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學生虬

王木春

(漳州市東山一中，福建漳州，363400)

新學年，任教高一新生。第一節課，我請幾個學生做自我介紹，并說說自己名字的來源或寓意——如果學生愿意說的話。我發覺名單上有個名字頗特別，居然帶個“虬”字。“虬”是神話中的一種龍，但“蟲”字偏旁，總讓我覺得怪異。因此，原本記性不佳的我，倒輕松地記下了這個名字。

虬的模樣也容易記住。瘦小的他坐第一排，緊挨講臺。但不知為什么，這節課我沒讓他做自我介紹。

第二、三節課，虬在課堂上便表現活躍。我準備給學生讀一篇抒情散文時，就聽他在下面嘀咕一聲“我不喜歡這篇”。可是，我僅僅說出了題目啊。

隨后講授課文，我偶爾聯系課外作品，順便詢問作品作者，當全班鴉雀無聲或還沉浸在思考中時，虬已經脫口而出，大家對他刮目相看。我也感到十分驚訝：閱讀面這么廣的學生，我已多年不見了。現在的學生，從初中起，已基本不讀課外書——平時各科作業塞得密不透風，放假則沉迷于網絡。

我每周讓學生自愿上講臺介紹自己喜歡的書或文章。虬好像是第二個上去的。他竟使用了多媒體，可惜放映出來字體太小。他介紹的書是日本的《源氏物語》。在我看來，這部名著對于普通中學生而言，實在太深奧了，簡直與天書無異。然而虬卻不用看稿件，滔滔不絕，如數家珍。遺憾的是，他的語速太快了，加上學生對《源氏物語》聞所未聞，氣氛頗為沉悶。

不久，我收上全班作文。虬的字體讓我嘆為觀止。他幾乎無力把漢字的一筆一畫寫端正。筆畫扭曲之外，結構也不勻稱。這是我見過的最奇特最別扭的字體之一。我在作文批語中特別提醒他要練字，但接著批閱他交上來的周記，依然如故。

一天早自習，我在教室里走動，突然發現虬寫字的姿態很特別：上身歪向一側，頭扭向另一側，右手臂則夸張地往前曲，折成一個三角形，似乎正用勁地摟著一個人。我以為他在畫畫，走了一圈后，見他還是這姿勢，再細看，并沒有在畫畫，而是寫字。我不敢輕易打擾。走了幾圈后，我忍不住輕聲問：“虬，原來你是這樣寫字啊？難怪字體這樣別扭。”他抬頭看看我，羞愧又無奈地垂下，繼續奮力地寫。

但是，虬的字并不潦草，無論作文，還是周記，每個筆畫都全力以赴。

有一次他的周記上寫了一首詩，像民歌，又像古詩，文字間有一種獨特的傷感凄婉的味道。我大加贊賞。過后，他拿著這些詩，反問我這是什么朝代的詩。見我回答不出，他再問是哪國的詩。我說有點像日本俳句。他興奮道：“老師，你的答案有點接近了，是朝鮮某某人的詩。”又說，老師喜歡的話，以后他愿意多抄幾首給我欣賞。果真，接下去幾次周記，他都抄了不少朝鮮詩歌上來。可惜我讀過幾首后，就感到太凄迷了些，不知年少的虬為什么對此情有獨鐘。

一個深秋的晚上，9點左右，我在大街上散步，見前面有個影子像虬，便叫他的名字，他顯然被嚇了一下，待緩過神來后叫了聲“王老師”，又愣在那里。我問他這時間不讀書卻在街上亂竄干什么，他很不情愿地說“就走一走”，說完扭頭便走。我覺得這小子有點神秘。

第一次月考后，我瞥了一眼班主任送來的各科成績，虬居然倒數有名。怎么會呢？我問班主任。班主任驚訝道：“你不知道嗎，他是被照顧進特快班的。”我說，我哪知道其中奧秘。班主任說：“半年前，某中學一位中學教師不幸車禍去世，你一定知道吧，那人就是虬的父親。他能進快班，是特殊照顧的。”原來如此，但這家庭變故，近一學期來，在虬的身上一點也看不出來，甚至在他的周記中也不曾流露過。班主任的話，我將信將疑。

