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婧
摘 要: 中隱思想由白居易提出后,對封建士大夫,尤其經由科舉考試入仕的寒門學子影響很大。它為文人士大夫提供了一條新的隱逸之路,平衡了現實與理想的各種矛盾。這也成了中隱思想最重要的一個特點——尋求矛盾中的平衡點。文章從中隱思想產生的社會矛盾、理論矛盾和文人思想中的表現等方面入手,研究該思想如何在重重矛盾中尋求平衡點。
關鍵詞: 中隱思想 矛盾 平衡點
中隱是白居易晚年的人生哲學,在中庸哲學的影響下,集合道教與佛教的思想,提出一種新型的隱逸模式。在他《中隱》這首詩中得到了具體的詮釋:“大隱住朝市,小隱入丘樊。丘樊太冷落,朝市太囂喧。不如作中隱,隱在留司官。似出復似處,非忙亦非閑。不勞心與力,又免饑與寒。終歲無公事,隨月有俸錢。君若好登臨,城南有秋山。君若愛游蕩,城東有春園。君若欲一醉,時出赴賓筵。洛中多君子,可以恣歡言。君若欲高臥,但自深掩關。亦無車馬客,造次到門前。人生處一世,其道難兩全。賤即苦凍餒,貴則多憂患。唯此中隱士,致身吉且安。窮通與豐約,正在四者間。”
這首詩概括了他晚年的生存之道,中隱巧妙地平衡了大隱與小隱、貴與賤、喧囂與冷落、憂患與凍餒的矛盾,超越了二者之上圓滑地調控著仕宦經濟與個體獨立人格間的獨立與統一。或者說,中隱思想的產生和發展就是在矛盾中尋找平衡點。它是古代文人的一種社會適應,一種自我保全之道。
一、產生:生存與發展的矛盾平衡
中隱思想的產生平衡了出世與入世的矛盾,在文人傲骨與世俗享樂中找到平衡點。其核心是在嚴苛的政治環境下個人生存和發展的平衡。
(一)政治:出世與入世
隱逸在中國傳統文化中,一直占據重要位置。雖然不是主流,但由于歷代文人雅士包括統治階級的推崇,成了一種高潔的象征。隨著政治環境的改變,科舉制度為寒門學子打開了一條通往仕途的大道,激發了文人入世的熱情。尤其給寒門學子提供了一條改善生存條件、展示自己才華的捷徑。唐宋時期,寒門學子在政壇上所占的比重越來越大。
但是白居易生活的中唐時期,政治日趨腐敗,在經歷了安史之亂后,經濟衰退,社會動蕩,盛世氣象漸消,漸漸顯露出末世的疲態。朝中宦官專權,從政環境惡化,牛李黨爭,許多文人被牽連。白居易在《寄隱者》中寫道:“由來君臣間,寵辱在朝暮。”這種朝夕寵辱的變化,激發了文人對自身命運的思考,也讓文人思想中出世與入世的矛盾激化。
這種矛盾可以說不僅是文人心路的選擇,更是對心性的磨煉。出世小隱雖然保全了獨立人格,展現了高潔的一面,但“山林太寂寞”,已經入了仕途的寒門學子,無法再承受這種冷遇。在矛盾的刺激下,文士的功名欲望和社會價值觀都發生了變化,盛唐時期高漲的政治熱情和積極入仕的欲望開始消退,在出世與入世的矛盾中尋求平衡點——政治上明哲保身,思想上注重寄情山水的自我精神世界。這種矛盾的平衡正是中隱思想產生的政治基礎。
(二)經濟:傲骨與享樂
在中隱的產生階段,個體逍遙與世俗享樂形成了一對矛盾。經濟的壓力是唐宋文人選擇中隱的重要原因。
小隱的魏晉名士,大多出身世家,生而富貴,物質生活富足。所以他們藐視時政,無心經濟。遇到亂世,只求獨善其身,縱情山水,隱居山林。不僅沒有生存的壓力,還博得了高潔隱士的盛譽。小隱是這一時代文人隱逸的主流。
但是中唐時期的文人,大多是經過科舉考試走入仕途的寒門學子,白居易只是生于“世敦儒業”的中小官僚家庭,依靠科舉考試走入仕途。小隱,雖然能夠擺脫政治的壓迫,重現文人的傲骨。但同時要忍受的是山林的寂寞和饑寒的困擾,這讓他們很難接受。貴與賤、喧囂與冷寂這些矛盾開始凸顯,并且困擾他們。歸根結底,還是文人的傲骨和世俗的享受之間的矛盾。
