益所必須的手段。掌握這種語料,是偵破、打擊各類犯罪活動的言語識別技術所看重的內容,是識別、揭露、制止有關犯罪活動的手段之一,乃至依法懲治的證據。近年來,有關部門匯編了多種“犯罪隱話”資料,一些研究、教學人員還發表了一些專題論文,如唐松波《漢語隱語及其構造特點》、王亮《三種社會方言詞的識別》等。前述兩次中國民間秘密語研究的學術活動 (會議、講習班)的與會者或學員中,公安部門即占有約半數之多,有工程師、偵察員,也有公安院校教師。民間秘密語的一系列研究成果,已經并正在為維護法律、制止犯罪和打擊、制裁犯罪的領域發揮其科學的直接效用。
7.以民俗語言學為基點的多方位綜合研究
直接由民俗學和語言學孕育而出的民俗語言學,是一門借鑒了多種傳統科學和現代科學發展而來的新興人文科學,其廣泛的邊緣性和開放性,必然地導致了對作為一種特定的民俗語言現象的民間秘密語研究的多方位綜合性研究傾向。這種傾向,在首部《中國民間秘密語》論著中已反映得比較明晰。除緒論中運用了符號學理論外,其余各章專題分別是:中國民間秘密語的語言學考察、非言語的及其它形式的民間秘密語、民間秘密語與文學藝術、民間秘密語與科學技術史、民間秘密語與工商業職事集團、民間秘密語與市井變態文化、民間秘密語與民族文化。即如《浙江學刊》1991年第1期上刊發的佐夫的評論所指出的,“‘隱語行話學’既很有專門性,又頗有外部聯系的廣泛性,是歷史學、語言學社會學、文學、民間文藝學、民俗學、考據學、文化學、以及公安司法的預審學、語言識別、言語鑒定科學及至自然科學等多種學科科研教學和實際應用部門所共同關注的領域,并且也是海外中國學 (漢學)研究關注而不易解決的課題。本書(《中國民間秘密語》)運用民俗語言學的科學方法,將民間秘密語置于民族文化這個基本大背景中加以梳理、探討,對民間秘密語的性質、源流、類型、構造方式、社會功能與民族文化的關系及其傳承、擴布的基本規律諸方面,以歷史、語言、民間文化、社會心理等多維視野,進行‘立體式’綜合研究、透析,運用符號學等現代科學方法進行闡述……使之集中而系統化,從而展示了中國民間秘密語的全景”。
8.有關秘密語辭書及其研究
上世紀90年代以來,中國大陸先后出版了數部漢語民間秘密語辭書,如劉延武編著的《隱語·黑話集釋》(中國人民公安大學出版社1992)、楊青山主編的《犯罪隱語與方言識別詞典》(群眾出版社1993)、孫一冰主編的《隱語行話黑話秘笈釋義》(首都師范大學出版1993)、鄭碩人、陳崎主編的《語海·秘密語分冊》(上海文藝出版社1994)、曲彥斌主編的《中國秘語行話辭典》 (書目文獻出版社1994)、潘慶云主編的《中華隱語大全》(學林出版社1995)、曲彥斌主編的《中國隱語行話大辭典》(遼寧教育出版社1995)、曲彥斌主編的《俚話隱語行話詞典》(上海辭書出版社 1996)、王英著《宋元市語匯釋》(貴州人民出版社1997),等等。但是,關于秘密語辭書的研究,迄今還剛剛受到有關學者的關注。在出版的一些秘密語的前言或后記中,雖然有一些探討,但是尚遠遠不夠。繼15年前發表曲彥斌《中國民間秘密語辭書概說》(1989)之后,1999年第4期《辭書研究》雜志,集中刊載了有關秘密語辭書研究的4篇論文和評論,即:曲彥斌的《隱語行話 (秘密語)研究與辭書編纂》、傅憎享的《秘密語辭典先須正字律詞》、余云華的《學界之盛事,語典之豐碑——簡評〈中國秘語行話詞典〉和〈中國隱語行話大辭典〉》、劉瑞明的《評〈中國秘語行話辭典〉》。對于漢語秘密語辭書研究來說,這些論文和評論無疑是個可喜的開端。盡管這是個十分微觀的研究領域,但是卻不僅關系秘密語辭書的編纂,而且還直接關系著其他辭書的編纂,如漢語語文辭書、文學辭書、百科辭書等等,是不應忽略而且急需加強的一個研究領域。
縱觀漢語民間秘密語研究大約70年的歷史軌跡,顯示了由淺入深、由表及里、由狹而寬、由單一向“全息”的總體趨向,在繼承與創新的過程中不斷深化基礎理論和拓寬應用研究領域。不過,目前仍存在許多亟待開拓的課題,如少數民族民間秘密語、宗教與民間秘密語、中外民間秘密語比較分析、民間秘密語與現實經濟活動、民間秘密語與當代社會犯罪、民間秘密語與語言政策、民間秘密語與語言污染,等等。其中,很多課題需要多方協作才能完成,還需要專家學者們付出相當艱苦的努力。我相信,中國民間秘密語研究領域不斷為社會奉獻出自己特有的新成果,有所新建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