很快，真相大白。期中考到了，作文是另一位老師評改的，我見虬的分數僅到及格線，便把他的作文細細地看了一遍。讀完，我消除了對班主任的懷疑。

這是一篇真情實感的好文章(只因寫得太含蓄，書寫不美觀，評卷老師給他低分)。文章寫他一天晚上獨自跑到一棟尚未裝修的高樓里，自從他父親去世后，母親的心情一天天壞起來，這棟高樓便成了他“最后藏身之處”。“母親不時的哭泣已令我厭煩，我只好躲開她，躲開這個家。我怕遇見那些我熟悉的人，我只能躲這兒，像個懦夫。”虬說。

到大樓不久，突然有人闖進來了，虬“趕緊從尚未運行的電動扶梯上溜掉”。轉悠到了街上(我突然想起，我就是那晚見到他的)，街市熱鬧依舊，人們在迎接圣誕節。“人們的歡樂只會更增加我內心的煩悶與痛苦，他們都很幸運，好過我那倒霉的父親，我有點懷念他了……”虬寫著。

突然，他聽到有人在路旁呻吟，是一個醉鬼。“那人明顯喝醉了酒，吐了一地……他身上流著血，面色蒼白，像塑料制成的玩偶，這讓我見到那死去的父親。但我依舊走著。我又走上那座高樓，地上略帶鮮紅，好像是血，因為我見過這種鮮紅。”虬用一種近乎冷酷的文字描述著眼前情景。

我讀著這種文字，一種無法言表的情感，緊揪住我的內心。我相信班主任所說的一切。

此后在課堂上，我總會找機會提問他。他的答案有時非常精準，有時則很另類，純屬一家之言。

很快，下學期又到了。開學第一節課，我對全班說的第一句話是：“聽說你們暑假作業很多，同學們真是辛苦了！”這原本是一句不痛不癢的“問候語”，也帶點玩笑意味，沒想到，虬在我的鼻子底下冷不丁地回一句：“領導更辛苦！”全班笑。我故作不知。但我接著故意一語雙關地拋出一句話：“有的同學好像有點變‘黑’了，不知他的作業完成了沒有……”我話音剛落，一個聲音隨即跟進：“領導更黑！”當然，又是虬的聲音。我照樣不理會他，繼續上我的第一節課。我先給學生介紹一篇發表不久的臺灣散文(是一位臺灣朋友春節期間推薦給我的)，順便說，這篇文章在大陸現在還讀不到。虬又在下面小聲對同桌說：“我什么文章都能查到……”

語文課后，學校舉行升旗儀式。我讓虬跟我一起上操場，他老老實實地跟著。

“虬，你要專心讀書啊，否則功課會趕不上的。”我說。

“老師，我很認真的。”

“也許吧。但你好像常瀏覽一些和學習無關的東西啊。”

“我很少上網的，除了周末，我發誓。”他有點急，語速極快。

“那就好。我只是提醒你，你現在是學生，最好單純些。有些事，知道太多，對你可能是負擔。上大學后，再去了解也不遲。”我說得語重心長，恍惚間覺得自己像他的親人，有責任保護他。

“老師，我這階段開始補習化學和物理了。”他說。我知道這家伙故意岔開話題。

“補一補也可以，可萬一真的撈不起來，高二可以選讀文科啊。”我建議著。

四月初，海島依然寒意甚濃。黃昏，我在學校操場慢跑。遠遠見旗臺上一個瘦小的身影十分眼熟。跑近，果真是他，虬。他正高聲地背英語單詞，就像他寫字一樣的機械又吃力。我暗自笑了笑，沒有打擾他。第二天黃昏，我跑到旗臺下，又遇見他，一條緊身的黑色背心，更顯出他的瘦小。依然口中念念有詞，咬牙切齒，不停重復單詞，一邊旁若無人地揮舞手臂。

我喊了他。他停住，望著我，“嗯，老師好！”

我也停下腳步說：“這么冷，你只穿背心，小心感冒了。”

這小子居然滿臉嚴肅地回答我：“告訴你吧，老師，穿多了才更容易感冒……”隨即弓起右胳臂，展示一下他的肌肉。

我繼續跑著，見自己身上臃腫的長袖運動服，忍不住想：這臭小子，真不愧是一條“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