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 弘,顏翠芳,何蕾蕾
(安徽大學 社會與政治學院,安徽 合肥 230039)
自20世紀80年代以來,我國農村社區(qū)由傳統(tǒng)向現(xiàn)代轉型,這一過程給農村社會的經濟、社會、文化領域帶來了深刻的變革。這種變革表現(xiàn)為農村傳統(tǒng)主流價值觀念在農村社區(qū)中日益失去其主體地位,逐漸被改革開放后出生的年輕農村居民所冷落或拋棄。社會文化領域的變革與社會經濟的轉型密切相關,傳統(tǒng)文化逐步失去其統(tǒng)攝主流價值體系的變化過程與我國經濟體制在這三十多年間過渡到市場經濟和轉變?yōu)殚_放式經濟發(fā)展模式的整個過程基本相適應,而社會經濟領域的轉型無疑又加?速了一系列傳統(tǒng)觀念和傳統(tǒng)思維方式的現(xiàn)代性轉變。女性主義思潮也正是伴隨著自上世紀八十年代開始的經濟轉型帶來的異質文化并存的局面中向農村滲透,使農村社區(qū)成員,尤其是因家庭理性選擇和家庭職能分工留守在農村社區(qū)的農村青年婦女,在社會互動中的社會角色觀和傳統(tǒng)家庭觀發(fā)生了很大的變化——現(xiàn)代女性意識的味道愈加濃厚,或言之,女性主義思想向農村社區(qū)的滲透加快了農村青年婦女獲得現(xiàn)代性的步伐。
自古以來,中國是一個“重男輕女”的社會,女性的社會地位極低,對于女性的社會期望往往局限于“相夫教子”,在推動社會發(fā)展的各種技術領域很難看到女性的身影。而隨著社會開放程度的增加,不同國家之間文化交流的擴展,西方社會對于女性的社會定位思想開始傳入中國并生根發(fā)芽。
現(xiàn)代女權主義(Feminism)發(fā)端于19世紀中葉歐美等國的女權運動倡導的“男女平等”的思想,并從20世紀初開始傳入中國,傳入中國之后被翻譯成了女性主義,施旻認為這與我國的政治與文化有關,女權主義的表達形式在我國顯得太為激進[1]。在經歷引入期和畸變期后,從20世紀80年代開始進入了發(fā)展期。女性主義在中國的發(fā)展并未像西方那么激進,主要通過女性主義批判和女性文學創(chuàng)作的形式進行表達。進入新世紀之后,中國的新聞媒介在女性形象塑造上逐漸擺脫男性主宰話語權的局面,女性在社會角色扮演上不再弱勢化,以女性為主導的影視作品開始興起。可以說,女性主義在中國并未和西方一樣形成系統(tǒng)的思想體系,但其一直隨社會文化交流方式和傳播方式的改變而不斷大眾化,從而為其向農村社區(qū)滲透提供了可能。
從人口的自然屬性與社會屬性來看,農村青年婦女是一類特殊群體。如果按照年齡劃分,可將農村婦女一生劃分為幼年期、少年期、青年期、中年期、老年期五個時期,而對于“青年期”的劃分在學界尚無確論。考慮到女性生理與心理發(fā)展因素,這里將“青年期”界定為18到35周歲,在這段時期,大部分農村青年婦女經歷了學業(yè)、戀愛、擇偶、結婚、生育等人生階段,對性別意識和家庭觀念有了一個從懵懂到固定的過程。從地域維度出發(fā),大部分農村青年婦女在幼年和少年期是在農村社區(qū)中度過,農村社區(qū)與城市社區(qū)相比保留了更多傳統(tǒng)文化,而傳統(tǒng)文化認為男女不平等,行為主義認為環(huán)境對個人的生長有決定性影響,她們早年的文化侵染將會影響她們一生,即農村青年婦女保留了傳統(tǒng)性的一面。從生理性別維度來看,因為對象是農村青年婦女,在農村社會生活過程中,她們可能遭遇了種種不平等,從小也從父母輩那里看到了傳統(tǒng)農村女性家庭角色的扮演,對家庭觀的構建已經有了初步想法。因此,可以說農村青年婦女是集年齡、地域與性別于一體的特殊社會群體。
