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私權博弈還是融合：標準必要專利與反壟斷法的互動

王麗慧 / 工信部電子知識產權中心

公私權博弈還是融合：標準必要專利與反壟斷法的互動

王麗慧 / 工信部電子知識產權中心

隨著世界主要國家和地區對微軟、谷歌和高通等ITC產業巨頭反壟斷調查的持續升溫，標準涉及的知識產權和反壟斷問題引起了各國相關產業界和法律界的關注，特別是擁有市場支配地位的標準必要專利權人濫用標準必要專利限制和排除競爭的情形。今年伊始，國家發改委對高通涉嫌濫用標準必要專利實施壟斷的行為展開調查，而7月底國家工商總局對微軟的反壟斷調查更是將這股反壟斷之風推向新的高潮，由此，中國便加入了各國反壟斷執法的熱潮。

近年來，隨著移動通信和人機交互技術的快速發展，信息與通信技術產業（下稱“ICT產業”）已成為世界主要國家經濟增長的重要驅動力量。由于爭奪市場、遏制競爭、獲取更高專利溢價空間等原因，ICT產業領域的專利糾紛逐年上升，其中涉及標準必要專利（Standard Essential Patents，下稱“SEPs”）的訴訟和反壟斷執法更是引發了業界的廣泛關注。高通、微軟、三星、蘋果、谷歌等ICT產業巨頭在歐洲、美國和中國等主要國家和地區均紛紛陷入SEPs相關糾紛和反壟斷調查。

一、標準必要專利涉及的具體壟斷問題

（一）標準必要專利與反壟斷法的交叉

標準化組織在制定某些標準時，由于技術上或商業上沒有其他可替代方案，部分或全部標準草案不可避免地要涉及到專利或專利申請。當這樣的標準草案成為正式標準后，實施該標準時必然要涉及到的專利技術就是所謂的“標準必要專利”（SEPs）。技術標準是公共產品，而專利權屬于私權范疇，當二者出現交叉時，專利權很容易借助技術標準的必要性和單一性而不斷擴張，破壞專利權人、標準實施者以及社會公眾間利益的平衡，引發知識產權與反壟斷法交叉的問題。

反壟斷法并不反對SEPs權利人基于SEPs從標準的實施中獲益，但是不允許獲得市場支配地位的SEPs權利人超過必要限度地濫用SEPs來對競爭對手進行不合理的壓制。為了促進標準推廣，標準制定組織通常要求專利權人承諾以公平、合理、無歧視（FRAND）的條款許可他們的SEPs。一旦某一標準被采用，SEPs權利人便會獲得特殊的市場力量。SEPs權利人可能借助由此獲得的市場力量，收取遠超于FRAND要求的許可費，或者以基于SEPs的禁令救濟為威脅，進行專利劫持，逼迫潛在被許可人接受違反FRAND原則的過高許可條件，由此排除、限制競爭，損害標準實施者和消費者的利益。

（二）濫用SEPs市場支配地位構成壟斷的具體情形

實踐中，SEPs權利人濫用市場支配地位限制和排除競爭的行為主要體現在專利劫持現象中。專利技術被納入標準能夠增強專利持有者的市場支配力，具有市場支配地位的SEPs權利人可能通過獲得更高的專利費或其他不合理許可條件來挾持專利、減少競爭，而禁令威脅便是SEPs權利人最常使用的獲得更高專利費或其他不合理許可條件的劫持手段。禁令的劫持使得被許可人可能不得不被迫接受SEPs權利人的歧視定價、專利搭售、壟斷性高價、附加不合理的許可條件等涉嫌壟斷的許可條款。

向法院尋求禁令，通常是專利權人在專利侵權案件中合法的救濟。然而，如果SEPs權利人已經作出以FRAND條款許可其SEPs的自愿承諾，并且禁令所針對的企業愿意就FRAND條款達成許可協議，那么基于SEPs尋求禁令就可能構成市場支配地位的濫用，為市場帶來反競爭的影響。判斷SEPs權利人申請禁令救濟的行為是濫用知識產權實施壟斷還是正當行使知識產權并不容易，判斷標準和界限也不像有形產品領域那樣清晰。換句話說，無論是SEPs權利人的拒絕許可、限制許可還是逼迫被許可人接受不合理的許可條件，判斷是否構成壟斷，應當把握非常嚴格的適用標準。

