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新民的散文詩

耿林莽

城市的大廳里懸掛著一幅油畫，畫的是鄉(xiāng)村風景。在這里，大廳是宏大的，而油畫渺乎其微，大廳所在的城市就更大了。然而，在馮新民的散文詩《油畫：風景》里，這個位置被顛倒了，通過詩人的感覺，實現(xiàn)了一種轉(zhuǎn)換。以畫中的風景為媒介，幻化出鄉(xiāng)村的河流和樹影：“我站在這里，仿佛置身于詩的意境，被/一大片恬靜的綠陰和氣象/融化”，這樣一種結構方式的使用及其成功，是這章散文詩的一個突出的優(yōu)點。不僅如此，以此為橋梁，詩進入一個更深的主題：“小石橋架在河流的這頭和那頭，等待我走過去”，“但我走不過去”，這一句話道出了現(xiàn)代城市人遠離多村大自然的那種無奈和無比尷尬的心情。這章散文詩的意義便凸顯而出了。

我們再看他的《鴿子》。這章散文詩的精練與流暢及其內(nèi)在音樂節(jié)奏感的快捷和靈動，達到一種十分和諧、高度優(yōu)美的境界，在我所讀過的許多以鴿子為題材的詩篇中，還從未得到過如此的審美滿足。通篇以鴿子的感覺為推移而行進，緊緊地拉住了讀者的視線隨之而“遠去”，“如天馬行空”。你看：“翅翼被拉成一道閃光”，這個“閃光”的感覺何等準確而又神奇，“什么都留不住，什么都攔不住。云流如潮水，被拍打為碎片”，這哪里是鴿的飛翔，分明融入了詩人那種一往無前的理想氣度，很是不凡。然而一個“雷聲轟響”，又將詩轉(zhuǎn)入另一種意緒：“你聽見一聲呼喚，來自故鄉(xiāng)”，這種思緒的急轉(zhuǎn)，處理得很是自然，不露痕跡。“天空凝為石壁，只有你雪白的翅翼掠過風”，重又回到了鴿子的超然的形象。詩人自由地運轉(zhuǎn)筆墨的調(diào)度能力，頗為成熟。

《老人與山》寫的是一位看山的老人，詩人緊緊地將老人與山連接在一起，以山來寫老人：“告訴我，你和山，誰是老人？”這一筆恰是此詩構思的焦點，也是詩人的聰慧所在，他沒有一筆為老人的形象孤立地如實描繪。而是借助于山寫出了老人的一生：“迷迷蒙蒙的山從容地堆起了一個花甲”，然后，水到渠成的六個字：“你老了，守山者”，何等地簡潔而又到位。“落日的皺紋里，寫著山的四季，寫著守山者的四季”，請注意這“落日”的意象，恰是老人的隱喻。落日何來皺紋？詩的精妙與神奇恰在于此：“言此而及彼”，在落日的周而復始地下沉的過程是，時光消逝，山老了，人亦老了。值得一提的是，貫穿全詩的，是一種對于生命存在的樂觀情懷。“一萬年的山屹立不動。樹年年返青。你說你老了。而生命留下來，化為蒼翠”，這又是點睛之筆，如果就此結束，正好，其后的一段，似乎可以省去，不知新民以為如何。

新民深諳音樂，他的詩集《風中的廣板》中，有許多以音樂和音樂家為題材的詩篇，散文詩中也有一些。其中有許多精彩的篇章。我從他的《現(xiàn)代音樂和素描》組詩中，選出一章《月光下的德彪西》，并非他特別好，而是因為他的音樂專業(yè)性色彩較淡，對于不太熟悉西方音樂的讀者，也可以欣賞，而且篇幅比較地短。德彪西的有關月光的樂曲在這里完全被幻化了。從“月光”中走來的是音樂家的形象，然后是“今晚在無調(diào)性的空中飄浮著一把提琴”，這不過是必要的背景，引出了音樂中的月光那種種神秘的“影像”：葉子或者露珠，半睡的霧或半醒的霧。以及離岸極遠的湖水那“空蒙蒙的天地被神秘所籠罩”，以語言來傳達聲音，尤其是提琴上的音樂的聲音是極難極難的，新民的這章散文詩達到了十分傳神的程度，不能不歸功于他運用現(xiàn)代詩的表現(xiàn)手法的成功。

馮新民進入詩壇恰在上世紀80年代，正是詩人們?nèi)琊囁瓶实匚‖F(xiàn)代派技巧的高潮期，他多年來一直堅持著這一先鋒的走向而受益匪淺。從他的作品中可以看出，有的在吸取借鑒上較為明顯，有的則不太清晰，然而在精神實質(zhì)上，依然一脈相承。我一直以為，借鑒要為我所用，重在其“神”，不必追求形似，我從他為數(shù)不多的散文詩中選出的這幾章，一是篇幅短小，便于引介，更重要的是我覺得在借鑒現(xiàn)代技法上處理得恰到好處，因而能夠為更多讀者所認同。所謂“適度”，我以為，一是能夠較好地為所寫的內(nèi)容服務，二是能夠為較多的讀者所領會和欣賞。新民的這些成功的篇章，為我選中的原因在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