滕華英
(徐州工程學院,江蘇 徐州 221008)
龜是一種普通的動物。然而在當代漢語解釋中“龜”是一個令人不快的詞語且具有非常強烈的色彩意義。與龜有關的很多詞語都是用作罵人的詈詞,比如“縮頭烏龜”、“王八”、“王八蛋”、“龜兒子”、“龜孫子”、“鱉孫”等等都是極其不堪為人不齒的形象。民間用來罵人的“綠帽子”在《現代漢語詞典》的解釋可以理解為“綠頭巾是明代元代時期娼家男子的標志性物件。然而隨著社會文化的發展,帶綠頭巾已然演變成為人妻外遇也就是所謂的綠帽子”。“龜”的俗稱為“王八”并且“王八”也可以用來指妻子有外遇的男性。可見“綠帽子”也跟龜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人們在使用這些詈詞的時候往往都帶有貶斥、憎恨、厭惡、輕蔑等感情。但是,漢語中還有一些含“龜”的成語中,展現出一個與之不同的龜的形象。如語出《禮記》的“麟鳳龜龍”用來比喻稀有珍貴的東西也可用來比喻品德高尚受人尊敬的人,語出唐代張懷環《書議》的“龜龍片甲”用來比喻無論巨細都要收羅的好東西。由珍稀的好東西到罵人的詆毀之詞,漢語中的龜經歷了一個由尊貴到低賤的演變過程。
其實,自殷商時代開始一直追溯到宋代的漢民族總是將對龜的崇拜與喜愛溢于言表,其中甚至有許多拼命能跟龜攀上關系只為提升的貴族氣質。莊子善為寓言,以寧做“曳尾于涂”的烏龜自喻。南宋詩人陸游晚年自號龜堂,還用龜殼做了一頂帽子戴在頭上,稱為“龜屋”,儼然以龜自居(見《近村暮歸》詩自注)。
然而自元代起龜的地位飛流直下,突然成為人人躲避唯恐沾染半分的東西。元代之后再也沒人敢頭頂龜殼,再也沒人敢以龜自居,因為元代以后,龜被用來指縱容妻子與其他人通奸的男性。目前能見到的最早的以龜作為詈人之詞的文獻材料見于元末明初陶宗儀《輟耕錄》中收錄的《廢家子孫詩》。有詩曰宅眷皆為撐目兔意指兔子望月而孕,“撐目兔”嘲笑這戶人家的女子沒有嫁人就懷孕的行為不軌(今罵別人“兔崽子”涵義即此),故這家女子被指為撐目兔。舍人總作縮頭龜意指這家男性角色,“縮頭龜”就成了侮辱這戶人家的男性的貶義詞,也就是今天的“王八”的意思。
龜由神圣的廟堂之物演變為詈人之詞的原因是什么?一般有兩種解釋:其中一種解釋是明代謝在杭在《五雜俎》中講述如今將妻子在外面鬼混者叫做龜。而第二種解釋則為唐代時期的官妓家庭男子均以綠頭巾示人,故將妓家的男子和妻子外遇者稱為龜。
我們先來看第一種說法。《說文解字》是東漢時期的許慎所作。《說文》中對“龜”的說法:“龜,天地之性,廣肩無雄,龜鱉之類以它為雄。“最后一句話特別重要。“它”,即“蛇”的初文。“以它為雄”,即“以蛇為雄”。這句話說明,至遲在東漢時期,人們就已經認為龜類無雄,以蛇為雄,跟蛇交配了。我們可以把時間再往前推。龜的小篆字形從它(蛇),而小篆產生的時代比《說文》更早,說明龜蛇有親屬關系這種觀念產生的時代可以繼續往前。戰國時期就有四象之說。四象之一的“玄武”就是龜蛇相交的形象。這更能說明龜類以蛇為雄的說法產生于久遠之前。于是第一種解釋存在的問題就來了:從先秦到宋代這么漫長的時間中龜一直深受人們的喜愛并沒有因為以蛇為雄而遭人唾棄,為什么偏偏到了元代才因為以蛇為雄而聲名狼藉?第二種解釋也存在同樣的問題。唐代樂戶的男性戴不戴綠頭巾,這不是關鍵,問題的關鍵在于時間上的陰差陽錯。唐代娼家男子戴綠頭巾并沒有被稱為“龜”,直到元代娼家男子因頭戴綠巾才被人罵為“龜”,中間有很漫長的時間。可見,這兩種解釋都有值得商榷的地方。
我們考察,龜由神圣之物演變為詈人之詞,原因是多方面的多元的,既有社會歷史大環境的變化,也有自身的小背景。
先看大環境。迷信主義從興旺演變到衰敗的過程直接導致了龜自神壇伸展到了世間。繁華鼎盛的商代到周代,對鬼神的迷信逐漸減弱。商人事無巨細都要問問鬼神。如何與鬼神相通?通過龜這一神器。龜可以幾年不吃東西,忍饑挨餓而不死。同時,相比一般動物,龜又可以活得很久,具有長壽的特征。這些特點,對于今天的人們來說仍然具有很大的吸引力,更遑論久遠之前生產力低下的古人呢?由此,這一神奇的動物一躍而登上神壇,成為人們占卜吉兇的最佳選擇。到了周代,人們對鬼神的力量產生了懷疑,由敬天道改為重人事,“事鬼敬神而遠之”,對于龜的依賴減弱,用簡便易行的蓍草代替龜卜。春秋戰國以后,人們越發自信,對鬼神的迷信越發衰落。從孔子、荀子到東漢的王充到南朝的范縝,民本思想不斷發展壯大,鬼神的地盤越來越小。這種社會發展的形勢下,龜的靈光日漸暗淡,不再藏之廟堂之上,反而成為人們口中的食物,成了床腳的墊子。《史記·龜策列傳》中講述江傍的人家經常養龜吃認為吃這個可以引氣亦能疏通經絡延緩衰老。唐宋時期,龜開始具有負面的形象色彩。韓愈曾說“烏龜怯奸”,蘇軾曾有詩意為因為害怕別人話語中傷而要選擇逃避做一個縮頭烏龜。用龜來比喻膽小怕事之人。這為元代龜形象的直線下降奠定了基礎。