在反壟斷執法案件中，SEPs權利人以禁令救濟手段威脅潛在的被許可人接受不合理的許可條件時，執法機關作出的禁止SEPs權利人尋求禁令救濟的決定其實就是強制SEPs權利人將其專利許可給被許可人的一種強制許可方式。這種強制許可的反壟斷執法手段是反壟斷執法過程中，對權利人濫用SEPs市場支配地位實施壟斷行為的最重要的執法手段。

二、世界主要國家和地區反壟斷法實踐中對SEPs問題的觀點及立場

（一）歐盟反壟斷執法過程中對SEPs問題的觀點及立場

2014年6月 ，歐盟委員會發布了SEPs涉及壟斷問題的《競爭政策簡報》（Competition Policy Brief）1.參見Competition Policy Brief, European Commission, June 2014. http://ec.europa.eu/competition/publications/cpb/2014/008_en.pdf.， 該報告的發布背景是歐盟現今有關濫用標準中知識產權進行市場壟斷案件的快速增多。在該報告中，歐盟委員會借助對近期處理的幾個濫用SEPs進行市場壟斷案件的裁決，明確闡述了現階段歐盟針對此問題的立場和觀點：嚴格限制SEPs權利人利用禁令救濟限制和排除競爭，實施市場壟斷，最終損害消費者利益的行為。

報告中，委員會對近些年歐盟處理過的涉及SEPs和非SEPs（“Baseline”）的專利訴訟糾紛進行了統計和比較，結果如下：

統計結果顯示，近30年中，涉及SEPs的專利糾紛案件遠遠超過非SEPs的專利糾紛，且呈快速增長趨勢。報告還指出ICT領域主要企業，如蘋果、摩托羅拉、三星、微軟和谷歌等，涉及SEPs侵權糾紛所占比例之巨大，側面反映出近年ICT領域“專利大戰”在歐盟地區的如火如荼。

除此之外，報告還重點對SEPs涉及的壟斷和限制競爭問題進行了詳細闡述。報告介紹了歐盟委員會對Rambus、摩托羅拉和三星利用SEPs實施壟斷行為的處理決定，分析了摩托羅拉和三星案件對歐盟造成的反競爭影響，同時指出此類決定可以為日后歐盟成員國法院處理類似案件提供指引性指導。

1、歐盟對摩托羅拉移動濫用SEPs違反歐盟競爭法的調查

2011年，在谷歌計劃收購摩托羅拉的大背景下，蘋果向歐盟委員會舉報摩托羅拉涉嫌濫用SEPs市場支配地位限制和排除競爭。蘋果認為，德國法院已經依據FRAND原則對相關SEPs的授權許可條件作出判決，并且蘋果承諾接受該判決的約束，與摩托羅拉進行談判，但摩托羅拉卻仍然向德國法院申請禁令，要挾蘋果接受其不合理的過高許可費。

2012年，歐盟委員會正式對摩托羅拉展開調查，并最終在2014年4月29日作出處理決定。歐盟在該決定中正式為SEPs相關的許可談判確立了“安全港”原則，即：如果潛在被許可人愿意遵守FRAND原則進行談判，并在談判破裂后，接受法院或仲裁機構的判決，那么SEPs權利人便不得向法院基于SEPs對潛在被許可人申請禁令救濟2.參見Antitrust: Commission finds that Motorola Mobility infringed EU competition rules by misusing standard essential patents. European Commission, 29 April 2014. http://europa.eu/rapid/press-release_IP-14-489_en.htm.。

上述“安全港”原則在歐盟委員會對三星涉嫌濫用SEPs市場支配地位構成壟斷的案件中得以進一步細化，并提出進一步限縮。

2、歐盟對三星涉嫌濫用SEPs市場支配地位進行壟斷的調查

2011年開始，三星以蘋果侵犯其移動通信領域的SEPs為由在多個歐盟成員國法院對蘋果產品申請禁令，由此歐盟委員會對三星展開調查，認為其可能構成了市場支配地位的濫用，違反了《歐盟運行條約》第102條3.《歐盟運行條約》第102條禁止相關市場上壟斷地位的濫用，這里的壟斷地位是指相關市場上由于對競爭對手或者客戶采用不正當的手段而獲得的壟斷地位。。 2012年底，歐盟委員會轉告三星，蘋果有意基于FEAND原則與三星進行談判，三星選擇撤銷之前在各成員國提起的禁令申請，并提出愿意向歐盟委員會作出承諾，避免歐盟委員會對其涉嫌濫用市場支配地位構成壟斷的行為進行處罰。