過去,受傳統(tǒng)農業(yè)經濟的影響,“男尊女卑”的封建男女觀念在中國傳統(tǒng)社會極其濃厚,女性長時間處于依附于男性的狀態(tài)。如前文所述,女性主義傳入中國之后與中國固有的文化相結合,經歷了一個“本土化”的過程,在這個過程中,城市與農村之間的文化交流日益頻繁,隨著各類傳播媒介的豐富化,原本只在城市社區(qū)產生影響的女性主義思想開始向農村社區(qū)滲透。
中國社會發(fā)展首先表現(xiàn)為社會主義法律體系和社會政策體系的完善。“五四憲法”對“男女平等”的明確規(guī)定直接為農村青年婦女權利的獲得提供了保障;前國家主席江澤民在第四次世界婦女大會開幕式上將“男女平等”確定為我國的基本國策更為現(xiàn)代性別意識向農村滲透優(yōu)化了社會環(huán)境。在整個社會,尤其是沿海地區(qū),開始逐步認識并接受“男女平等”的思想之際,九年義務教育在全國范圍內的推行,為農村女孩獲得教育權提供了法律依據(jù),教育程度的提高對現(xiàn)代性別意識的獲得無疑起到了推動作用。步入21世紀之后,大眾傳媒開始興起,其通過報紙、雜志、電視、電影、網絡等途徑將現(xiàn)代女性在家庭中的角色、地位和獨立性展現(xiàn)出來,對女性主義的表達更加具體、形象、生動、直觀,農村青年婦女對現(xiàn)代性別意識的認識也更為形象。與此同時,中國式的“民工潮”也在新世紀開始凸顯,其中不乏大量青年農村女性勞動力涌入城市,在此期間,城市女性更具多元化和自覺性的性別意識對農村青年婦女有耳濡目染的影響。無論是法律、政策營造的男女平等的整體環(huán)境,教育發(fā)展對農村女性認知水平的提升,文化傳媒多元形式對農村女性男女平等觀念的滲透,還是農村青年女性與城市女性接觸中的自我體驗,都為農村青年女性現(xiàn)代性別意識的獲得提供了可能。
家庭觀是在家庭產生、發(fā)展、消亡過程中,形成的擇偶觀、婚姻觀、生活觀、分工觀、角色觀等關于家庭關系的看法與思考[2]340-342。家庭觀是性別意識的重要組成部分,性別意識的轉變才有可能對以擇偶觀、婚戀觀、家庭分工觀為主要內容的家庭觀產生重要影響,隨著女性主義多元路徑對農村青年婦女的滲透,傳統(tǒng)性別觀念將受到沖擊,性別意識將會重構,性別意識的重構直接影響了農村青年婦女家庭觀的重構。在性別意識覺醒之外還有一個不可忽略的事實:從小的農村生活對農村青年婦女產生了潛移默化的影響,換言之,在現(xiàn)代性別意識覺醒之前,農村青年婦女已經有了傳統(tǒng)農村文化的烙印。弗洛伊德提出,個體的幼年生活將對其一生發(fā)展有決定性影響,因此,農村青年婦女具有文化二元性,既保留了一部分傳統(tǒng)性別觀念,也獲得了一部分現(xiàn)代性別意識。這就使得農村青年婦女在對家庭關系重新思考中存在“過渡狀態(tài)”,即新家庭觀的建構中既有傳統(tǒng)家庭觀難以抹去的影響,又在有意或者無意之中向女性主義靠攏。
“過渡型家庭觀”是對農村青年婦女家庭觀特質的集中描述,是指介于傳統(tǒng)農村女性家庭觀與現(xiàn)代城市女性追求男女平等的家庭觀之間的一種過渡狀態(tài)。過渡型家庭觀又以婚戀選擇半自由化、家庭分工去唯一化與家庭角色扮演“邊際化”三種主要形式反映出來。
