濫柄與竊柄皆可導致亡國*——崇禎、弘光之亡的異同及其啟示

李 洵，陳麟德

（1.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江蘇南京210097; 2.興化市教師進修學校，江蘇興化225700）

一

明季崇禎與南明弘光之亡有一脈相承之處，亦有大相徑庭之處。從天時（天道運行的規律，自然變化的時序）、地利（戰略上的有利地勢）、人和（人事和協，民心所向）諸方面來權衡、揆度，前者似為三分天災，七分人禍，而后者純系人禍，咎由自取。

二

如果說崇禎帝“非亡國之君”①，那么，弘光帝卻是步陳后主、李后主后塵而復蹈其轍的南朝風流皇帝。崇禎即位之初，以疾雷不及掩耳之勢，懲處魏閹，笞殺客氏，追治閹黨，欽定逆案，禁毀《三朝要典》，嚴御閹寺干政，勵精圖治，極想有為。宵衣旰食，“不邇聲色，憂勤惕勵”，②“非盛暑祁寒，日御文華殿與輔臣議政”，③儼若中興之主。然而曾幾何時，因“厭廷臣黨比”④，復用內侍，吏治日趨腐敗。即位后不久，陜北即爆發了大規模的農民起義，天災成了人禍的誘因，天災最嚴重的地方，往往就是農民起義的始發地與中心地區。魯、豫、秦、晉皆有天災，而以秦為最。崇禎七年，“西北大旱，秦、晉人相食”⑤。同年，右僉都御史焦源溥巡撫大同，發現“歲洊饑，民淘馬糞以食”⑥。崇禎九年春二月，“山西大饑，人相食”。③崇禎十三年，“山東、河南、山、陜旱蝗，人相食”②。給事中馬懋才曾向崇禎上過一篇怵目驚心的奏疏:“臣鄉延安自去歲（崇禎元年）一年無雨，草木枯焦，八九月間，民爭采山間蓬草而食，其粒類糠皮，其味苦而澀，食之僅可延以不死。至十月以后，而蓬盡矣，則又掘其山中石塊而食。石性冷而味腥，少食輒飽，不數日則腹脹下墜而死。”“更可異者，童稚輩及獨行者，一出城外便無蹤跡，后見門外之人，炊人骨以為薪，煮人肉以為食，始知前人皆其所食。”⑦河南則自崇禎七年起，接連三年大旱，“野無青草，十室九空”。“有采菜根木葉充饑者，有夫棄其妻、父棄其子者，有自縊空林、甘填溝壑者，有鶉衣菜色而行乞者，有泥門擔簦而逃者，有骨肉相殘而食者”。⑧崇禎末年，山東、河南等地又遭蟲災，“草根木皮皆盡，乃以人為糧”。“婦女幼孩，反接鬻于市，謂之菜人，屠者買去，如刲羊豕”。⑨崇禎十四年，戶科給事中左懋第催督漕運，于途中也給崇禎上過一篇駭人聽聞的奏疏:“臣自靜海抵臨清，見人民饑死者三，疫死者三，為盜者四。米石銀二十四兩，人死取以食。”“村舍為墟。饑疫死者，尸積水涯，河為不流。”⑩人民生活陷入絕境，只有逃亡和反抗一途，起義勢若燎原，內憂頻仍，外患空前。先世受明冊封為建州左衛都指揮使的努爾哈赤，建立后金政權，其子皇太極改后金為清即帝位后，勢力迅速崛起，開初不過鈔掠邊陲，尚無志于中原，然物換星移，逐漸萌生問鼎中原之志。崇禎面對內憂外患，進退失據，決策失當。對內，剿與撫首鼠兩端;對外，和與戰舉棋不定。非無人才，蓋因崇禎剛愎自用，獨斷專行，貽誤戎機。袁崇煥、盧象升、孫承宗對清作戰，綽綽有余，然或罹于反間，或為人掣肘，或毀于閹黨，不終其位;楊嗣昌、孫傳庭、熊文燦鎮壓農民起義，并非無才，奈因剿撫失宜，嗣昌驚悸不食死，傳庭被逼速戰死，文燦罹大辟不得善終。面對東北地區的虜患狼煙滾滾，西北地區的寇警膽戰心驚，崇禎帝不得不籌措軍餉，為數甚巨，而國庫空虛，帑藏匱竭。只好在正供外加派三餉，即遼餉（對遼左用兵所加征之田賦銀）剿餉（為鎮壓農民起義所加派的賦銀）、練餉（為鎮壓農民起義練兵所加派的賦銀）。據御史郝晉言，迄崇禎末年，遼餉加派已增至九百萬兩。崇禎十年楊嗣昌議增剿餉，是年共征賦銀達三百三十萬兩。一年以后，由于農民起義更加擴大，至“（崇禎）十二年餉盡而賊未平，于是又從嗣昌及督餉侍郎張伯鯨議，剿餉外又增練餉七百三十萬兩”。“明之末年，遼餉、剿餉、練餉，至少有七百余萬兩”。搜括遍及民間，百姓元氣大傷，官吏層層貪污，催比如狼似虎，征斂重重，民怨盈途，國事越來越不可收拾。京劇《荒山淚》中張慧珠一家祖孫三代皆死于明季的橫征暴斂，就是當時民不聊生的藝術再現。三餉斂財雖巨，然仍為杯水車薪。“發萬歷中所儲遼參出外貿易”，“獲可數萬金。”連色堅而味永的“關東三寶”之一的遼參都割愛出售，可見崇禎朝財政已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朝議以國計不足，暫借民間房租一年，于是怨聲沸京城，呼崇禎為重征”。京劇大師周信芳編演的《明末遺恨》，曾描繪李自成兵圍京城，守城士卒缺餉，崇禎帝令周皇后及妃嬪捐出釵環飾物仍無濟于事，遂攜內侍王承恩于漫天風雪之夜，打著燈籠，往國丈周奎府中借貸，至門前聞弦歌之音不絕，崇禎凄然長嘆曰:“商女不知亡國恨，隔江猶唱后庭花。”這一場景，可以說是很契合歷史事實的。農民軍兵臨城下，周奎不管國家安危和民生疾苦，猶尋歡作樂，醉生夢死，國胡不亡!崇禎走到了身亡國滅這一步，決非偶然，原因是多方面的，有客觀因素也有主觀因素。