2014年4月29日 ，歐盟宣布正式接受三星提交的歐盟反托拉斯法下的法律約束力承諾：在歐洲，三星將不再對歐洲境內已經簽署特定許可協議框架的被許可人，尋求其智能手機和平板電腦SEPs方面的禁令。在該協議框架下，任何關于SEPs和FRAND條款的爭議將由法院或者雙方都同意的仲裁機構裁決。該承諾為三星SEPs的所有潛在被許可人提供了一個“安全港”4.參見Antitrust: Commission accepts legally binding commitments by Samsung Electronics on standard essential patent injunctions. European Commission, 29 April 2014. http://europa.eu/rapid/press-release_IP-14-490_en.htm.。

針對三星的承諾，歐盟委員會負責競爭政策的副主席Joaquin Almunia指出：歐盟支持三星不再求助于損害競爭的禁令，而是借助法院或仲裁機構解決SEPs和FRAND問題的承諾,并鼓勵其他的行業參與者考慮建立類似的爭議解決機制。此外，在三星案件中，委員會還明確了濫用SEPs申請禁令救濟，從而構成反競爭的情形：在標準化情況下，SEPs持有人已經承諾以FRAND條款進行許可，并且被許可人愿意基于該條款而獲得許可，這時尋求禁令會扭曲許可談判，進而導致對消費者選擇和價格可能都有消極影響的許可條款5.參見Introductory remarks on Motorola and Samsung decisions on standard essential patents,European Commission, April29, 2014.http://europa.eu/ rapid/press-release_SPEECH-14-345_en.htm.。 由此得出，委員會當下針對SEPs禁令救濟的主要立場是：嚴格限制SEPs權利人以反競爭的方式使用基于SEPs的禁令救濟，嚴格規制可能限制競爭和最終損害消費者的許可條件。但是，SEPs權利人應當有權從其SEPs中獲得適當的報酬。

3、歐盟對Rambus涉嫌濫用SEPs進行市場壟斷的調查

在SEPs權利人濫用SEPs的禁令救濟進行壟斷的問題上，歐盟在報告中借助Rambus案和摩托羅拉案的處理決定明確了自己的立場。Rambus是一家內存芯片廠商，歐盟競爭委員會（EUCC）于2007年對Rambus提出控訴，稱Rambus對其SEPs設定的許可費不合理，有涉嫌濫用SEPs實施市場壟斷的嫌疑，在委員會對Rambus作出異議聲明（statement of objections）之后，2009年Rambus做出妥協，并與競爭委員會就其反壟斷指控達成和解協議，承諾將對新一代的JEDEC DRAM(動態隨機存儲存取器)標準(DDR2和DDR3)許可費用設定上限，并且將不會對SDR和DDR芯片標準收取授權許可費用。

報告結尾歐盟委員會明確闡述了其在SEPs權利人濫用SEPs市場支配地位實施壟斷問題上的主要立場和觀點：以平衡知識產權權利人和市場競爭利益、促進創新和經濟增長為宗旨，嚴格限制SEPs權利人利用SEPs禁令救濟排除競爭、最終損害消費者利益的情形。歐盟禁止SEPs權利人濫用其市場支配地位進行專利劫持，禁止其借助對SEPs申請禁令來逼迫被許可人接受違反FRAND原則的許可條件。

