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丹丹
那一年,我19歲,開始了教學生涯。雖然是學特教的,對未來本應有艱苦的預期,但在真正接觸學生之前,我仍然懷有許多不切實際的夢想。那一天,我為第一節課準備了一肚子慷慨激昂的話,自信而激動地走進了教室,可是,還來不及微笑,更來不及說什么,我就被眼前的景象弄得不知所措。
他們是一年級新入學的17名聽力障礙學生。17個學生,許多人會覺得少得可憐,可在聾人教育的班額范圍里,這已經是超編了。那時,助聽設備還沒普及,孩子們還完全生活在無聲世界里。他們懵懂無知、隨意任性、倔強蠻橫地孤獨了六、七年,第一天來到陌生的學校,踢桌子,滿地跑,撓老師,躺在地上打滾,死死拽著家長不撒手……當我伸手去抱時,他們揮著小拳頭打過來,掙開父母的手朝我又踢又踹。一個早晨的時間,17個孩子的教室就像市場一樣吵鬧混亂。我哄住一個,旁邊另幾個又鬧起來。每叫一個孩子,都不是光喊他們的名字這么簡單,因為他聽不到,所以要直接走到他跟前,用最親切的表情,最簡單的手勢,說出想說的話。好不容易把家長和孩子們都安頓好,能讓他們暫時坐在椅子上時,我卻已經無話可說了。
這些孩子除了有聽力障礙,有的還伴隨智力障礙、注意力障礙、情緒障礙等。我說話,他們聽不見;我寫字,他們看不懂;我打手語,他們也不明白。他們甚至不知道這里是什么地方,不知道我是誰,不知道他將要在這里做什么。他們的固執與任性,包括一無所知,都和我想象的完全不同。
原來,念書期間的見習,接觸的都是被老師教導好的聾孩子,可以直接交流和上課。而真正面對自己的學生時,卻是如此一番失控的場面。那一天,我有著太多的委屈和無奈。晚上,我靜靜反思,是不是對這份工作抱有太高的期望了?是不是自己根本就還沒有準備好,以至不能應付自如?沉思中,我甚至生出隱隱的恐懼。
開學第一周,孩子們無法配合教學,所有計劃停滯下來。每天下班后,我都暗暗告訴自己,萬事開頭難,一定要堅持住。當我和孩子們終于能正常上課,能開懷地做游戲時,我知道,我們終于彼此接納了,雖然這種接納也是那樣充滿艱辛。就像a、o 、e這樣簡單的內容,我也要借助小鏡子、壓舌板、紐扣、紙條等物品,才能幫助他們學會正確發音。
猶記得,為教聲母“h”的發音,我準備了兩大杯水,先蹲在地上,喝一口含在嘴里,然后仰起頭,發出“h”音時,要讓學生看到水在喉嚨里冒泡泡的狀態。好不容易給每個學生分別示范一次后,我的肚子已灌滿了水;但一遍兩遍又怎能學會呢?在反復演示、糾正,蹲下,喝水,站起,再蹲下的循環中,我腿麻了,頭暈了。但如此艱辛的反復,我只能堅持。終于有一天,當一個孩子舉著水杯,費力地對著我輕輕發出一聲“h”時,我的眼睛一下子濕潤了。那一刻,我體會到的是一種別樣的幸福。
那些從出生就生活在無聲世界里的孩子,那些對周圍世界一無所知的孩子,我教他們摸聲帶,按鼻翼,感受聲音的震動;教他們用手背或紙條,觀察發音時的氣流;用小勺子,壓舌板幫他們找到正確的發音部位;我蹲下身,讓他們十次二十次甚至數十次地看我的口形,體會發音要領;我教他們從風雨雷電的聲音聽起,讓他們熟悉并認識電話聲、敲門聲、媽媽和老師的呼喚聲等等,當他們終于能發出聲音,能叫“爸爸媽媽”,能問候我“老師好”時,這一聲聲不算清晰的話語,這一點點微小的進步,都讓我滿足又竊喜。我不在乎那些無法計算的心血和汗水,而是突然領悟:這如此艱難的開始,是多么彌足珍貴的起步!這些小小的聾孩子,他們在等著我成長,等著我強大,等著我張開羽翼去保護和支撐他們。而我,怎么能退縮和畏懼、怎么能質疑對職業的選擇?