就客觀而言，明自中葉以后，吏治腐敗不堪。世宗朱厚熜在位四十五年，而二十余年深居宮中，沉迷道教，不見朝臣，由權奸嚴嵩當國，太監傳達政令，內閣紛爭，土地集中，政治和經濟都呈現深刻的危機。神宗朱翊鈞在位四十八年，成年親政后三十余年不視朝，荒淫享樂，聚斂財貨，大肆營造，重用閹宦任礦監、稅監，流毒天下。晚年因立嗣釀成黨爭，門戶角立，朝端水火，已經出現亡國的端倪。迨至熹宗，婦寺竊柄，屢興大獄，迫害東林黨人，虜寇交訌，瀕臨崩潰。崇禎即位后，天災踵至，黨比成風，賣官鬻爵，賄賂公行，吏治腐敗，奢侈荒淫，積重難返，國勢式微。文武臣僚，若東閣大學士范景文、戶部尚書倪元璐、左都御史李邦華、兵部右侍郎王家彥等一批股肱之臣，固有人在，然“臣盡行私，比黨而公忠絕少”，大都為亡國之臣。

就主觀而言，崇禎在位十七年，其所作所為并非如千古明君，使百姓有擊壤之樂，無涂炭之苦。而是存在不少乖謬，雖本無失德，然不施仁政，失政良多，給人民帶來亡國之痛。

其一，無知人善任之能，委政柄者非庸即佞，用人不當，禍國殃民。崇禎輔臣無干城可恃，而托重寄于庸佞。如《明史·奸臣傳》所載，“懷私植黨、誤國覆邦”的周延儒、溫體仁。“淫貪巧猾”之周延儒，“性警敏，善伺意指”，曾助溫體仁訐錢謙益，及謙益為帝黜后，又與溫政見相左，勾心斗角。復出為首輔后，與大學士吳甡各立門戶，一度出現以周為首的江南大臣集團和以吳為首的江北大臣集團對峙的局面，“然延儒實庸駑無材略，且性貪”，與東林時仇時友，看風使舵，用人不當。子弟家人冒籍濫用，居鄉橫暴，“門下客因緣為奸利”，于軍國大計，“一無所謀畫”。最后因貽誤戰機，誑報軍情，崇禎判其罪狀為:“濫用匪人，遺誤封疆，比昵奸險，營私納賄”，①勒令自盡。從崇禎十四年內閣改組開始，迄至十七年四月甲申之變止，先后有十八人為閣臣，平均每人在職時間不到一年，“亂烘烘你才唱罷我登場”，來去匆匆，莫衷一是。

