蘭榮杰
鐵打的校園,流水的學生。又到七月,從全國六百余所法學院系中,又有近十萬畢業生走出校園,匯入洶涌的就業大軍。他們的人生,將從此而大不同。對于絕大多數畢業生而言,校園將成為永遠的過去,再次踏足教學樓和宿舍的時候,可能是多年后的校友聚會,甚至是人到中年后送子女上學。人生有無數的十字路口,大學畢業這一站,無疑變化最大,影響最深遠,也最讓人懷念和唏噓。
一個幾乎約定俗成的做法是,畢業寄語總得有一些告誡、一些期許。告誡的來由,多半是寄語者本人經歷過的教訓。期許的方向,則更多是寄語者尚未實現的夢想。正是如此,法律人給法科畢業生的寄語,總是容易談到對法律的信仰、對規則的尊重,最終也總是容易歸結為法治。然而捫心自問,站在講臺上慷慨寄語的教師們,有幾個人敢毫無愧色地告訴臺下的畢業生,自己自從法學院畢業以來,就從未做過任何違背法治精神的事情?至少我不敢這樣說。比如當愛人住院待產時,家人按慣例曾去“打點”醫生,只不過沒有勉強我讓我經手而已。當女兒要上幼兒園時,我也曾積極聯絡供職政府的朋友,雖說最終沒有借助他們的力量走后門,但至少因此知悉不少內幕和先機。甚至我也不敢保證,以后如果再出現就醫、入學、升職等關鍵家事,我會不會做出更加出格的選擇。而我知道,我的諸多法律人同行里面,其實不乏一些道德上值得譴責的人。我認識一些曾受賄的司法人員,也知悉一些曾行賄的律師,其中也有人是法學院的教師。我讀過一些人義正詞嚴呼吁法治的論文甚至專著,但也知道他們轉身就投入利潤豐厚且手段可疑的律師業務甚至掮客人生。然而不管是我自己,還是我的這些同行,一旦走上講臺為畢業生寄語將來時,都總是語重心長地強調法治。
這看起來不無荒誕。然而仔細思量,誰又能輕易訴諸簡單的道德臧否?存在不一定合理,但是存在一定有原因。每一個人都是理性且自利的經濟人,任何一個在現實中背離了法治理想的法律人,肯定都有在經濟學上合理的理由。當手術刀下是你的妻子和即將出生的孩子,有誰愿意冒險讓醫生對你有偏見?當不同學校的教育質量和收費水平有天壤之別,有誰心甘情愿將唯一的孩子送進差的那一所?甚至于,當一個電話或一頓飯局可以顯著增加一個上億標的案件的贏面,并為自己帶來豐厚的代理費收入,有多少兼職律師的法學院教師可以抑制住聯系現任法官、前學生的沖動?
毫無疑問,環境會改造人。今天也許還有不少“天真”的畢業生,但他們終有“成熟”的那一天。經濟人的假設從未被推翻,現實的利益衡量總會將莘莘學子改造成為生計奔波的普通人。學生時代的激情和理想,相當部分都會在生活中磨蝕乃至消失殆盡。對于規則和法治的宗教式信仰,在遭受現實的一次次撞擊之后,也許更多只保留在對更年輕的后輩畢業生們的寄語當中。歷史似乎總是如此滑稽地重復。
懷疑多數學生的判斷力,本身就是缺乏判斷力的體現。我們必須承認,今天畢業的法科學生,許多人已經足夠“成熟”。至少我們必須相信,即使今天依然天真的畢業生,也必然會逐漸退去青澀。然而“成熟”并不一定意味著法治信仰的徹底喪失。其實對于多數學生而言,浪漫化的理想固然會趨于銷蝕,但一條源于樸素的良知并被法學院教育所強化的底線,卻或多或少會得到保留甚至張揚。這一條底線,也許不至于讓他們成為斗士甚至烈士,甚至不足于阻止他們送出紅包或笑納賄賂,但卻可能讓他們在送出紅包時心生自責,或者至少不會輕易因為賄賂而故意“禍害忠良”。正是因為這一條底線,可能才構成未來法治社會的根基,才是萬丈高樓所依賴的基礎,因此也正是眾多法學院教師—那些曾經的畢業生們如今聊以自慰的憑借,以及不厭其煩地在寄語后輩時想要喚起的東西。
兩千多年前,身為私塾教師的孔子曾言:“取乎其上,得乎其中;取乎其中;得乎其下;取乎其下,則無所得矣。”身為教師者,也許必須要有小題大做的意識和策略。實現法治之路也許無比漫長,無數法律人可能都不得不經歷理想與現實的艱難齟齬。然而如果沒有作為口號的目標,沒有訴諸天真的理想的呼吁和努力,也許我們連基本的底線都難以守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