有一天早晨,我在一間教室里,摸了摸一個新來的調皮男孩的頭,笑著看他散亂了一桌子的積木。他轉頭看了我一眼,伸出手摟著我的胳膊并慢慢把頭靠了上來。接下來的幾分鐘,他就那樣一動不動地靠在我身上。我低頭看了看他瘦小的身子,眼里忽然涌出了淚水。一個被命運無情剝奪了聽力,又被父母遺棄只能和奶奶相依為命的孩子,本來是那么頑皮好動,為什么會在我身邊突然地靜下來?他那一刻的靜,還有那將我當成依靠的瞬間,讓我心疼。我知道,他只是想在我身上體會一種久違了的媽媽的味道。或許我無法彌補他小小心靈受到的傷害,但每天給他一個擁抱,給他一點媽媽的愛,我想我能做到。
幾天后的一個早晨,聽宿管阿姨講,他夜里等阿姨和別的孩子都睡著時,偷偷爬起來,打開別的小朋友的柜子拿東西吃。因為睡前摘掉了助聽器,他想不到也聽不到在寂靜的深夜嚼吃蝦片會發出很明顯的聲音,并被阿姨發現。第二天,當我聽到此事時,內心涌起深深的自責。別的住宿孩子都會有家長帶小食品來,我卻粗心地忽略了他。第二天中午,我拉著他的手,到超市買了兩大袋食品,告訴他要與另一個父母是聾人的小朋友分享,然后再三叮囑他,無論想吃什么,想要什么,都可以找王老師,絕不能再拿別人的東西。自此以后,這個孩子就成了我的牽掛。只要有時間,我就給他買比薩,帶他吃餃子、嘗烤肉,買些學具玩具,還讓女兒和他成了好朋友。
看著他漸漸長高長大,我心里有無限的欣喜。聽著他與我們清晰而順暢地交流,我與他奶奶幾次協商,希望她將孩子送去普通小學就讀。畢業時,奶奶來接他,坐在我的辦公室不肯走,說是特意帶了兩百塊錢,一定要請我吃頓飯。我回絕了奶奶的好意,卻失去了將這祖孫倆送到校門口的勇氣??粗麄円焕弦恍‰x開我的視線,我的心就像被掏空了一樣。
所幸孩子和我一直保持著聯絡。周末,我會接到他清晨的問候;考試后,會聽到他焦急地匯報成績;節日里,他在電話里雀躍地喊:王老師,奶奶殺豬了,你領姐姐來我家吃肉吧。這就是孩子給我的愛,也就是這些聽起來有些稚嫩的聲音,讓我體會到一種別樣的收獲與幸福,讓我更加無怨無悔地堅守在特殊教育的戰線上。
有時候,家長指著我說:孩子的事我不管,這已經是她的姑娘了,一切都由她做主。每次聽到這樣的話,我都深深地知道:這不僅僅是一份囑托,也是一份信任與交付。我們肩上擔負的不只是一個殘疾孩子的命運,也是一對對父母的殷殷期望,更關系著一個個家庭的生存質量。面對這些,我們豈敢懈怠,又怎能不竭盡全力?
面對這些聾孩子,我們有很多種身份。有時,我們像父母,第一時間明白孩子們的需要;有時,我們是朋友,在他們受嘲諷和冷落的時候,默默地與他們并肩站立,接受風雨;有時,我們是師長,一個音一個詞地教他們開口說話,讓他們像健聽孩子一樣學習知識,掌握技能;有時,我們是法官,在他們與家人發生沖突時,我們把愛融入在一串串的手語里,為他們化解大大小小的矛盾;有時,我們更是心靈的導師,讓自己蹲下身來,讀懂他們的眼神和愿望,傾聽他們的心聲和渴求,看透他們心底脆弱的呼喊和掙扎,了解他們成長道路上的迷茫和彷徨。我們要用一雙手,一顆心,讓這些不幸的孩子真正縮短與健聽兒童的距離,不僅僅在語言上,還在心理上。我們有那么多的身份,而每一重身份,都是以愛的名義,為這群孩子鋪一條通往有聲世界的路!
無論面對什么樣的學生,只有用真心,用真愛,才能做好教育。我常想,其實要感謝教師的職業,給了我們一桿標尺,讓我們時刻去丈量自己的內心;感謝學生,給了我們一面自省的鏡子,讓我們處處規范和檢驗自己的言行。感謝這些殘疾的孩子們,讓我們思考并懂得人生一定會有遺憾,在無法完美的現實中,學會珍愛生命、珍惜身體、珍視家人!
十六年的經歷,伴著汗水,滲著辛酸,更多的是收獲與成長,是體味贈人玫瑰手留余香的幸福。在和孩子們共同成長的過程中,我也深深體會到,教育是最不能有功利之心的,尤其作為一名特教人,只有守住樸素的靈魂,才能在寂寞和清貧中走出豐實的人生。
(作者單位:長春市特殊教育學校 吉林長春 262300)
責任編輯 余志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