吏部尚書位居六部之冠，崇禎朝冢宰多佞人，仰攀閣臣，惟閣臣之命是從。末代冢宰李遇知更是喪心病狂，國變前一日猶升官。

其二，卞急多疑，苛刻寡恩，賞罰不明，嗜殺成性。崇禎帝“魁柄獨持”，朝議國事，有大臣言語戇直切中時弊而不合崇禎意者，常以廷杖（在朝廷上懲處臣下的殘酷肉刑）加朝臣，血濺玉階，肉飛金陛，魂驚骨削，立斃杖下者頗不乏人。給事中姜采、熊開元曾遭廷杖，兵科給事中傅朝佑因劾周延儒竟遭廷杖死，藉以緘言官之口而拒諍諫，不容贊一詞。動輒發怒，發怒時用刑更酷，廷臣惶惶不可終日，救過不暇，但求自保，無心謀國以救亂亡。且潛心謀國者往往身陷縲紲，監獄中人滿為患。崇禎十四年，“獄中文武累臣至百四十有奇”，“朝署中半染赭衣”。在“用重法以繩群臣”的前提下，時寬時嚴，因人而異，言出法隨，難以捉摸。對溫體仁則寬，對周延儒則嚴;對楊嗣昌則寬，對鄭崇儉則嚴;對吳三桂、左良玉、白廣恩則寬，對王樸、賀人龍、祖寬則嚴;杏山兵敗，王樸下獄服誅，吳三桂反加提督;對獲重寶縱張獻忠敗兵去的左良玉不加懲處，卻斬屢破賊有功而因兵噪西歸的賀人龍;楊嗣昌不罪，盧象升不褒。是非不分，功罪倒置，令人憤憤不平。“爵一人過其量，罪一人溢其罰”。崇禎朝閣部不得其人，在位十七年，入閣為相的大臣約五十余人，任期過短，頻頻易人，招致政局極不穩定。除極少數克保令名外，薛國觀、周延儒賜死，劉宇亮削籍，劉鴻訓卒戍所，其余或罷黜，或閑住，大都不得善終。至于輔相以下，則或戍，或削籍，或廷杖，或棄市，或瘐死獄中。“督輔失機，累累駢首”。總督有鄭崇儉、袁崇煥、劉策、楊一鵬、熊文燦、范志完、趙光忭等七位被殺。最可惜袁崇煥“不死于封疆，而死于門戶”。蓋因崇禎帝即位后，閹黨余孽猶存。“魏忠賢遺黨謀興大獄，為逆黨報仇，見崇煥下獄，遂以擅主和議、專戮大帥二事為罪”。再加上崇禎帝多疑，誤中皇太極反間計，自毀長城，這位寧遠、寧錦大捷的功臣竟銜冤而慘死。巡撫除河南李仙風被逮自縊外，有薊鎮王應豸、山西耿如杞、宣府李養沖、登萊孫元化、大同張翼明、順天陳祖苞、保定張其平、山東顏繼祖、四川邵捷春、永平馬成名、順天潘永圖等十一位被殺。各部尚書有十四位或被殺，或被迫自殺，或瘐死獄中。刑部尚書十七年易十七人，薛貞以閹黨抵死，劉之鳳、甄淑瘐死獄中，善終者寥寥。總兵有王樸、賀人龍、倪寵、祖 寬、李重鎮、張士顯、張鴻功、吳國俊、陳國威等被殺，中官有薊鎮總監鄧希詔、分監孫茂霖等被殺。對文武大臣豈但“一切用重典”，簡直可以說是殘忍。敢于直言、巡撫山東有功、劾故撫侵軍餉二萬有奇、被旨嘉獎的顏繼祖，只因崇禎十一年“畿輔戒嚴，命繼祖移駐德州。時標下卒僅三千，而奉本兵楊嗣昌令，五旬三更調。后令專防德州，濟南由此空虛。繼祖屢請敕諸將劉澤清、倪寵等赴援，皆逗留不進”。濟南因此失守，其咎在楊嗣昌指揮不力。顏上疏哀告:“臣兵少力弱，不敢居守德之功，不敢不分失濟之罪。請以爵祿還朝廷，以骸骨還父母”，崇禎帝竟將其棄市。前任刑部尚書馮英，“坐事遣戍，其母年九十有一”，現任刑部尚書鄭三俊疏請“釋還侍養”，而崇禎帝竟不許。代鄭三俊為刑部尚書的劉之鳳，因尚書范景文劾給事中荊可棟貪墨，交刑部審理，之鳳擬從輕發落，而“帝疑其受賄，下之吏，法司希旨坐絞”，幸給事中李清疏救免死。任職八月，卻系獄一年四月有奇，“之鳳獄中上書自白無贓賄，情可矜原。亦置不省，竟瘐死”。此皆與儒家仁政背道而馳。

崇禎帝動輒濫殺封疆大吏，誅罰刻深，將帥離心，人人自危，欲叛者眾，拒虜御寇，兵連禍結，陷入一蹶不振的局面。農民軍譏之為“賞罰太明而至于不能罰，制馭過嚴而至于不能制”，信哉!

其三，色厲內荏，剛愎自用，不納諍諫，自以為是。對軍國大計，崇禎帝似天馬自行空，往往獨行其事。對言官，“語不合，輒呵譴”。對刑部尚書，“每上獄詞，帝必嚴駁”。以左都御史劉宗周為首的好幾位正直大臣，一再勸其收拾人心，特別是陜北大饑，兵部郎中李繼貞請以帑金十萬賑饑民，他不聽;著名文學家湯顯祖之子、河南府推官湯開遠曾多次上疏進諫崇禎，勸其寬刑，對大臣用刑不當，賢愚不分，功罪倒置，責文官嚴，責武官輕，處撫臣嚴，處鎮臣輕，他也不聽;太常寺少卿吳麟征與戶部主事、劉宗周門人葉廷秀均勸其擇郡守，要想安民必須從基層抓起，他仍不聽。在司法上寄耳目于廠衛，稱為“心膂大臣，托采外事以聞”。廠衛橫行，貪贓枉法，官宦、縉紳、平民皆遭其害，荼毒生靈。廷臣多次進諫，崇禎帝皆以“東廠、錦衣衛俱為朝廷，何公何私”而拒絕大臣的諍諫。“身之將敗者，必不納忠諫之言”。崇禎不納忠言，獨行其意，倒行逆施，身敗名裂，為天下笑。直到煤山自縊時咬指血題襟時才覺醒，“亡國至亡而后知亡，至死而后知死。亡國之禍敗，不可勝悔也”。

其四，軍國大計，茫無成算，反覆無常，決策失誤。對清政權的“和”與“戰”、對農民軍的“剿”與“撫”，皆胸無成竹，目光短淺，左支右絀，不能從全局、從根本上作出縝密的考慮與安排，因而騎虎難下，進退維谷。對清“和”與“戰”的問題上，在殺袁崇煥之前，即崇禎三年（1630）前，后金（清）雖多次虜掠邊境，甚至威脅京師，崇禎帝均視之為癬疥之疾，何足掛意!然自松山、杏山之敗，特別是崇禎十四年洪承疇降清后，崇禎才將虜與寇等量齊觀，視為心腹重患而萌生主和之念，然不愿公開主和，不愿百姓得知他是款和的始作俑者。兵部尚書陳新甲棄市，非為貽誤戎機，乃因議和失密成了崇禎帝的替罪羊。據李清《三垣筆記·附識上·崇禎》載:“寧錦之潰，北邊精銳幾盡，而中州寇禍正張，上意亦欲以金幣姑緩北兵，專力平寇，”“松山、杏山繼寧錦失陷”，朝中未知與清議和，后見塘報鈔傳，輿論大嘩，皆責陳新甲主和辱國，其實和議乃崇禎與新甲密議，“手詔往返數十紙，戒弗洩。忽一日報至，新甲偶置案上，其仆不知，持授塘報官，遂鈔傳于外”。后言官疏糾“命議新甲罪，下法司，擬秋決，上命改擬，竟立決，以洩款故也”。新甲終以此誅，首輔周延儒力救終不允。《明史·陳新甲傳》也記崇禎“晚特惡其洩機事，且彰主過”，“遂棄新甲于市”，一如李清所述。對農民軍的“剿”與“撫”，“剿”是目的，“撫”是手段。農民軍洛陽殺福王、襄陽殺襄王、鳳陽掘皇陵，積怨極深，“撫”應該從根本上收拾民心，崇禎帝堅拒，只是想用“撫”延宕時間，解燃眉之急。虜急則“撫”寇，緩則“剿”。倘農民軍復叛或軍事失利，則以誤國責主“撫”官員，如熊文燦等皆以此誅。

