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文瑞
長期以來,關于儒家強調人治而反對法治的說法,一直占據著學界主流,對此,尚需仔細辨析。
主張人治反對法治的一個典型是西晉時的大臣杜預。他曾經參與《泰始律》的制定,強調法律應當簡約直白。“法者,蓋繩墨之斷例,非窮理盡性之書也。故文約而例直,聽省而禁簡。例直易見,禁簡難犯。”晉武帝令杜預制定考課黜陟制度,杜預則認為,治理國家靠人而不能靠法。“夫宣盡物理,神而明之,存乎其人。去人而任法,則以傷理。”人治是根本,法治會導致惡性循環。“簡書愈繁,官方愈偽,法令滋章,巧飾彌多。”所以,杜預抗命不從,反對制定考課法令,而是主張各級長官充分發揮人的作用,各考下屬,每年把自己的下屬按照優劣排出順序,累計六年的排名順序,決定升降遷置(《晉書·杜預傳》)。
大體上,古代學者主張法治反對人治,以法家最為典型,韓非把這種法治思想推到極端。而儒家多是主張人治的,杜預只是其中之一。從戰國的荀子提出“有亂君無亂國,有治人無治法”,一直到明清之際的王夫之主張“治惟其人,不惟其法”,反映出儒家的治國思路。今之學者,往往把這種主張一概劃入與法治對立的人治范疇,乃至加以批判,認為這種人治思想阻礙了社會的發展進步。
然而,人治和法治是否就像有些學者想象的那樣,是一種非黑即白的排斥關系?主張法治最為激進的韓非,同時又承認術和勢的作用,難道用術就不是一種人治?反過來,提出“有治人無治法”的荀子,恰恰是儒家各派分支中對制度作用最為強調的,從他對禮的重視就可看出這一點,難道隆禮就不是一種法治?由此我們可以進一步追問:把人治與法治對立起來,是不是有點簡單化了?
就拿反對制定考課法令的杜預來說,他反對“去人而任法”,卻并不主張“去法”。他所主張的六年累計優劣以定黜陟,依然是一種法治,不過是一種簡單易行的法治而已。杜預的觀點是:“今考課之品,所對不鈞,誠有難易。若以難取優,以易而否,主者故當準量輕重,微加降殺,不足復曲以法盡也。”大意是,考課官員十分復雜,官員職責千差萬別,衡量起來難易不等,如果簡單按照制度規定,很有可能難以考核的就輕輕放過,而容易測定的就抓住不放。這就全靠主管官員用心衡量,區別情況靈活處理。要在法令之上賦予實施彈性,不可能嚴格執法就萬事大吉。再拿提出“有治人無治法”的荀子來看,他一方面主張人治,認為君主的表率作用最重要,“君者儀也,民者影也,儀正而影正。君者盤也,民者水也,盤圓而水圓。”(《荀子·君道》)另一方面又說禮制是國家根本,“禮者,治辨之極也,強國之本也,威行之道也,功名之總也。王公由之,所以得天下也,不由,所以隕社稷也。”(《荀子·議兵》)顯然,人治與法治在荀子那里是缺一不可的。
關于人治與法治的關系,北宋蘇軾所論最為透徹。他在《應制舉上兩制書》中,先強調事、人、法、時的優先順序,說:“治事不若治人,治人不若治法,治法不若治時。時者,國之所以存亡,天下之所最重也。”但他又強調,“夫時者,豈其所自為邪?王公大人實為之。軾將論其時之病,而以為其權在諸公。諸公之所好,天下莫不好。諸公之所惡,天下莫不惡。”顯然,事要人做,人要有法制準繩,而法制要順應時勢,時勢的掌握在王公大臣。由人到法,再由法到人,并不是簡單的人法對立。蘇軾認為,北宋的問題在于守法過度,“天下莫不趨于法,不敢用其私意,而惟法之知。故雖賢者所為,要以如法而止,不敢于法律之外,有所措意。”然而,這種守法過度表面上有利于國家,實質上卻扭曲了法制的作用。所以,蘇軾的結論是:“夫人勝法,則法為虛器。法勝人,則人為備位。人與法并行而不相勝,則天下安。”
任何法律制度,都要靠人來制定和運行,把人治與法治對立起來,有可能出現兩個弊端。那種完全依賴人治而反對法治的做法,會使法律制度變成虛置的擺設;然而認為只要奉法守令就可以安然無事的思路,會產生對人的主體性和能動性的否定。由此,蘇軾批評宋朝,并以漢唐作為比照說:“今自一命以上至于宰相,皆以奉法循令為稱其職,拱手而任法,曰,吾豈得自由哉。法既大行,故人為備位。其成也,其敗也,其治也,其亂也,天下皆曰非我也,法也。法之弊豈不亦甚矣哉?”這一辨析,值得今人深思。
在全無法制、完全由長官意志支配政務的情況下,強調法制建設具有必要性;但在有了法制框架的情況下,只講嚴格守法,就有可能適得其反。更進一步,如果寄希望于用制度來解決所有問題,本質上是一種不負責任。三聚氰胺奶粉事件出現后,質檢部門就有一種說法,由于奶粉國標在此前沒有三聚氰胺的檢測規定,所以才不能及時發現其危害,解決問題的辦法是趕快修訂國標。這種說法表面有理,卻全然不顧國標的真正用途。任何國標,不可能把世界上的一切有害物質都列入檢測范圍。執行國標的部門,必須準確實現國標的立法目的,而不是死守國標條文。各種制度無不如此,寄希望于用制度改變現實,必須與人為努力、盡責盡心結合起來,而且要由人來駕馭制度。杜預認為去人而任法會“傷理”,宋明理學把“天理”置于“國法”之上,用意就在這里。儒家在治人和治法之間強調“治惟其人,不惟其法”,實際是強調由人確立制度的價值準則,制度要為實現人的價值準則服務。只有制度激發善行、善意支配制度,才會形成人治與法治之間的良性循環。厘清二者的關系,方可堵住借法治不完備推卸責任的暗道,防范制定制度和實施制度之中的惡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