（二）美國反壟斷法實踐中對SEPs問題的觀點及立場

在美國，FRAND原則項下SEPs權利人濫用市場支配地位限制和排除競爭、實施壟斷行為的情形也存在，倍受業界關注。在如火如荼的三星和蘋果專利大戰中，三星曾試圖利用對SEPs申請禁令救濟，來限制競爭對手或取得許可談判的優勢地位。此外，摩托羅拉也曾在美國境內違反FRAND承諾，試圖借助SEPs的濫用來排除競爭。谷歌在收購摩托羅拉之后繼續其排除競爭的行為，企圖將申請禁令救濟作為威脅，來增加與被許可人的談判砝碼6.參見Arbitration in the Google/MMI order, Peggy Bayer Femenella and Susan Huber, Bureau of Competition, Feb 28, 2014. http://www.ftc.gov/ news-events/blogs/competition-matters/2014/02/arbitration-googlemmi-order.。 針對三星、摩托羅拉和谷歌濫用SEPs市場支配地位進行壟斷的行為，美國國際貿易委員會（ITC）和聯邦貿易委員會（FTC）等機構對上述案件進行了裁決，表明了美國相關政府機構和組織在SEPs涉及壟斷和限制競爭問題上的基本立場：在FRAND原則項下，嚴格限制對SEPs權利人授予禁令救濟的情形；當禁令救濟可能會損害公共利益時，禁令的授予還需考慮公共健康和福利、經濟競爭環境和消費者影響等因素。

1、三星基于SEPs向ITC申請禁令

作為傳統的通信廠商，三星參與制定了通信產業相關標準，有專利被標準采用，同時也會向標準化組織做出FRAND許可承諾。2013年6月4日，針對三星2011年6月起訴蘋果部分產品侵犯三星在美標準必要專利一案，ITC裁定蘋果違反《1930年美國關稅法案（修訂）》第337條（下稱“337條款”7.“337條款”的主要內容：如果任何進口行為存在不公平競爭方法或者不公平行為（主要指侵犯美國版權、專利權、商標權和實用新型涉及方案等知識產權的行為），可能對美國產業造成抑制，ITC可以應美國國內企業的申請進行調查。）的規定，在進口某些設備（如智能手機和平板電腦）的過程中，侵犯了三星所擁有的一項美國專利（專利號：7706348），并對蘋果公司部分產品發布進口和銷售禁令。鑒于本案涉及的專利是有關無線網絡鏈接標準的專利，因此ITC的此次禁令頒布引發了美國高科技行業激烈的爭論。多數企業和專家認為，當ITC案件所涉專利為SEPs時，ITC應該慎重地考慮禁令的發布，防止SEPs權利人借助此種方式排除或限制競爭。

在此之前，美國聯邦貿易委員會（FTC）曾對各大公司將禁令作為一種競爭手段的做法進行批評。FTC認為，這樣的做法會對美國貿易市場的競爭環境產生不利影響。

隨后，奧巴馬政府在對ITC上述禁令決定進行審查時，以該禁令限制了美國的經濟競爭、損害了美國消費者利益等因素否決了ITC的決定。奧巴馬政府在否決決定中強調，在未來任何涉及FRAND承諾約束的SEPs案件中，ITC應當：（1）主動地對公共利益問題進行徹底而細致地審查；（2）ITC應主動要求當事人雙方存留與SEPs的標準必要性、“專利劫持”或“反向劫持”等方面相關的信息8.參見Obama administration stops ban on sale, import of older Apple devices.http://language.chinadaily.com.cn/portal.php?aid=109094&mod=view#blzinsite.。

2、美國司法部和專利商標局在SEPs涉及競爭問題上的立場

2013年1月8日 ，美國司法部（DOJ）和專利商標局（USPTO）聯合發布了一篇題為《關于FRAND原則標準必要專利救濟方式的政策聲明》的重要聲明，指出在SEPs權利人基于FRAND原則許可、申請禁令的案件中，應當考慮美國的公共利益，此種情形下的禁令救濟可能會損害市場競爭和消費者利益，縱容SEPs權利人基于FRAND的專利劫持行為。聲明還明確了FRAND原則項下基于SEPs授予禁令救濟的條件：（1）潛在的被許可人沒有能力或者拒絕接受FRAND條款，或在FRAND原則外堅持某些條款，逃避其對SEPs權利人的合理補償義務9.舉例說明，如果潛在的被許可人拒絕支付符合FRAND原則的許可費，或者拒絕按照FRAND原則進行談判，那么申請禁令就很適當。； （2）如果潛在的被許可人不遵守法院的損害賠償判決，那么申請禁令也是適當的。申請禁令的情況遠不止這些，當公共利益成為阻礙禁令救濟的原因時，還可能需要考慮其他更多的因素，如禁令對公共健康和福利、經濟競爭環境、直接競爭的產品和美國消費者的影響等10.參見US Issues Statement On Injunctions In Cases Of Standards Essential Patents.http://www.ip-watch.org/2013/01/09/us-issues-statement-oninjunctions-in-cases-of-standards-essential-patents/.。