社會學家認為自一夫一妻制確立以來,中國社會基本擁有四種擇偶模式:包辦婚姻;自由擇偶,需父母同意;自由擇偶,無需父母同意;包辦婚姻與自由擇偶并存[3]。20世紀上半葉,農村青年婦女還是延續(xù)傳統(tǒng)社會“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包辦婚戀,男方的家庭出身、經濟條件、社會關系等作為擇偶的主要標準,感情基礎往往不被考慮在內,很多農村青年婦女在沒有和男方見面的情況下已經把自己嫁了出去,明顯地表現(xiàn)出“只唯上”的傳統(tǒng)家庭觀。電影《李雙雙》里喜旺所說的“先結婚,后戀愛”,正是諸多傳統(tǒng)婚姻的寫照。傳統(tǒng)婚戀觀還要求女性早婚,早婚不但提早了女性生育年齡和延長了女性生育周期,而且導致了高難產死亡率和高嬰兒夭折率。換言之,在傳統(tǒng)婚戀下,農村青年女性所持有的是“被動式”家庭觀,她們處于“被選擇”狀態(tài),往往扮演著“生育機器”的角色,既沒有建立主動選擇思想,也沒有自由選擇的權利。
從20世紀下半葉開始,農村青年婦女的婚戀觀開始由一元向多元、由約束到自由轉變,不再完全是“奉命行事”的被動選擇,她們自己的拒絕權和選擇權得到了強化,她們的思想觀念和行為方式越來越向同時期的城市青年婦女靠近。婚戀選擇形式的改變首先表現(xiàn)為父母對婚戀的干預愈加減少,“媒妁”漸漸淡出歷史,即使是他人“牽線”,青年女性還會選擇與男方相處后再作定奪,體現(xiàn)出“自由選擇”的特征。其次,有別于傳統(tǒng)擇偶標準過分看重家庭條件,她們在考慮男方經濟狀況的同時更加注重婚戀中的情感基礎和男方的人品、學歷、健康等狀況,對男方的要求是道德標準、經濟標準、文化標準的結合。此外,在婚姻成功之后,生育觀也發(fā)生了變化,“早生兒早受益”、“多子多福”、“重男輕女”的“老三條”開始轉向 “晚生晚育”、“優(yōu)生優(yōu)育”、“男女都一樣”的“新三條”[4]。最后,一改“一婚定終生”的傳統(tǒng)家庭觀,“離婚”這一概念開始被農村青年婦女所接受。
婚戀選擇從無自由向自由過渡的同時,應當看到與同時期的城市青年婦女相比,農村青年婦女在婚戀上并未完全實現(xiàn)自由選擇。農村青年婦女的婚戀往往是“橫向婚戀”,即婚戀對象往往是農村青年男性,或是經濟條件與自身相當?shù)哪行裕彝ソ洕鷹l件依舊是婚姻成立與否的重要影響因素之一,“門當戶對”的傳統(tǒng)觀念依舊存在并發(fā)揮作用。父母雖然在戀愛時期不會過度干涉,但在是否締結婚姻上依舊具有絕對“話語權”。另外,對于那些從未離開農村社區(qū)的青年婦女,父母、親屬或朋友的“牽線”在婚戀結果上占據(jù)重要地位,婚戀對象往往就是“牽線”而來的男性,她們的選擇又處于相對被動的邊緣。因此,不難發(fā)現(xiàn)農村青年女性在婚戀選擇上表現(xiàn)出半自由特征,是傳統(tǒng)文化、父母影響和自身情感三者的結合。
農村青年女性成立新家庭之后就要面對家庭分工,面臨”主內主外“的選擇。在傳統(tǒng)農村社區(qū)內部,長期以來伴隨父權制的確立和公私領域的分化逐漸形成了“男主外,女主內”的社會分工觀念和性別角色定位。這種性別角色模式強調了男性在社會中的地位和女性在家庭中的責任,將出嫁后的傳統(tǒng)農村青年婦女的生活排除在了公共活動之外,她們只能通過丈夫和孩子得到“替代性”的滿足。
隨著農村經濟體制改革的推進,農村家庭經濟生活發(fā)生了顯著變化。“男外女內”的“主從型”家庭關系開始松動,除了家庭的“替代性”滿足,工作上的成就、社交圈的擴充使農村青年婦女也感受到自身的價值[5]111。農村青年婦女所組建的家庭類型更加豐富化,逐漸產生了類似城市社區(qū)的“雙職工家庭”,即農村青年婦女開始走向職場,并非只承擔洗衣、做飯、照料孩子和老人等家庭內部事務。因此,傳統(tǒng)單一化的以男性為主導的家庭分工開始 “去唯一化”,農村青年婦女開始從“私領域”走向“公領域”。