白居易提出的中隱思想采用了折中的方式,巧妙地平衡了這些矛盾。不斷開與政治之間的聯系,“隱在留司官。似出復似處,非忙亦非閑。不勞心與力,又免饑與寒。終歲無公事,隨月有俸錢”。擔任小官、閑官,解決生計問題,同時又享受了內心逍遙。
中隱的產生本就是矛盾平衡、妥協的產物,一方面讓文人能夠入世一展才華,推動整個社會的進步,另一方面讓他們浸淫在世俗中,保持一分相對的精神獨立,解決文人的進退出處問題。這不僅是一種隱逸思想,更是一種人生哲學。在它的影響下,許多文人士大夫不再將隱與仕對立,而是在秉承中庸的同時,更多地追求人格的獨立,努力發現生活細微之處的美好。
二、理論:儒道釋的矛盾與平衡
中隱思想的產生植根于中國傳統文化,是多種文化融合的結果。中隱思想的基礎主要是儒學、道教與佛教,這三者從獨立到矛盾,最后相互融合、實現統一,初步體現了中隱思想的核心內涵——由矛盾到平衡。
首先,從西漢開始,中國的主流思想就是儒學。儒家本意是主張積極入仕的,但同時并不貶低隱,隱與仕是一種對立統一的關系,在一定的環境之下可以互相轉換。孔子曰:“邦有道則仕;邦無道則可卷而懷之。”強調審時度勢,在合適的環境下,可以入仕為官。反之,則選擇“修身”,關注自身的道。孟子提出:“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善天下。”將獨善與兼善兩個對立的概念統一在一個問題下,其平衡點,或者說關鍵點在于自身是“窮”或“達”。在儒家的思想中,以入仕為主流,但儒學中的施政要與個人修養結合起來。
道教與佛教原本是出世,但隨著宗教與政權結合,宗教自身開始發生變化,逐漸成為統治者手中有力的工具。唐朝的統治者以老子的后人自居,定道教為國教。道士在唐朝的地位很高,貴族將做道士當做一種時尚。道教追求的“修身養性,天人合一”教義必須發生變化,以適應政治地位的變化。
與道教一樣,佛教隨著與政權的結合,開始發生變化。唐朝,禪宗強調“即心即佛,則佛土凈”、“佛國就在塵世,佛國凈土與塵世穢土的差別僅在于人們心念的凈與不凈”。大大降低了參禪的難度,爭取到了更多信徒。
在入世壯大宗教規模和出世維持宗教純潔性這個矛盾上,道教與佛教不約而同地選擇了一種居中平衡的方式,將矛盾弱化,與政治保持若即若離的關系,同時保持一定的獨立性。受禪宗的影響,唐人將“出處”歸結為心理問題,即人雖然做官,但可以在心理上保持一種超脫。
其次,儒家、道教和佛教除了為自身發展尋求與世俗的平衡點外,教派思想之間也存在矛盾,甚至斗爭。因此,如何協調三教關系,使其各自發揮有利作用,就成了唐代諸帝的重要議題。其中“三教談論”就是在這種背景下的創造。武德七年(624),唐高祖幸國學釋奠,“命博士徐曠講《孝經》,沙門慧乘講《心經》,道士劉進喜講《老子》。博士陸德明隨方立義,遍析其要。帝曰:‘三人者誠辯矣,然德明一舉則蔽。”所謂“德明一舉則蔽”,就是以儒家學說統率佛、道思想,使之符合封建統治的需要。這種“三教談論”的方式,幾乎為唐代諸帝普遍采納。
這種平衡形成了中隱的思想基礎。自此中國文人由單純的儒家、道士或者佛教徒開始轉向兼修,詩人王維是典型的佛教徒,同時精通儒家經典,白居易則是儒道佛三修。作為三教中相互吸引平衡的一部分,儒家的中庸主義、道教的知足不辱、禪宗的“即心即佛”共同支撐起了中隱思想。
三、表現:文人“材”與“不材”
儒道釋的矛盾在中隱思想上體現得比較明顯,在平衡點的選擇上,白居易通過《中隱》這首詩,巧妙地找到了一條文人新的安身立命之法。他們將自身定位在“材”與“不材”之間,圓滑地將自身置于“仕”與“隱”之間,讓自己的審美情趣徘徊于雅與俗之間。唐宋時期選擇中隱的文人很多,白居易、蘇軾是其中代表,歐陽修、晏殊等人深受影響。
(一)白居易:“材”與“不材”的掙扎
