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偉言
(海南師范大學教育科學學院,海南海口,571158)
每年教師節來臨,教師收受紅包問題就成為社會關注的焦點。應該承認,教師利用職務之便收受紅包,尤其是暗示甚至索要紅包是有悖于師德的行為,不僅敗壞了行業風氣,對未成年人的成長也有消極影響。對此,教育部的態度非常明確,從2010年到2014年,相關的禁令一年一個,今年更是重磅出擊。7月8日,教育部發布《嚴禁教師違規收受學生及家長禮品禮金等行為的規定》(教監〔2014〕4號),明令禁止教師收受禮品禮金、接受宴請、參加由學生及家長付費的娛樂活動等。8月29日,針對中秋節、教師節、國慶節可能出現的“送禮風”,教育部又發出通知,重申了關于教師收禮行為的“6條禁令”。時隔不到兩個月,兩次就同一事件發布通知,足見教育部治理相關現象的決心。這種決心對教師收受紅包會起到實質性的遏制效果嗎?
這需要挖掘教師收受紅包的深層原因。無論通過調查研究還是經驗觀察,我們都不難了解家長送禮的動機,概括地說,就是希望教師對自己孩子能多些照顧。具體包括:(1)課堂上對孩子多些關注,多些提問;(2)批改作業能更細致;(3)多關注孩子的行為、心理問題,多點關心和溝通;(4)給孩子更多鍛煉的機會,等等。家長送禮之后,教師合乎期待的“還禮”行為,更是讓家長覺得送禮是值得的,所以即使沒有教師暗示,也會有家長找機會“打點”。還有部分家長是出于從眾心理:別人都送了,我要是不送的話,會對孩子不利。如果說前面的情況是期待得到特殊照顧,那么后面的情況則是為了避免不公平的待遇,即俗稱的“穿小鞋”。比如孩子之間吵架,教師偏袒給他送過禮的學生,從而不公正地處理糾紛;長期給孩子排邊緣座位,等等。回過頭來看,所謂的特殊照顧,其實也都在教師職責的范圍之內,是教師從業的基本要求,何以成了必須拿錢打點才能獲得的呢?而教育過程中公平、公正地對待每個學生,不以各種方式施以歧視本是教師職業道德的底線,為何也如此讓家長擔心,以至于必須花錢買個放心呢?
眾所周知,在辦學體制上,我國教育的主流是政府舉辦的,公辦教育體系覆蓋全國,包含師資在內的教育運行所必需的各項資源都是由政府以指令性計劃的方式加以配置。師資隊伍往往由公辦師范大學統一培養,畢業后通過各地政府組織的教師選拔考試后,獲得事業單位編制,政府根據編制的數量予以全額財政撥款。這里,我們看到教師收受紅包的深層根源已浮出水面。雖然政府一再強調并且也通過各種措施力圖“辦人民滿意的教育”,但最終的結果卻難盡人意。因為辦學方式的政府壟斷,決定了教師的身份是國家公職人員,代表政府公權力對未成年人施以教化。雖然民眾有教育的需求,社會上也有能依靠自身的知識和能力滿足這些需求的人,但需求者和有能力的供應者并沒有在自由市場中發生交換關系。也就是說,公立學校的生存并不依靠于市場。既然生存由國家來擔負,那么實際上就不太可能為受教育者和家長一方負責,也就是說,教師在教育中必然是對上負責的,缺乏教育服務意識。
而從受教育一方來說,在公立教育制度下,教育是作為一種社會福利分配給民眾的,學界和媒體對教育“公益性”的強調也越來越強化了人們對教育作為“公共產品”的認知,理所應當認為自己的孩子應該享受免費義務教育。然而俗諺道:“天下沒有免費的午餐”,這不僅是因為用于義務教育的錢其實是“羊毛出在羊身上”,而且還因為人們在享受教育福利的同時也被剝奪了自由選擇的權利,這里面有著邏輯的一致性。這個自由選擇權的剝奪是以“教育公平”的名義出現的,教育公平既是政府實施教育配給的價值依據,同時也是政府維持教育壟斷所必須兌現的承諾。但這里的公平只能是表面的公平。真正的公平,是不一樣的人受不一樣的教育,做到這樣的前提是能夠全面充分地把握民眾的受教育需求,而這一點政府是無法實現的。而且,因為長期受平均主義觀念的文化浸染,人們對“不一樣”也具有某種抵制的心理,更容易相信“一樣的”才是公平的。于是,限制擇校,所有人都在家庭所在地接受教育就被認為符合教育公平原則,教育公平的理念轉化為現實的政策話語就是四個字:就近入學。受教育方只能被動地接受政府強制性的教育安排,這意味著他們同時也喪失了對學校教育進行實質性評價的可能。