崇禎帝即位之初，馭宦甚嚴，“戒廷臣交結內侍”③。但后來因“廷臣競門戶，兵敗餉絀，不能贊一策，乃思復用近侍”。于是出現了以內臣繩外臣、以中官監總督的尷尬局面。崇禎四年九月，派出一批內臣監視各鎮軍馬錢糧、茶馬、海禁，并擇攻于心計的內臣“鉤校戶、工二部出入”，總理二部錢糧。這位以鐵的手腕除閹宦、定逆案的皇帝，時異事殊，竟然信用另一批宦官，將軍國大計悉數委諸內臣，甚至連“提督京營戎政”的重任也交給了不諳戎行的宦官。更有甚者，崇禎支持“內臣參論輔臣”，“開內臣輕議朝政之端”。“內臣手握皇綱，而輔臣終不敢一問。至于身被彈擊，猶忍辱不言”。這樣做，不知置輔、樞、冢、憲諸臣于何地?置督、撫、將、帥于何地?實在是有百害而無一利，以致使“廷臣拱手屏息”。軍事上重用一批毫不知兵的內臣為監軍，“廩給優渥，挾勢而驕，多奪人俘獲以為功，輕折辱諸將士，將士益解體”。不少能征慣戰的沙場宿將，指揮不能自立，動輒受監軍中官的節制，甚或掣肘，督、撫、將、帥恥與宦官為伍，互相觀望，將士離心，不肯用命。且“諸監多侵克軍資，臨敵輒擁精兵先遁，諸將亦恥為之下，緣是皆無功”。為了諫勸崇禎不能一意重用內臣，不知多少言者獲罪遭譴。然迨至國亡，“卒用宦官典兵監鎮”。從當時的歷史環境和個人性格來看，崇禎秉性多疑，認為群臣無可倚信，“文武皆不足信，乃專任一二內臣”。他曾不止一次地公開宣稱為什么要用宦官的苦衷，在召對廷臣于文華殿，歷詢軍國諸務，語及內臣時他說:“諸臣若實心任事，朕亦何需此輩。”③在復用內臣任監軍及總理錢糧時言官十余人論諫，吏部尚書閔洪學率朝臣具公疏爭時他又說:“茍群臣殫心為國，朕何事乎內臣。”此言既是事實，也是托詞。確因黨爭及殺戳過甚，朝中乏人;但亦因其多疑，有人才而不能用、不愿用。

其五，無安邦治國之策，對危及社稷存亡的重大問題，未能采取有力措施撥亂反正，整肅綱紀，力挽狂瀾，而是消極絕望，置國家、民族利益于不顧。魏閹伏誅以后，以遺孽楊維垣為代表，混淆視聽，并詆東林、崔、魏，統稱邪黨，門戶之爭固結而不可解。崇禎帝亦已覺察:“朝政多舛，皆由諸臣結黨壅蔽。”①但如何消弭禍端，卻一籌莫展。對不偏不倚、絕不介入黨爭尚操守的官員，如甲申之變前夕入閣的范景文、左都御史李邦華等未能授以政柄，對正直官吏不愿同流合污者卻橫遭貶抑，如崇禎元年起武選員外郎進職方郎中的李繼貞，“為人強項，在事清執，請謁不得行。”因拒絕大學士周延儒、皇親田弘遇、中官曹化淳的請托，竟連貶三秩。

賄賂公行，無時、無事、無處不索賄。官吏考選“以賄之增減為升降”，“置私人于前列，而抑其不悅者”。進士選館亦以賄選，“正卷副卷以銀數之多寡為低昂”，連崇禎帝都啼笑皆非地說:“新進士選館，將城內金子換盡矣。”①科場積弊似乎已上達天聽，然而依然如故。崇禎懲貪雖也有相當的力度，如將貪官吳昌時棄市，讓史 瘐死獄中，但只注重懲治已經暴露的貪官，而對于制造貪官的政治體制卻從未加以觸動，所以都無濟于事。

面對一觸即潰的明王朝，崇禎無能為力，只好端坐都城，束手待斃。崇禎十七年三月十八日，即煤山自縊前一日，亦即新樂侯劉文炳（由檢表兄弟）、駙馬鞏永固（由檢妹倩）投井、自刎前一天午夜，入宮訣別，崇禎慨然曰:“朕不能守社稷，然能死社稷。”雖志決身殲，然無補于大廈之頹也，不亦悲乎!

