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村騎士》

★文／楊曉琴

《鄉村騎士》

★文／楊曉琴

在人類文明發展的歷程中，幾乎從來不缺少情愛、暴力與仇殺的主題，只是將其在歌劇藝術領域作為故事題材得以在舞臺上展示卻已是19世紀下半葉的事情了。一個名為“真實主義”流派的歌劇風格在這時悄然興起。真實主義歌劇拋棄了傳統歌劇中的帝王將相、王公貴族，既沒有歌功頌德，也無樹碑立傳之意，劇情主要關注的是生活在社會底層的普通老百姓的日常生活，內容通常是偷情的妻子、嫉妒的丈夫，涉及暴力、兇殺等情節。

意大利作曲家馬斯卡尼（Pietro.Mascagni，1863.12.7-1945.8.2.）的獨幕歌劇《鄉村騎士》便是真實主義歌劇的代表之作。劇情以意大利的西西里農村為背景，男主角圖里度與同村的女青年羅拉本是一對戀人，在圖里度去當兵后，羅拉嫁給了當地的有錢人馬車夫。圖里度回村后又找了桑圖查做女友。桑圖查全身心地愛著圖里度，不曾想圖里度又跟前戀人羅拉舊情復燃。在與圖里度和他的媽媽溝通無效的情況下，桑圖查把事情的真相告訴了馬車夫。馬車夫怒火中燒，在與圖里度決斗的過程中殺死了圖里度。

馬斯卡尼同時代的歌劇作曲家們大多偏愛神話故事或羅馬歷史題材，如瓦格納的《指環》、柏遼茲的《特洛伊人》，雖然威爾第的《茶花女》和《弄臣》已經開始關注更為現實的寫實性題材，但是歌劇的重點都在描述人物的情感，并沒有在周圍的環境描寫上給予太多的筆墨。與其相比，馬斯卡尼的《鄉村騎士》更為關注人物的現實環境，尤其關注生活在社會底層的人物的日常生活和情感狀態，在戲劇表現上往往采用比較集中、比較刺激的方式來展現劇情。這類歌劇更愿意去挖掘生活中最真實的細節，并且通過提煉，把其中最緊張、最激烈的因素展現給觀眾。

該劇的一舉成名，很大程度上源于馬斯卡尼妻子的一次美麗的失誤。18 8 9年，2 6歲的馬斯卡尼決定參加出版商松佐尼奧主辦的獨幕歌劇比賽。作曲家為此花了數周的時間寫了一部時間大約為7 0分鐘的歌劇，但他仍然對自己的新作品缺乏信心，遂決定將昔日的舊作《古列爾莫·拉特克里夫》第4幕修改后拿去參賽。然而，毫不知情的妻子卻陰差陽錯地將《鄉村騎士》的總譜遞交給了評委會。比賽的結局讓所有人驚愕，馬斯卡尼憑借這部歌劇戰勝了包括博西和焦爾達諾在內的7 2名競爭者，一舉獲得了比賽的一等獎。該劇于18 90年在羅馬首演，隨即引起了轟動，在此后的幾個月中，分別在歐洲各國以及美國頻頻上演，成為各大劇院的新寵。時隔一個多世紀之后，該劇仍然深受演員和指揮們青睞，帕瓦羅蒂、多明戈等世界級男高音以及帝王級的指揮卡拉揚等無不為之傾力演出。馬斯卡尼也因為該劇而被載入音樂史冊，成為真實主義歌劇的領導者。

《鄉村騎士》一開始就在序曲中宣布了與傳統的背離。意大利歌劇的序曲通常只有純器樂演奏，幾乎沒有嵌入人聲的慣例，而這部歌劇絲毫不拘泥于傳統的束縛，大膽采用了器樂加人聲的ABA（器樂——聲樂——器樂）三段體結構。弦樂在F大調上連續的上行與下行，波浪形的旋律加上豎琴的撥奏使音樂聽起來異常流動：