這里有一個需要澄清的問題是政府教育評價和受教育方教育評價之間的關系,評價是根據需要是否得到滿足而做出的,如果政府的教育評價和受教育方的教育評價可以等同,可以互相置換,那么公立學校對政府負責也就相當于對受教育者負責。但事實并非如此,因為它不可能做到了解每個家庭的教育需要,政府的評價更多地關注升學率、輟學率、各項評比的名次、教師學歷達標率、某項教育規章的落實情況等,圍繞著各種可明確量化的事務,重數據,重材料。至于在微觀教學過程中,教師如何對待學生、投入的心力有幾分,則是政府評價無法顧及的,所以政府不可能代替受教育方的教育質量評價。
教師以政府教育代理人的身份工作,學校只需對上級主管部門負責,與此同時,福利模式的教育分配也使受教育方無法在教育評價上有實際作為。在這種情況下,真正為學生著想的、照顧到每個學生發展需要的做法必然被邊緣化,因為它缺乏必要的激勵。也就是說,教師事實上也在執行代理人機會主義。既然評價由上面來主導,誰又愿意做那種費力又不給自己帶來實惠的事情呢?而且家長的目標也是追求分數,在高壓的教學管理和題海戰術也可以保證班級整體成績的情況下,是不需要對學生有太多個別關注的。于是,家長要想為自己的孩子爭取滿意的教育對待,必須有額外的付出,那就是以非正式規則方式存在的送禮。“紅包”是家長為獲得優質教育資源的而支付的成本,對于教師來說,它具有被福利化的公立教育制度排除掉的激勵功能,在一定程度上刺激了教師對孩子心力投入的積極性。
這里還需要區分一種情況,有的教師確實是有教育情懷的,他們愛崗敬業,也想盡力關照每一個學生,然而政府壟斷教育供給卻使這一點在現實中難以落實。教育屬于稀缺資源,所謂稀缺,就是人們對它的需求量大于可支配量。一方面,人們對教育有著廣泛的需要,另一方面,支持教育運行的各項資源都不是人們可無限量支配的。這種稀缺數量關系的存在,是經濟活動的起點。如果某種物品需求量小于可支配量,人們就可以各取所需,隨便獲得,不需要通過交易。教育是一種稀缺物品,意味著教育的運行實際上也遵從經濟規律,需要按照財貨的稀缺性質進行配置。那就是需求方和供應者在教育市場中進行自由交換,受教育者根據自身的情況量力而行,同時教育買方的存在也會極大地刺激賣方市場的繁榮,民間教育資本涌入教育領域,教育供應也會更充分、更多樣。現在是政府統一配給教育,違背了稀缺品必須市場化配置的規律,違背規律必生惡果,那就是雖然免費,但在供應上卻存在短缺。一個鮮明的表現就是普遍存在的大班額。雖然教育部對班額有明確規定,然而這種規定不可能得到執行。現實中超過五六十人的班級比比皆是,六七十人的也不新鮮。班級人數一多,教師縱然想關照到每個學生,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家長要想讓自己的孩子在眾多學生中被教師注意,最可行的辦法還是送“紅包”。這并非說教師就是見錢眼開的一群人,而是說“紅包”的存在客觀上自然而然地起到了提取教師注意力的作用。
以上從主觀和客觀兩方面分析了阻礙教師對學生心力投入的障礙。需要指出的是,紅包終究是一種不正當刺激物,這其中細究起來又存在悖論。一個班級內,當送紅包是個別和部分家長的行為時,很容易助長教師對待學生的不公平行為,即格外關照送禮的學生,對不送的學生關注不夠或者任其處于被遺忘的角落。但假如大部分都送且送得額度差不多,則又回到了“誰也不送”的那種初始狀態,這時紅包調動教師積極性的激勵功能、于眾多學生中自然提取教師注意力的功能都會下降。當家長捕捉到送紅包不那么有用的信號之后,選擇無非兩種:不送了、加大籌碼地送。因為惡性學業競爭的存在,家長之間在送紅包問題上,也諱莫如深,處于一種囚徒博弈的狀態,不太可能在“不送”上達到均衡。于是選擇只能是后一種情況,看誰送得多,不正之風愈演愈烈。如果教師品德無最起碼的把持,那么這種情況對于極少數不送禮的學生來說就是雪上加霜,因為教師會在反向意義上對其留有印象,這些孩子可能就會在班級中處于十分不利的位置。