其次,龜由尊貴轉為低賤,也是因為人們對它越來越熟悉,認識越來越深刻。古代,華夏族生活在北方內陸,很少見到龜。南方蠻夷進貢而來的龜,對他們來說是非常珍稀神奇的,于是以稀為貴,以奇為神。所見甚少由是了解不多,連雌雄都分辨不清,更別說龜蛇相斗,所以便有以蛇為雄的誤解。秦漢以來,南北文化交流頻繁。北方人越來越容易見到活生生的龜,對龜的認識也在不斷加深。人們漸漸認識到龜也有雌雄,漸漸發現龜的很多細節的特點。比如龜的脖子軟而易縮,比如龜口中無齒。這些細節特征的發現,使得龜逐漸向男性的特征靠攏。儒家學說一直講究重廉恥,由于孝悌忠信禮義廉恥中的“恥”字為第八字,以“忘八”代指“無恥”,龜口中無齒,正好拿來做“無恥”的謔稱。這樣,龜得到了“忘八”的諢號,用來罵人無恥,可罵男可罵女,當然也可指妻子不貞的男性。
最后,龜成為忌諱的最主要最直接的原因是因為蒙巾示辱的服飾規定。古時候我國就開始有了蒙頭示辱的習俗并且自漢代以來就有賤人均要頭上裹綠頭巾示人的習俗。唐代封演《封氏聞見記·奇政》中記載延陵令李封的故事。小官小吏犯錯,并不施予尋常的杖責,而是令過錯者頭裹碧巾,以示恥辱。元代明代時期就是規定娼家的男子要帶綠頭巾示人。《元典章·禮部·服色》中說:現今娼妓各分等地并身著紫皂衫頭戴冠而嫖娼女子家的親屬男子頭戴青巾。青指綠色。明代的《野獲編·禮部二·教坊官》中講述說按老祖宗的意思樂工就應佩戴青巾而元代明代中則變為娼妓的丈夫和樂工應佩戴綠色頭巾。而娼妓及樂工的妻子女兒則成為了他人侮辱與嘲笑的人,所以在民間也將“綠帽子”這個詞冠與妻子與其他男人偷情的男子。
而龜的背上容易附生綠色水藻,看起來就像蓋著一塊綠毛巾,很容易跟娼家男子頭戴的綠頭巾發生聯想。而且,前面我們說過,烏龜的某些特征很容易跟男性聯系在一起。現在又多了一層聯系。這樣,用龜指稱妻子與人通淫的男子也就水到渠成了。古代小說中經常出現這種說法。《醒世姻緣傳》第二回中講到如果真的一起去打圍除了我不再養漢子那他還能帶金帽綠頭巾?并且在著名的《二十年目睹之怪現狀》中也有所提及。
當然,用龜來指稱妻子不貞的男性,也有社會貞操觀念變化的大環境。之前的解釋中不難看出唐代男子均以綠頭巾示人而因為龜的背部也是綠色的所以稱妓家男人及妻子有外遇者為龜。當然龜在唐代根本就沒有比較明顯的褒義而一直到元代才被稱為詈人之詞,原因可能是在唐代以前貞操并沒有成為人們恪守的道德規范,蕩檢逾閑的事情世人也并不覺得有多嚴重。歷史上有很多人的故事可以印證這一點。例如漢武帝的姑姑館陶公主、南朝的山陰公主、女皇帝武則天等。《舊唐書》有一則故事,講的是武則天與大臣討論情夫的事,可見此事在唐代并非難于啟齒。然而,經過宋代周敦頤、二程、朱熹等理學大師的大力提倡,餓死事小失節事大的一整套貞操觀念深入人心,成為必須恪守的道德規范。宋代以后就連改嫁都恥辱非凡更別說淫亂失節了。《節婦馬氏傳》記載著這樣一個同樣的故事。而該故事大意為馬氏在大德七年乳房生瘍而他人勸說應該看醫生不看的話危險至極,馬氏則說我是楊氏寡婦寧可死我也不可以讓其他男子看到,后來死掉了。所以在這種文化的影響下妻子一旦出軌與其他男人交好便會使相公恥辱非凡起到極為惡劣的影響,然而在社會上也少不了對這類丈夫的揶揄嘲諷。當需要有一個詞語專門指稱這類男性時,龜因為自身的特點被選中承擔了這個角色。
通過之前的論述不難看出從先秦到現代漢語中“龜”的色彩發生了極大的變化。最初的龜,作為一種北方少見的靈物,受到人們的喜愛甚至崇拜,成為藏于廟堂的神圣之物。從唐代開始,人們對龜的崇敬之情消失,反而將之視為怯弱膽小怕事的動物,龜開始具有貶義的色彩。在元代明代時期龜已經徹底成為了令人不齒的詞語并成為了漢語中的詈人之詞。考察龜的色彩意義的演變原因,既有神權迷信由興盛而衰落、南北交融進程中人們對龜的熟悉以及貞操觀念的演進等方面的影響,同時又有龜本身所具有的獨特的生理特征的作用,更重要的是元明以來官府對于娼家男子戴綠頭巾的強制規定的直接影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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