序曲勾畫出西西里農村一片靜謐與和諧的景象，但這種寧靜并沒有持續太長的時間，當音樂從4/4拍轉成2/4拍的時候，弦樂連續的半音下行以及持續向副屬方向的離調使音樂產生了不穩定之感，在進入3/4拍時，連續的三連音以及由弱向強的連續力度上的推進，很快將音樂推向了情感的至高點，仿佛暗示了在這表面的寧靜之下即將發生的暴力情殺。器樂的情感高潮被人聲的演唱生硬地打斷，圖里度在序曲中情不自禁地贊美前女友羅拉的美貌與柔情：“哦，羅拉，你乳白色的睡衣，光滑的肌膚，櫻紅的嘴唇。每當想起你的笑容，我都快樂得像第一次吻你那樣，即使要為你付出生命的代價，我也在所不惜。倘若為你而死，我就是進入了天堂。”熱辣的歌詞毫不掩飾地抒發出圖里度對羅拉的激情以及偷情后的莫大滿足，6/8拍，f小調的旋律在豎琴的撥奏下充滿著西西里舞曲的風情。圖里度的演唱結束后，被打斷的器樂段又接回前面緊張不安的情緒，調性轉回F大調，力度接著前面的f f力度，采用3/4拍，弦樂持續的震音以及定音鼓的猛烈敲擊再一次讓觀眾意識到一種不安的緊張因素潛伏在歌劇的序曲中。

序曲的三段體結構代表了整部歌劇的結構安排，成為全劇音樂戲劇發展手法的種子，歌劇中的很多場景都是按照這種三段式的結構安排。

劇情的發展并不復雜，當桑圖查發現圖里度與羅拉偷情后，將這件事情告訴了羅拉的丈夫，導致兩個男人的決斗，圖里度最終以死亡為自己的行為買單。劇情進展迅速，所有的事情都發生在一天之內。

這一天恰逢是復活節，村里所有的信徒都去教堂里禱告，大合唱《橘花飄香》：“綠色的山坡上，橘樹林散發著清香，云雀的歌聲穿過花蕊。在這美好的時刻，人們輕聲歌唱，溫柔的歌聲使心兒跳得更加歡暢。”大量的同音反復以及級進下行的音階描繪出復活節早上鄉村的寧靜與和諧的氣氛：

在弦樂組不斷地同音反復中，大提琴奏出一段下行的旋律，極低的音區以及大提琴所特有的暗啞低沉的音色，仿佛是桑圖查內心痛苦的獨白。遭到背叛的桑圖查小心翼翼地穿過人群，避讓著來往的車輛，她去圖里度的家里找他，卻遇到他的媽媽，她試圖向圖里度的媽媽求助挽回失去的愛情。

這段人物的對話跟序曲的結構非常相似，首先是人物情感的飽和度很快被推向高潮，人聲的演唱構成了一個很大的漸強。正當劇中人物情感發展到最激烈的時候，桑圖查的演唱被打斷了，正如序曲中的器樂段被人聲打斷一樣。這里打斷桑圖查的是羅拉的丈夫阿爾菲奧的演唱，阿爾菲奧是一名馬車夫，他的詠嘆調《駿馬奔馳》是一首十分歡快的曲調，表現出他內心的無比滿足與愜意：“馬蹄聲聲，鈴兒叮當，馬鞭噼啪響，啦啦啦啦。不管是寒風凜冽，還是風霜雨雪，能奈我何？”在這個小城鎮里，他也算是個有錢人，雖然常常出門在外，但是收入頗豐，在唱到“羅拉在家等著我，她對我的愛情和安慰都是那樣的真誠”時，旋律轉入了抒情性的長樂句，毫不知情的馬車夫向眾人炫耀著他的富足與愛情。他全身心地愛著羅拉，愛情的排他性必然導致最后的悲劇結局。馬車夫的演唱延遲了戲劇矛盾的進展。馬車夫對圖里度的媽媽提到早上在他家附近見到了圖里度，證實了桑圖查后面的說圖里度與羅拉的偷情并非空穴來風或妄加猜測。

馬車夫離去后，桑圖查的演唱仍然沒有接上來，馬上又被一段新的音樂打斷。這一天是復活節，依照規定，村民們要在這一天舉行宗教游行，因此，緊接其后的是一首宏大的宗教合唱。這是一首復合唱，源自文藝復興時期威尼斯樂派的雙合唱風格，由兩個合唱隊演唱。管風琴厚實的音樂描繪出宗教的氛圍，村民們抬著教堂中的宗教神像走在龐大的游行隊伍中。嚴肅而圣潔的宗教氣氛與偷情、嫉妒的世俗情感形成鮮明的反差和對比。

大合唱結束之后，桑圖查與圖里度媽媽的對話才繼續進行，馬車夫的詠嘆調和游行的宗教大合唱將桑圖查的激情硬生生地打斷，以此來延緩戲劇的動作爆發。桑圖查隨后演唱的是一首詠嘆調《媽媽你一定知道》，通過這首詠嘆調她向圖里度的媽媽說了事情的原委：圖里度服完兵役回來后又與羅拉舊情復燃，背著桑圖查與羅拉約會。