當師資是政府以權力進行配置時,對于那些有能力的教師來說,提供給他們鐵飯碗的同時也傷害了他們的利益。政府定價的教師薪酬無從反映真實的教育價格,水平高的教師如果放置于市場化的環境下,很可能比現在的收入要多,而現在只能接受既定的薪酬,通過一步步的職稱晉級來實現收入的提高。在這種情況下,作為一個理性的自利人,必然要利用現有的制度缺陷去謀求彌補損失的方法,收受紅包也就勢在必然。而對于那些能力差的教師來說,政府對教育的壟斷實際上對他們起到了一種庇護的作用。有人試圖對教師收受紅包行為多些同情式理解,認為紅包起到了某種安撫的作用,比如有這樣的說法,“公立學校的教師工資并不高,幼兒園的就更慘了,沒有補課收入。每逢教師節家長奉獻一點也是應該的。畢竟公立學費不是市場價格,市政補貼很多”。這種觀點可以闡釋前一種情況,而沒有涵蓋后一種情況。因為如果真正展開市場競爭的話,水平低劣的教師可能連從教資格都沒有,即使有,因為其所能提供的教育服務質量低下,購買的需求也不一定高,其在教育市場中的收入未必高于現在。這提示我們,對于教師收紅包現象的同情式理解不能失去邊界。這部分教師本該被淘汰,然而在制度的保護下他們有了鐵飯碗,不但混跡于教師隊伍,而且還尋起了“租”。顯然,這里教師收受紅包的不道德性是十分凸顯的。
從上述分析可以看出,教師收紅包問題有著深層制度根源。雖然先賢們極為強調道德對人行為的約束作用,但這種約束作用并非總是有效的。人具有自利性,在既定的制度框架下,總是要尋找制度的漏洞,在利益的獲取方面盡可能地達到他認為的滿意結果。教師收受紅包也是如此,在公立教育制度下,教師和家長雙方遵從收送的非正式規則,雖然不夠道德,但是卻符合自身的利益。然而長期以來,教師收受紅包是被當作單純的師德議題來看待的,這是官方治理的思路也是民間評價的視角,也就是對教師收受紅包施以單純道德評價,解決的辦法也是師德師風建設。一方面要求教師加強自身道德修養,自覺進行人生觀、世界觀和價值觀的改造,另一方面強調上級主管部門加強對教師的監管。這種監管不能說沒有效果。這就回到了本文開頭的提出的問題,可以肯定地說,今年的監管對于遏制收受紅包現象就是有效的。因為教育部查禁力度的加大和大環境中反腐行動的影響,今年很多學校在教師節來臨之際都三令五申,以簽署承諾書、群發短信的等各種方式公開向家長表示拒絕收受禮金和禮品。有的學校為落實相關規定,校長和保安齊上陣。據齊魯晚報9月11日的配圖報道,教師節當日,保安和校長的任務就是攔截送禮,包括幾只鮮花這樣簡單的小禮物也無法帶進學校。*齊魯晚報2014年9月11日報道:《只收祝福不收禮 最嚴禁令下教師節感恩本意回歸》。另有報道顯示,今年鮮花店銷量較同期降三成,記者走訪某些鮮花市場發現和每年的火熱氣氛不同,今年的鮮花市場有點冷清。*濟寧新聞網2014年9月11日報道:《今年教師節送花的少了,鮮花店銷量較同期降三成》。這不能不說教育部“亮劍”行動確有效果,似乎也說明很多人認為把加大政府監管力度作為解決對策是正確的。然而,我們需要思考的是,紅包風氣是剎住了,但教師在公立教育體制下缺乏激勵的問題能解決嗎?政府壟斷教育供給之下因缺乏競爭而導致的優質教育資源短缺的問題能解決嗎?收紅包的遏制其實反倒會掩蓋這些問題的存在,低下的教育質量依然會維持,這才是要害所在。而且,因為監管成本太高,一旦放松監管,收受紅包現象還會卷土重來,因為孕育它的溫床始終存在。
有人說,我國有尊師重教的傳統,送紅包其實也是出于對教師的尊敬和認可。不否認有些家長給教師送紅包也有出于尊敬的用意,其動機可能不是單一的。但當紅包之風登峰造極,從充話費到送購物卡到直接送錢,訴諸直覺就能對此作出否定。從上述分析我們可以看出,當教師職業處于特權的保護之下,受教育方和教師處于不平等狀態時,家長給教師送紅包更多的并非出于尊重,而是因為這樣做有利可圖。好的制度充分尊重人自利的本性,但同時避免人們逐利時傷害他人,好的制度通過合理的資源配置方式,引領社會中的人各盡其責,實現互利互惠。教師收受紅包的解決離不開合理的制度建設。打破政府壟斷,尊重教育的私人舉辦權,讓受教育方和教育供應者依據各自的需求自由地在市場中進行交換。一方面,通過家長實質性的教育評價解決教育激勵缺失的問題,另一方面,通過更多民間資本的注入,解決教育資源短缺的問題,以良性的競爭催生和培育更多優質教育資源,從而使班額過大的問題得到根本的解決。這樣的治理思路,可能才是治標又治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