三

在甲申之變后的五十五天，弘光帝朱由崧于崇禎十七年五月十五日即位于南京，迄至弘光元年五月八日清兵攻陷南京，整整當了一年偏安江左的皇帝，即淪為亡國之君。繼而，又當了一年多清廷的階下囚，于次年八月，被殺于北京宣武門。弘光其人，是明季政治舞臺上一位曇花一現的悲劇人物。清人所修《明史》，記載他“性暗弱，湛于酒色聲伎”，所以，部分明朝大臣反對立他為帝，有“七不可:貪、淫、酗、不孝、虐下、不讀書、干預有司”。考諸史料專著，所記略同，僅以文秉《甲乙事案》所載為例:

一是沉湎酒色，迷戀戲曲。“時上深居禁中，惟飲燒酒、淫幼女及伶官為樂”。“上傳天財庫，召內豎五十三人進宮演劇飲酒。上醉后，淫死童女二人，抬出北安門”。“上居興寧宮，愀然不樂。太監韓贊周言:‘新宮宜歡。’上曰:‘梨園殊少佳者’，贊周泣曰:‘臣謂陛下追思皇考耳，乃作此想耶’!”最為令人匪夷所思的是，清兵薄南京，三日后城破，“端陽節也，上以演劇，故不視朝。”死到臨頭猶尋歡作樂，不可救藥矣。

二是耽于國政而勤于瑣屑，一切依仗權奸馬士英:“時當燈夕，上躬自張燈。太監韓贊周曰:‘天下事正難措手，臥薪嘗膽猶恐不勝，乃躬此瑣褻事乎’!上曰:‘天下事有老馬在，汝不必多言!’”

三是樂不思蜀，麻木不仁。清兵破南京，弘光為豫王執后，“上嘻笑自如”。

弘光帝在治國上不如崇禎帝那樣“宵旦兢惕，罔敢怠荒”，不近聲樂，不圖安樂，而在奢侈荒淫上則遠勝崇禎帝多矣!他即位后，在國家多難、睢刺方熾、財政窘厄、危如累卵的情況下，大興土木，修興寧宮，慈禧殿，造奉先殿琉璃瓦，鑄弘光錢，大工繁費，宴樂皆不以節。大宴無旬無之，小宴無日無之。珍寶奇貨，俳優雜劇，充斥宮內。“御用監內官請給工料銀，置龍鳳幾榻諸器物及宮殿陳設金玉諸寶，計貲數十萬，光祿寺辦御用器至萬五千七百有奇。”“定中宮禮冠價三萬，常冠價一萬。”弘光帝堅執非江南佳麗不偶，命內臣田成往蘇、杭、嘉、紹等地選淑女，閭井騷然。嘗于內庭懸一聯云:“萬事不如杯在乎，一年幾見月當頭。”大內以人參飼犬羊，其昏妄無知及暴殄天物，蓋可知矣。

崇禎、弘光判若天淵，失鹿則一。其失政之乖謬，卻有不少驚人的大同小異之處——同中有異，異中有同。

崇禎帝覆車于前，殷鑒不遠，然弘光帝仍覆車繼軌，曾不改途。首先，濫用匪人，權奸誤國依舊是最大的失策。

為弘光帝倚作干城的馬士英，以定策、擁戴之功，“握重兵入朝，靦留重地”，黨邪害正，內倚中官，外結勛臣、鎮將，脅迫史可法出閣去維揚督師并暗中掣肘，靳固不與軍餉，挑動四鎮對督師的不滿，以立親與立賢、順案（指懲辦歸順過大順政權的案件，由此株連東林黨）與逆案（指依附魏忠賢的官吏案件）、三疑案（大悲案、太子案、童妃案）之爭挑起黨爭，翻崇禎手定逆案，排擠、陷害正直官吏。“招權罔利”，“復置言路為爪牙。朝政濁亂，賄賂公行”。“欲躋阮大鋮中樞。”一人得道，雞犬飛升，戚友皆得授顯官。“其子以童臭而都督，妹夫以手不寸鐵而總兵。致瓜葛之越其杰，以軍犯而監軍;附逆之田仰，以久處而侍郎;逮問之楊文驄，以抗提而職方。”“先朝罪人，盡登膴仕，亂名器。”阮大鋮趁周延儒再起，在維揚饋贈黃金一萬兩，阮求復出，因逆案難翻未果，阮遂薦馬士英，時馬猶戍籍，忽起鳳陽總督，甚感大鋮。南渡后馬以邊才力薦大鋮并竭立為其辯護，雖閣臣皆以為不可，士英云‘我自任之，’再加上“群閹極力稱大鋮才”，阮遂由兵部左侍郎擢任本部尚書兼都察院左副都御史，巡閱江防，馬、阮遂結成死黨，狼狽為奸，沆瀣一氣。朝野有識之士嘩然一片:左都御史劉宗周以為“大鋮進退，關系江左興亡”。戶科羅萬象言尤峻，“有《燕子箋》、《春燈謎》諸劇未是紙上陰符、袖中黃石”。阮尤貪婪、陰賊，嘗欲興大獄。侯方域曾以書誚之:“執事忮機一動，長伏草莽則已。若復得志，必至殺盡天下，以酬所宿恨。”馬士英緊握政柄，“除授不自銓部，題差不必總憲”，“阮意氣軒驁，侵撓銓政”，“二人日以鬻官爵、報私憾為事”。時有“中書隨地有，都督滿街走，紀監多如羊，職方賤如狗。蔭起千年塵，拔貢一呈首，掃盡江南錢，填塞馬家口”之謠。無怪乎黃宗羲感慨地說:“東南之金帛，聚于士英”;“半世之恩仇，快于大鋮”。一為斂財，一為報復，置國家安危于不顧。有人夜榜大鋮門曰:“闖賊無門，匹馬橫行天下;元兇有耳，一兀直犯神京。”“闖”字去掉“門”字頭，剩“馬”。指馬士英;“元”字加耳朵旁，為“阮”指阮大鋮，二奸民憤極大，國人皆曰可殺。清兵破南京，百姓焚毀馬、阮住宅，可見恨之切骨。李清就馬、阮其人作出精確的比較:“貪庸誤國，不殺人者，士英也;貪奸誤國，又思殺人者，阮大鋮也。”南明亡后，劉宗周評論奸輔馬士英說:“士英亡國之罪，不必言矣，焉有身為宰相棄天子挾母后而逃者。”《甲乙事案》作者文秉更入木三分地說:“有明之失，不在他人，實士英一人耳。”歷史有驚人相似之處，馬士英權傾朝野，禍國殃民，極似南宋賈似道。《宋史本傳》載:“似道，少落魄，為游博，不事操作。”“時襄陽圍已急，似道日坐葛嶺，起樓閣亭榭，取宮人娼尼有美色者為妾，日淫樂其中，惟故博徒日至縱博。”“嘗與群妾居地斗蟋蟀。所狎客人戲之曰:‘此軍國重事邪’。”無獨有偶，馬士英亦稱“蟋蟀相公”。清·王應奎《柳南隨筆》云:“馬士英為人極似賈秋壑，其聲色貨利，無一不同。羽書倉皇，猶以斗蟋蟀為戲，一時目為蟋蟀相公。”后兵敗出逃，潛居天臺山國清寺，家丁縛獻清貝勒，被殺剝皮裝草。時人以馬、周作對:“周延儒字玉繩，先賜玉，后賜繩。繩系延儒之頸，宛同狐狗之斃。馬士英字瑤草，家藏瑤，腹藏草，草實士英之皮，遂作犬羊之鞟。”阮大鋮降清后，死于仙霞嶺五通山，時人作詩嘲之:“野死愿已足，蛆鉆身亦輕，暴尸五通山，遺臭仙霞嶺。”馬、阮覆鼎誤前朝，落得個“骨朽人間罵未銷”的下場。