這種“去唯一化”的家庭分工不再是以男性為主體,而是在家庭中出現(xiàn)兩個“經濟中心”,形成了“男女都主外”的分工模式。這種家庭分工在為農村青年婦女提供就業(yè)視野、為孩子提供性別角色模型和為家庭增加經濟收入之外,更是有效地提升了她們在家庭中的地位。當然,受到傳統(tǒng)角色期待的影響,農村青年婦女并非完全融入自己的事業(yè),而是出現(xiàn)“階段性”就業(yè)的方式,試圖在就業(yè)和家庭兩者之間達到平衡[6]。在家庭建立之前,她們擁有自己的工作,將重心放在家庭之外的“公領域”;在家庭建立之后,她們的重心開始回歸家庭生活,著重扮演妻子與母親(或只扮演妻子)的角色;在子女生活穩(wěn)定之后,她們又開始重新融入職業(yè),但依舊將重心放在家庭生活上。
其實,農村青年婦女的家庭角色關系實際是由婚姻關系獲得的,是經過一個中間角色從而形成相互關系,具有間接性[7]。在中間角色產生之前,農村青年婦女只在“我家庭”內承擔角色,而當女性家庭關系形成之后,通過中間角色,她們在“他家庭”內也承擔了多重角色。例如,對于一個核心家庭,在婚姻未締結之前農村青年婦女只是扮演著女兒的角色,當婚姻締結之后,通過丈夫這個中間角色,她們不但承擔女兒角色還承擔了媳婦的角色。
在過去農村社區(qū),受到封建傳統(tǒng)價值觀的影響,農村婦女通過中間角色建立后的角色被強化了,但是初始角色卻被弱化了。例如在傳統(tǒng)農村社會,已婚的青年婦女著重扮演“相夫教子”的角色,女兒的角色就被弱化了。俗語說,“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農村家庭父母對子女的培養(yǎng)亦有所側重。體現(xiàn)養(yǎng)育女兒上,教女兒主要是德,而不是才。花在女兒身上的金錢與精力都遠遠遜于兒子,與女兒的關系也是如此,女兒終歸是人家的,太過親密的關系是日后分離的障礙。此外,雖然通過婚姻,農村青年婦女建立了妻子角色,應當和丈夫一同承擔家庭管理者的角色,但是女性往往是執(zhí)行者而不是決策者,她們更多的是考慮丈夫和孩子的利益,對自己的利益卻做出了讓步甚至犧牲[2]347。
隨著農村青年婦女女性主義意識的樹立,“女兒”和“家庭管理者”兩個被“閑置”的角色開始得到重視,已婚的農村青年婦女將同時扮演女兒、媳婦、妻子、母親等角色,實現(xiàn)了角色扮演的多樣化和豐滿化。但與現(xiàn)代城市青年女性相比,農村青年女性依舊未達到角色解放:一方面她們向往現(xiàn)代化的生活,追求豐富的個性,渴望全面展示其在家庭與社會生活中的主體性;另一方面又受到傳統(tǒng)文化的制約,不得不向傳統(tǒng)靠攏,既想做女能人,又想當賢妻良母,既想追求豐富的情感,又懼怕傳統(tǒng)道德的譴責。因此,農村青年女性的角色扮演類似上世紀九十年代的城鎮(zhèn)社區(qū)的青年婦女,表現(xiàn)出時代背景下“邊際角色”的特征,即介于傳統(tǒng)文化期待下的女性家庭角色和現(xiàn)代文明要求下的女性家庭角色之間[8]。
誠然,農村青年婦女家庭觀的轉變是一個伴隨多因素共同作用的長期結果,女性主義的滲透只是其中一個。也應當認識到,農村青年婦女家庭觀的轉變是可“喜”的亦是可“憂”的。“喜”是因為家庭觀的轉變符合轉型時期社會發(fā)展的方向,是全社會強調女性意識覺醒的整體環(huán)境下農村青年婦女自我意識的集中體現(xiàn),這為其今后的發(fā)展奠定了基礎;“憂”是因為這種轉變來得過急,是伴隨三十年的社會高速發(fā)展下女性主義意識快速滲透而形成的,其轉變既不全面也不徹底,仍然帶有傳統(tǒng)殘根。因此,如何去接受、調整、適應,并進一步向男女平等靠攏,是農村青年婦女面臨的新挑戰(zhà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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