中隱思想為士人提供了一個可行的精神引導,中和物質世界尚俗和精神世界崇雅的矛盾,緩解建功立業和安適隱逸的掙扎。在中隱思想的指導下,白居易將自己定位為“不材”,以道教“知足保和”為信條,閑適生活和詩酒人生的灑脫為士人提供了可仿效的范式。尤其對日常瑣事閑趣的吟詠和淺顯平易的語言風格,從容閑適的詩風對后世文人產生了重大影響。
中隱思想雖然平衡了仕與隱之間的矛盾,但是對于白居易來說,中隱僅是他壓制自身矛盾心理的一種方式。從中國傳統文化教育中走出來,白居易和眾多文人一樣,“兼濟”和“獨善”都是他的追求。前者是對國家、對社會的責任,而后者則是對自身修養和對內心“道”的追求。
中唐時期,政治的傾軋,白居易動搖了自己的“兼濟”理念,受到經濟壓力的影響,他選擇中隱,堅持內心的“獨善”。但隨著中唐以后政治環境的惡化,傳統人性和道德淪喪,文人對“獨善”也開始產生了懷疑,進而動搖了傳統價值體系。因此,白居易在這種懷疑的環境中,思想上處于一種極度矛盾的狀態。他的中隱是一種不成熟的嘗試。
一方面,他用“不材”定位自己的人生,希望自己安于現狀。另一方面,由于他的這種“不材”是一種被迫的妥協,因而,他的思想及表現都是矛盾的。在他晚年的詩作中,刻意強調自己的“無能”,諷喻詩減少,將注意力轉移到日常生活細節中,以此平衡內心的矛盾。但是對人生意義的探尋、對社會責任的堅持,以及對自身生存的妥協,都讓白居易感到無力,文章之中不自覺帶出絲絲苦味。因此,他的中隱只是一條生存之道,還沒有上升為人生哲學。白居易自身依然處在“隱與仕”、“材與不材”矛盾之中。
(二)蘇軾:“材”與“不材”的平衡
宋代士人在白居易的“中隱”里找到了社會與個人、理性和感性的平衡點。蘇軾是繼白居易之后,發展中隱思想的重要人物,在他的推動下,找到了中隱思想中“隱與仕”、“材與不材”的平衡點,真正將其發展成為一種人生哲學。
蘇軾早年有過積極的政治抱負,但是,經過與王安石領導的新黨斗爭、“烏臺詩案”,又受到舊黨排擠后,對政治的熱情開始逐漸降溫,兩次主動請調外放杭州。他在杭州有詩《六月二十七日望湖樓醉書》五絕:“未成小隱聊中隱,可得長閑勝暫閑。我本無家更安往,故鄉無此好湖山。”可見,中隱思想已經在其思想中扎根。
他繼承了白居易的中隱思想,但這種適性逍遙無法滿足蘇軾的浪漫情懷。于是,他在白居易適性逍遙之中,又加上了李白的精神逍遙,使其在逆境之中仍然“被保持著平靜的激情,尤其是人對人的激情”。
中隱思想中“隱與仕”、“材與不材”的矛盾,在蘇軾的發展下,已經找到了平衡點。“外放”做散官時,他熱心做實事,在杭州為百姓留下著名的“蘇堤”;做高官時,能夠保持心靈的超然,用文字描寫大自然、探討人生體悟。在蘇軾的思想中,“隱與仕”、“材與不材”已經可以圓滑應用。
晚年謫居惠州、儋州,其淡泊曠達的心境更顯露,甚至在貶官的情境下,也能寫出“日啖荔枝三百顆,不辭長作嶺南人”這樣豁達的詩句。
作為一種以平衡矛盾為主的人生哲學,中隱思想受到了文人士大夫的推崇,并且對歷代文人的心態和生活態度都產生了非常大的影響。及至現當代,雖然中隱思想的名稱已經沒落了,但是依然有人自覺追尋中隱路線前行。
參考文獻:
[1]李紅霞.白居易中隱的社會文化闡釋[J].江蘇社會科學,2004(3).
[2]洪修平,吳永和.禪學與玄學[M].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1992.
[3]杜繼文.佛教史[M].南京:江蘇人民出版社,2006.
[4]杜學霞.白居易萬年的中隱生活[J].新聞愛好者,2008(12).
[5]陳燕.白居易“中隱”及其對后世的影響[J].安徽農業大學學報,2007(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