（三）中國反壟斷法實踐中對SEPs問題的觀點及立場

在中國，無論是在濫用市場支配地位案件還是在經營者集中審查案件中，權利人濫用SEPs涉嫌壟斷的問題已經浮現，并受業界的高度關注，如華為訴Inter Digital案、發改委對高通的反壟斷調查案，以及商務部對微軟收購諾基亞設備和服務業務的附條件批準決定等。這些案例均涉及SEPs的許可和禁令救濟、反競爭和壟斷等問題。下文選取華為訴Inter Digital案和高通反壟斷調查案為例，從濫用SEPs市場支配地位進行壟斷的角度分析我國司法、執法機關目前對涉及SEPs反壟斷問題的觀點和立場。

1、華為訴Inter Digital案

2013年初，深圳中院一審審結了華為公司訴美國交互數字集團（IDC）SEPs反壟斷案，作為中國首例涉及SEPs反壟斷的糾紛，該案引起了業界的廣泛關注。

IDC在中國現行的無線通信技術標準（WCDMA、CDMA2000和TD-SCDMA標準）中均擁有SEPs，這些SEPs對應中國電信領域的移動終端和基礎設施的技術標準，對中國的標準實施者而言亦屬于SEPs。華為要生產相關通信產品必須要符合上述無線通信技術標準，不可避免的要用到IDC的SEPs。在華為與IDC的許可談判中，IDC針對擬授權的2G、3G和4G標準必要專利在內的其所有專利，要求華為接受全球性的、非排他性的、應支付許可費的許可，并且要求華為將其所有專利給予IDC免費許可。但是，IDC擬授權給華為的專利許可費遠遠高于其授權給蘋果、三星等公司的。據此，華為依照我國《反壟斷法》將IDC告上法庭，訴稱IDC對其SEPs的許可使用費存在過高定價和歧視性定價行為；IDC要求華為將其全球所有專利無償許可給IDC，屬于附加不合理交易條件的行為；IDC將SEPs和非SEPs打包許可的行為屬于《反壟斷法》中的搭售；雙方許可談判過程中，IDC向美國法院起訴華為的行為，本質上屬于拒絕交易的范疇。

深圳中院和廣東高院通過審理，對本案涉及的相關市場、市場支配地位和濫用市場支配地位實施壟斷等問題進行了分析和闡述。

（1）相關市場的認定

法院指出，對本案相關市場的界定，主要取決于商品或服務市場的可替代程度。本案涉及的專利主要是SEPs，專利技術本身就具有壟斷性，加之技術標準的統一性，使得技術標準與專利結合后的SEPs的壟斷性因技術標準的鎖定效應而大大加強11.技術標準的鎖定效應是指：在技術標準制定過程中，被最終標準采納的專利技術被鎖定，最終標準的專利技術貢獻者可以在相當長的時期內控制一個行業甚至幾個相關行業的技術進步方向，鎖定廣泛的顧客群。。 本案中，法院從相關地域市場和相關商品市場兩方面對相關市場進行界定，相關地域市場包括中國市場和美國市場；相關商品市場則包括被告IDC在3G無線通信技術標準中的每一個必要專利許可市場，每一個必要專利許可市場均可構成一個獨立的相關市場，這些相關市場構成的集合束便是本案的相關商品市場。

（2）市場支配地位的認定

依照我國《反壟斷法》第十七條第二款對市場支配地位的界定（本法所稱的市場支配地位是指經營者在相關市場內具有能夠控制商品價格、數量或其他交易條件，或者能夠阻礙、影響其他經營者進入相關市場能力的市場地位），IDC擁有中國和美國3G無線通信領域標準中的SEPs，基于SEPs的不可替代性，IDC在這些SEPs涉及的每一個必要專利許可市場均占有全部市場份額，即在相關市場內具有阻礙或影響其他經營者進入市場的支配能力。鑒于此，可以認定IDC在本案界定的相關市場中擁有市場支配地位。