其次，賞罰不明，文武不和，黨比激烈，水火不容。左良玉恢復失地蘄，黃，由伯進封為寧南侯;黃得功未恢復失地，亦由伯進封靖南侯;高杰、劉澤清、劉良佐以敗逃搶殺亦由總兵進封興平伯、東平伯、廣昌伯，侯伯之封輕加鎮將。“上借此以為羈縻之術，下受之而無感勵之志。”個別者例外，其中高杰卒有所觸動:一，史可法竭力調停四鎮，感化高杰，終于化強暴為忠義，奉約束，謀進取，傾心歸依，愿為前鋒;二，盡力向朝廷疏薦吳甡、鄭三俊等賢臣;三，反對劉澤清干預朝政，疏劾大學士姜曰廣、左都御史劉宗周，杰諍言曰:“我輩武人，乃預中朝事乎!”四，清遣降將唐時龍招撫高杰不從，遺書肅親王豪格，嚴詞拒絕;五，杰與總督張縉彥直抵開、雒，進據虎牢，聯絡中州義士，急圖宛、雒、荊、襄，“銳志克復”，“誓師四討”，不幸為叛將許定國誘殺，史可法聞訊后，頓足大哭:“中原不可為矣!”顧芩轉記太仆寺卿萬元吉語:“四鎮獨興平伯強，且知向背，非三鎮比。”清人徐渭仁稱高杰之徒“始于劇盜，終于忠義”，果爾!

文武不能戢和，文與文亦不和，追本窮源，蓋由馬、阮別有用心幕后嗾使所致。馬士英挑動江北四鎮對督師史可法不滿，嗾使劉澤清與姜曰廣、劉宗周為難，多次疏劾，語多橫暴，公然驅逐正人，開武人干預朝政之先聲。姜曰廣憤而辭朝時，與馬士英詬罵，斗毆于庭，時稱“二相哄朝”。劉孔昭、趙之龍等大罵冢臣張慎言排斥武臣，群詬于庭，聲徹殿陛。劉孔昭拔刀欲殺張慎言，文武忿爭，為此史可法特上《請尊主權化諸臣水火疏》。皇室宗親朱統 ，受馬士英指使，阮大鋮屬草，誣詆姜曰廣，詞連史可法、張慎言、呂大器，高弘圖擬究治，弘光帝還加以保護，不準召回史可法，一切依福邸舊奄田成眼色行事，以閹黨為依歸，唯馬、阮之命是從。姜曰廣、高弘圖、張慎言、徐石麒、劉宗周、呂大器、祁彪佳等位高權重者相繼引退，特別是高弘圖退后，馬士英獨掌大權。弘光帝亦拱手聽之，不復預聞政事。南渡以后，朝中黨爭尤烈。雖然西南有農民軍、東北有滿清，強敵壓境，仍熱衷窩里斗，棄王仇而私斗，玄黃水火之戰日盛一日，內耗甚巨，左良玉興兵“清君側”，已發展到白熱化程度，弘光小朝廷可“計日而知其亡”。“疾風知勁草，板蕩識誠臣”，南京陷落前，弘光帝出逃太平府，劉孔昭不納，禮部尚書錢謙益率文官、總督京營戎政忻城伯趙之龍率武官迎降，《甲乙事案》作者文秉品騭稱:馬士英“黨奸誤國”、劉孔昭“棄君負國”、左良玉“阻兵（依仗軍隊）禍國”、趙之龍“賣君盜國，”確系的評!