剛與羅拉偷情回來的圖里度與桑圖查爭吵起來，兩人的爭吵發展到最激烈的時候戲劇又被生硬地打斷。這次是羅拉的《盛開的蝴蝶花》）打斷了這對戀人的爭吵。音樂的結構再一次回應了序曲的三段式，羅拉的旋律與圖里度在序曲中的旋律在風格上非常接近，以優美抒情見長。羅拉的到來加劇了兩人的矛盾，圖里度不顧桑圖查的哀求，跟著羅拉去了教堂。正在氣頭上的桑圖查向馬車夫暗示了他老婆跟圖里度偷情的事情。馬車夫妒火中燒，發誓要對圖里度進行報復。戲劇的矛盾在這里被推向了白熱化的高點，整部歌劇的沖突發展到最頂點，情節最緊張的地方，戲劇將如何向前發展呢？

與桑圖查的音樂一樣，作曲家在這里插入了一段非常寧靜圣潔的間奏曲，打斷了馬車夫狂暴和憤怒的情感。這段器樂間奏寬廣的旋律加上管風琴的伴奏，風格類似于教堂的贊美詩和眾贊歌。在舞臺版的歌劇演出中，演奏這段間奏曲時按慣例都要拉上大幕，讓觀眾全身心地來聽這段音樂。這段間奏曲在意大利十分盛行，廣受歡迎。據說，曾經有一個專門演出滑稽戲劇的意大利鄉村劇團，曾經想用這段音樂來制造喜劇的效果，他們準備了一架音都不準的手搖風琴來演奏這首樂曲，試圖通過戲仿和惡搞的方式博得觀眾一笑。出人意料的是，盡管這段旋律已經被歪曲得面目全非，所有的觀眾都安靜地聽完了它，沒有一個人發笑。

間奏曲在樂器的運用方面突出了管風琴和豎琴的聲音，管風琴演奏內聲部的低音，管風琴渾厚的音響既可暗示戲劇中的教堂背景，又起到增添音響的厚度和表達強烈感情的作用，豎琴的撥奏讓音樂更顯靈動。作曲家用這樣穩重寧靜的音樂，在讓劇情發展至生死的決斗前使觀眾產生一種平安的錯覺。

間奏曲結束后，戲劇繼續向前發展。從教堂出來的村民們來到桑圖查家的酒館飲酒，羅拉也來了，加入了眾人歡樂的大合唱中。圖里度歡樂的演唱表現出他爽真的性格，營造出輕松的氣氛，與即將發生的悲劇形成戲劇上的強烈反差。馬車夫的到來并沒有引起大家的注意，不知情的圖里度熱情地邀請馬車夫喝酒，憤怒的馬車夫一句：“謝謝，但我不能接受你的酒，你可能把毒藥帶給我”讓圖里度明白自己與羅拉的奸情已經敗露。

如果說前面的圖里度還是一個浪蕩公子的形象，那么從這里就開始體現出他的騎士精神了。正如歌劇的題目所指，《鄉村騎士》中的“騎士”正是指的圖里度。在西方的文化中，“騎士”既是一個文化的概念，也是一種精神。被稱為騎士的人首先必須具備忠誠的品質，其次還要敢于為自己的行為負責。當圖里度知道事情敗露后，他主動向馬車夫提出決斗，按照西西里的習俗，他上去咬了一下馬車夫的耳朵，向馬車夫發起挑戰。馬車夫平靜地接受了他的挑戰，同意跟他決斗。

去決斗之前，圖里度回到酒館跟媽媽告別，詠嘆調《媽媽，這酒太烈！》對他的內心情感做了剖析，雖然他并不愛桑圖查，但還是惦記著她今后的生活，臨別前囑咐他的媽媽：“如果我不能回來，你必須像一個母親那樣對待桑圖查”。詠嘆調充滿著強烈的悲傷情感，成為真實主義歌劇中男高音詠嘆調的杰作之一。兩個男人的決斗并沒有直接發生在舞臺上，而是在幕后。桑圖查從驚慌失措的村民口中得知“圖里度被殺了”，一聲尖銳的喊叫劃破了鄉村寧靜的上空，全劇結束。

《鄉村騎士》以西西里農村普通老百姓的日常生活為題材，以情變、嫉妒與仇殺為內容，劇情發展快速，情感強烈。尤為可貴的是該劇仍然保留了意大利歌劇最本質的特點——優美動聽的旋律俯拾皆是，音樂既表現了人物強烈的情感也描繪了西西里農村的風情。劇中所具有的真實主義特質延續至2 0世紀的意大利歌劇，馬斯卡尼也因這部歌劇被視為真實主義歌劇的先鋒作曲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