（3）濫用市場支配地位行為的認定

標準中納入專利技術時，標準組織一般都會要求其成員按照FRAND原則將其SEPs授權給標準組織的其他成員使用。而SEPs的許可條件便是最能反映SEPs權利人是否按照FRAND原則進行許可的關鍵因素。當SEPs權利人利用其談判優勢逼迫被許可人接受過高的許可條件時，這屬于濫用市場支配地位的行為。在本案中，IDC在雙方的許可談判階段，向美國特拉華州地方法院和美國ITC對華為提出SEPs的禁令之訴，而華為在談判中一直處于善意狀態，IDC此時在美國提起禁令之訴的目的是逼迫原告接受過高的專利許可條件，因此，法院認定IDC行為屬于濫用市場支配地位的行為，受我國《反壟斷法》約束。除此之外，本案中IDC提供的許可條件還包括將其SEPs和非SEPs捆綁搭售給華為的要求，這屬于SEPs權利人利用其在必要專利許可市場的支配地位，將SEPs和非SEPs搭售的行為，也屬于濫用市場支配地位的范疇【1】。

新技術條件下，SEPs引發的反壟斷和競爭問題，橫跨知識產權、反壟斷和市場競爭多個領域，作為國內SEPs反壟斷糾紛第一案，本案中法院對SEPs涉及的相關市場、市場支配地位的認定，以及濫用市場支配地位實施壟斷行為等問題的判定和分析，足以反映國內司法機關對SEPs涉及反壟斷問題的立場和走向：我國司法機關同樣禁止SEPs權利人濫用市場支配地位限制、排除競爭，實施市場壟斷的行為。

2、發改委對高通的反壟斷執法調查

2013年11月 ，國家發改委根據中國《反壟斷法》啟動對美國高通的反壟斷調查。2014年2月9日，中國通信工業協會旗下的“手機中國聯盟”向發改委遞交了一份報告，反映美國高通在華存在涉嫌包括過度收取專利費、搭售和歧視性收費在內的濫用市場支配地位的行為，并指出高通的商業模式嚴重損害了中國手機產業。

高通持有移動通信3G技術的多個SEPs，手機廠商、基站運營商以及交換機廠商想要生產CDMA方面的設備，都必須要給高通繳納專利費用，專利許可收費是高通的重要收入來源。據媒體報道，業內人士認為，高通對中國公司收取的專利費用比對蘋果、三星、諾基亞等公司的高出數倍乃至數十倍，由此可能構成歧視性定價和許可費壟斷高價。

2014年7月11日 ，發改委公布了正在調查的高通可能涉嫌壟斷的行為，包括將整機作為計算許可費的基礎、將SEPs與非SEPs捆綁許可、要求被許可人進行免費許可、對過期專利繼續收費、將專利許可與銷售芯片進行捆綁、拒絕對芯片生產企業進行專利許可以及在專利許可和芯片銷售中附加不合理交易條件等，調查人員日前正在重點就高通涉嫌的以上違法行為進行調查和詢問。根據我國《反壟斷法》第55條規定，高通的行為涉嫌濫用知識產權，排除、限制競爭，極可能被認定為壟斷行為，而受到國內相應法規的制裁12. 《反壟斷法》第55條：經驗者依照有關知識產權的法律、行政法規規定行使知識產權的行為，不適用本法；但是，經營者濫用知識產權，排除、限制競爭的行為，適用本法。。 有第三方市場機構根據高通上一財年的營收數據估算，如果被認定為壟斷，高通可能面臨最高達12億美元的處罰。

高通對中國廠商索要的高額許可費到底是高通正常研發應獲得的補償，還是利用壟斷地位獲取壟斷利潤，要等發改委此次反壟斷調查塵埃落定后才能有公正的結論。國家發改委對高通的此次調查是繼2005年以來歐盟、日本、韓國之后，第一次由發展中國家對高通公司發起反壟斷調查。這次反壟斷調查充分說明，我國反壟斷執法部門已經對市場主體利用基礎專利或SEPs實施限制競爭的行為日益警覺和關注。

三、中國關于標準制定和實施過程中限制競爭行為法律規制的最新進展

（一）《工商行政管理機關禁止濫用知識產權排除、限制競爭行為的規定》

2014年6月10日 ，國家工商行政管理總局發布了《工商行政管理機關禁止濫用知識產權排除、限制競爭行為的規定（征求意見稿）》，該《規定》明確了鼓勵創新、禁止濫用知識產權的指導思想，同時對“濫用知識產權排除、限制競爭”以及“相關市場”等概念作了界定。