再次，對形勢缺乏明智的分析，對虜、寇、我三方面力量缺乏正確的估計，因而導致決策繼續失誤，一錯再錯，重蹈崇禎亡國之復轍。甲申之變前，崇禎朝的主要矛盾為階級矛盾，即明廷與李自成等農民軍的矛盾;國變后，由于清朝已定鼎北京，農民軍對弘光政權雖有威脅，但并非主要矛盾，而清廷卻信誓旦旦必滅農民軍而后已。“率仁義之師，沉舟破釜，誓不返旌，期必滅賊，出民水火。”清廷與弘光朝正是敵國對壘，勢不兩立。然而偏安江左的弘光朝，卻盲目地夜郎自大，以天朝大國自居，視清廷為屬夷，其實此時的滿清力量已迅速壯大，不把小朝廷放在眼下。弱國無外交，所派款和的左懋第，清人佚名《使臣碧血錄》贊其“執節類蘇屬國（蘇武）、抗議類富鄭公（富弼）、從容類文信國（文天祥），”確系鐵中錚錚、不辱君命的外交使節，然除一死報國外，外交上毫無進展，非使臣無能，蓋因弘光小朝廷諸政要，包括史可法在內，都對清廷缺乏認識，寄予幻想，欲用“借弩討闖”、“款虜滅寇”來解決當時危機，即與清交好一同剿滅農民軍，走吳三桂之路。連史可法在《款虜疏》中均稱“假虜以破賊，借虜以成功”。“既能殺賊，即是為我復仇。予以義名，因其順勢，先國仇之大，而特宥前辜;借兵力之強，而盡殲丑類，亦今日不得不然之著數也。”這簡直是與虎謀皮，一定是做不到的，以虜御寇純系如意算盤，殊不知寇滅后，滿清則欲君臨天下，臥榻之側，豈容他人鼾睡，小朝廷將成其眼中釘，肉中刺，必除之而后快。到那時，江左勢窮力竭，若魚游于沸鼎之中，燕巢于飛幕之上，亡不俟夕矣。弘光遣使款和，政要中君子與小人皆有成算:史可法的態度是:“和議不成請勵戰守，”“今虜之拒我，正我所以自奮，與天所以成我，特在人心一轉耳!”“在內實籌兵餉，以臥薪嘗膽為機;在外力捍封疆，以江北中州為死所”。積極向上，激勵士氣，厲兵秣馬，戰斗到底。左懋第的態度是:“勿以臣此行為必成。即成矣，無以款成為可恃。”和難成則立足戰，對局勢了如指掌。馬士英的態度是:不聞不問，一籌莫展，不作和與戰的兩手準備。所以，當滿清偵探獲得諜報后，立即進攻，一觸即潰，逃者逃，降者降，弘光帝腐敗無能，清兵南下，一年天子小朝廷即作鳥獸散。“行都之坐席未暖，長江之天險已失”，良可慨也!

崇禎復用內臣，為禍甚烈。南渡后，弘光亦步亦趨，信任福邸舊奄田成、張執中，馬士英常“侑以金帛分饋之”，二奄為之美言。時有民謠曰:“要縱奸，須種田;欲裝啞，莫問馬。”內臣多有執掌大權者，命韓贊周管司禮監事，盧九德為司禮監秉筆、提督京營，高起潛提督江北兵馬糧餉，沿江水師。并復設廠衛，閣臣姜曰廣、蘇松巡撫祁彪佳、御史朱國昌、戶科給事中熊汝霖、禮科袁彭年皆言不可復而卒詔設廠衛緝事官，諍諫者甚至獲譴，鐫級調外。“時上崇飲好內，權出群奄，田成為最，大臣皆因之固寵，政以賄成，人為之語曰:‘金刀莫試割，長弓早上弦，求田方得祿，買馬即為官’”，可見弘光昏庸，田成、馬士英竊柄，銓政混濁到何等程度。弘光帝所寵內臣多小人，高起潛侵克軍資，割死人首冒功，未嘗與清兵決一戰，后降清。唯有“韓贊周性鯁直，在帝前每多規切”，“贊周識大體”，“見馬士英、阮大鋮等擅政，每移病私寓”。其自戕有三說:“后贊周見京城不守，自縊死”。或云“弘光之北也，內奄皆隨行，韓贊周自樓墮下，折足不死。北軍舁之以北，中途不食死”。一說“上出狩，于報恩寺閣投下死”。弘光小朝廷，政由馬阮，權歸內奄，其吏治之腐敗已不可救藥。如職司冗雜，疊床架屋，十羊九牧，各自為政。史可法為定策之異議，受挾于馬士英，被逼自請去江北淮揚督師，后又命高起潛為江北提督，繼命總督王永吉專防江北。即有督師，又有提督、總督、一柄三操。爾后清兵圍揚州，令王永吉馳救，援兵至，揚州已破三日矣。小朝廷連軍事偵探諜報皆錯誤百出，以訛傳訛。舊輔臣謝升已降清再為輔臣，弘光帝仍賜敕書、獎諭，獎其擒斬偽官，其實起兵者為同名同姓的生員。李清《南渡錄卷一》記為謝升，文秉《甲乙事案卷上》記為謝陛，魯魚亥豕，在所難免，“陛”恐為“升”（陞）之誤。此事兩書皆錄，決非子虛。文秉在《甲乙事案卷上》中曾坦言:“馬士英當國，與劉孔昭朋比，濁亂朝政。內則韓（贊周）、盧（九德）、田（成）、張（執中），外則張（捷）、李（沾）、楊（維垣）、阮（大鋮），兼以東平（劉澤清）、興平（高杰）遙制朝權，撫寧（朱國弼）、忻城（趙之龍）侵撓吏事，邊警日見急逼，群小乘時射利。”弘光之亡，咎在人禍，誠然!

四

崇、弘之亡，怵目驚心。讀史至此，每為一慟。于此，給我們留下不少可資借鑒的啟示。

一是千古興亡在于人事，致治在于任賢。而崇、弘之世，用人不當，有才而無德者不乏匪人，匪人握權，亡國指日可待。元代文學家揭傒斯論用人之道云:“有學問文章而不知史事者不可與;有學問文章，知史事，而心不正者不可與。用人之道，當以心術為主。”心術即為思想品質，心術不正則居心不良。崇禎首輔周延儒，“會試、殿試皆第一”，弘光朝兵部尚書阮大鋮，“機敏猾賊，有才藻”，工詩文，諳聲律，尤擅傳奇，《燕子箋》、《春燈謎》為其傳世之作。阮上承湯顯祖，下啟李漁，有“江南第一才子”之稱。周、阮學問文章，不可謂不佳，然心術皆不正，一俟擅權，便貪婪無比，納賄、徇私、修怨、報復、翻案、權錢交易、權權交易，無所不用其極。鄉先賢鄭板橋在《道情十首》中也對禍國殃民的阮大鋮痛毀極詆:“最可嘆龍盤虎踞，盡銷磨《燕子》《春燈》。”至于馬士英，在任右僉都御史時，即以身試法而獲譴。“到官甫一月，檄取公帑數千金，饋贈朝貴，為鎮守太監王坤所發，坐遣戍。”以公款行賄，足見其為人卑污無行。“子系中山狼，得志便猖狂。”他們是國之蠹、民之賊，為人所不齒和痛恨。所以，復社魁碩、“婁東二張”之一的張采，在任禮部主事時，曾向弘光帝上疏，他認為:“權之所在，則利隨之，而重權莫如用人，天下之僥幸用心，實視用人者為進退。”“得人者興，失人者崩。”“不教奸佞登臺鼎，那得中原血染衣”。古今中外先例頗多，足可為后世之鑒戒。

二是黨同伐異是崇、弘之亡的根本原因。崇禎元年進左副都御史的楊鶴曾上疏崇禎:“自縉紳構黨，彼此相傾，逆閹乘之，誅鋤善類，士大夫之元氣傷。”這就是說，要想使明朝恢復元氣，必須堅決消滅朝端的黨爭。關于這一點，連十八年后即位的清康熙帝都指出:導致明朝滅亡的主要因素是黨爭，是明朝大臣為爭權奪利互相傾軋而置國家利益于不顧。國家之禍，莫烈于朋黨。梃擊、紅丸、移宮三案成為激烈斗爭的焦點，在激烈爭論中，形成了以東林黨為一方，以閹黨為一方，勢若水火。盡管朝野一片呼聲譴責“黨同伐異，罔上行私，其風不可長”，然愈演愈烈，固結而不可解。崇禎帝即位后，閹黨余孽猶存。終崇禎之世。黨爭無時或間。南渡后雖偏安江左，因馬阮擅權禍國，朋比較前尤烈，幾乎每件大事都貫穿著激烈的斗爭。如史可法、劉宗周、陳子龍等正直官吏主張傾舉國之力北伐，“據形勢以規取，江左非偏安之業，請進圖江北”，而馬、阮卻主張偏安江左，龜縮一隅。左兵東下，馬士英盡撤江北勁兵以御左，國門洞開，完全放棄對清軍的防范，謂清軍不足慮，甚有欲引狼入室，用清軍以破左者。馬揚言:“寧為北兵所殺，毋為左兵所辱。”大理寺卿姚思孝、御史喬可聘等乞無撤江北兵，士英厲聲叱曰:“此皆左良玉死黨為游說。寧可君臣皆死于虜，必不死于左良玉之手。”勢不兩立的激烈黨爭，直至亡國而后已。

三是不納諍諫是崇、弘之亡的重要原因。賢明君王皆有納諫美德，中國古代有“禹聞善言則拜”之說，唐太宗有善納諍諫之雅。而亡國之君則往往拒諫，甚或飾非文過。崇禎、弘光皆不納諍諫，崇禎朝言官不畏廷杖死諫者不乏其人。“過而不聽于忠臣，而獨行其意，則滅高名、為人笑之始也。”崇禎失國，自縊煤山，非偶然也。弘光朝史可法、劉宗周、袁繼咸以及韓贊周多次規諫，由崧皆當耳邊風，而群閹詭詞卻奉為圭臬。甚至清兵行將過江，左兵與黃得功軍相持不下，阮大鋮、劉孔昭猶虛報捷音，張捷率百官表賀，由崧仍深信不疑。東西長安門柱上有聯譏之:“福人沉醉未醒，全憑馬上胡謅;幕府凱歌已休，猶聽阮中曲變。”弘光不施仁政，民心喪盡。黃得功殉國，劉良佐降清挾帝自太平府回南京，“夾路百姓唾罵，以其信任馬士英、阮大鋮等而囚禁東宮等事，有投瓦礫者”。百姓對于刻民、害民者就是這樣地無情。

值得探討的是，崇禎帝雖未失德，然亦未施仁政，失政必大失民心。加之濫用權力，高高在上，為所欲為，以致失國。弘光帝腐敗無能，不理朝政，馬、阮竊權、擅權，得勢、得利，卻大失民心，小朝廷一年即土崩瓦解。由此可見:權力過分集中而又缺乏制約，或權力為人竊取達到完全失控，皆可導致殊途同歸的亡國喪身的惡果。伏尸百萬，血流漂杵，切膚之痛，驚心怵目，不可不明言以昭炯戒于后世。

注釋:

①李清:《三垣筆記·附識中·崇禎》。

②《明史·莊烈帝本紀二》。

③《明史·莊烈帝本紀一》。

④《明史·魏忠賢傳》。

⑤《明史·吳甘來傳》。

⑥《明史·焦源溥傳》。

⑦計六奇:《明季北略》。

⑧鄭廉:《豫變紀略卷一》。

⑨紀昀:《閱微草堂筆記卷二》。

⑩《明史·左懋第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