除此之外，《規定》還專門對標準制定、實施過程中排除、限制競爭的行為進行了規制。《規定》第十三條強調，經營者不得在行使知識產權的過程中，利用標準（含國家技術規范的強制性要求）的制定和實施從事排除、限制競爭的行為。同時，第十三條還詳細列舉了具有市場支配地位的經營者構成排除、限制競爭行為的情形：（1）在知道其專利可能會被納入有關標準的情況下，故意不向標準制定組織披露其權利信息，或者明確放棄其權利，但是在其專利成為某項強制性標準后卻對該標準的實施者主張其專利權；（2）在其專利成為SEPs后，違背FRAND原則，拒絕其他經營者以合理的條件實施該專利，或者以不公平的條件許可其專利，或者在許可其專利的過程中實施搭售行為。

（二）《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審理侵犯專利權糾紛案件應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解釋（二）》

2014年7月31日 ，最高人民法院發布了《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審理侵犯專利權糾紛案件應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解釋（二）》（征求意見稿），旨在明確和統一專利審判標準，及時回應科技創新對專利審判的新挑戰。該《解釋》第二十七條明確闡述了現階段我國司法機構處理推薦性標準實施過程中SEPs許可、FRAND原則和禁令救濟問題的基本立場。該《解釋》是我國司法機構在標準涉及知識產權和反壟斷法問題上的一大突破，顯示了我國在相關問題的法律制定和實施上與世界主要國家和地區發展趨勢的接軌。

該《解釋》第二十七條第一款規定“非強制性國家、行業或者地方標準明示所涉專利的信息，被訴侵權人以其實施該標準而無需專利權人許可為由主張不構成專利侵權的，人民法院一般不予支持。但是，專利權人違反FRAND原則，就標準所涉專利的實施許可條件惡意與被訴侵權人協商，被訴侵權人據此主張不停止實施行為的，人民法院一般應予支持。”依照該款規定，SEPs權利人惡意違反FRAND原則與潛在被許可人進行許可談判的，法院一般不應授予禁令救濟。該款規定可以有效避免SEPs權利人濫用SEPs惡意進行許可協商的情形，但《解釋》沒有對SEPs權利人的主觀“惡意”進行詳細闡述，由此可能引發《解釋》在實踐操作上的困境，擴大法官在確定禁令救濟授予條件時的自由裁量權。

此外，該《解釋》第二十七條第二款對推進性標準實施過程中，SEPs許可條件的確定方式和許可費計算作出了進一步規定。該款強調“標準所涉專利的實施許可條件，應當由專利權人、被訴侵權人協商確定；經充分協商，仍無法達成一致的，可以請求人民法院確定。人民法院應當根據FRAND原則，綜合考慮專利的創新程度及其在標準中的作用、標準所屬的技術領域、標準的性質、標準實施的范圍、相關的許可條件等因素，確定上述實施許可條件”。在SEPs的許可問題上，該規定明確了許可條件的確定方式，解決了實踐中許可費計算的不確定性。從另一角度講，《解釋》雖然明確了許可談判雙方和法院在確定許可條件時應考量的具體因素，但僅列舉了專利創新性、專利對標準的價值貢獻、標準所屬技術領域、標準的性質和實施范圍等因素，這并不能涵蓋許可條件的全部確定因素，如該SEPs的可替代技術因素、標準中其他SEPs的數量和價值、許可的性質（獨占許可或非獨占許可）和范圍等等。

綜上，現階段無論從立法、行政執法和司法層面，抑或是標準制定實施層面，標準相關的知識產權問題，以及SEPs涉及的反壟斷和競爭問題，均已被我國相關政府機構和組織提上關注日程，也已成為業界相關企業和學者關注的重點。我們應及時關注歐盟、美國等世界主要國家和地區對微軟、高通、谷歌等企業涉及SEPs的反壟斷執法、司法實踐，以及他們從反壟斷法角度處理SEPs、FRAND原則和禁令救濟問題的實踐做法，以期為中國在SEPs涉及反壟斷和競爭方面的立法、行政執法和司法規制提供借鑒。

【1】葉若思. 祝建軍. 陳文全. 標準必要專利權人濫用市場支配地位構成壟斷的認定——評華為公司訴美國IDC公司壟斷糾紛案【J】. 電子知識產權, 2013(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