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生

不服氣
從小到大,老爸總是叫林歸宗多照顧弟弟,歸宗總是笑著點頭。可是弟弟林歸祖心里面不大高興,他覺得自己并不比哥哥差。
兩兄弟當年在同一家工廠打工,大家習慣叫哥哥大林,叫弟弟小林。為了省錢兩兄弟伙著蓋一床被子。下班以后小林喜歡找人打牌、抽煙喝酒、侃大山,大林卻在路燈下看書。兩年后,大林考上了大學,而且是全縣唯一考上大學的,這事讓小林很是羨慕嫉妒恨。
老爸嘟嘟囔囔要小兒子爭點氣。小林聽得出來,老爸是認為自己這輩子趕不上哥哥了。小林其實也很聰明,只不過太年輕玩心重。受了哥哥高考成功的刺激,他開始琢磨工廠里的生產和管理是怎么回事。那時的工廠無非就是“三來一補”,從境外拿到訂單就開工,做出成品賣到境外,賺一些加工費。小林混熟了人頭,自己也開了家小廠,慢慢就做起來了。
大學四年一晃而過,大林畢業了,在一家外貿公司當經理助理。那年頭叫經理的還很少,名片上印個經理是頗為榮耀的事。每逢有人打電話來找林經理,老爸就會很自豪地問:“你找哪一個林經理?大林經理在洗澡,小林經理還在工廠沒回來!”
俗話說閉門家中坐,禍從天上來。有天突然來了幾個穿制服的,把林歸宗所在外貿公司的大小經理全帶走了。小林找人打聽,說是外貿公司在進口貨物中夾帶私貨,價值超過200萬元,若罪名成立便是走私罪,坐牢是免不了的,主犯還會掉腦袋!
小林把能找的人都找過了,還把廠里的原材料賤賣了變現,拿錢去上下打點。這案子審來審去峰回路轉,拖了幾個月后才徹底弄明白,走私與外貿公司無關,是境外的供應商自己做的手腳。那供應商以為夾帶私貨發財容易,被抓后為了減輕罪名東咬一口西咬一口,拖累了不少商業伙伴。
收了錢的人對小林說: 雖然你哥無罪,但是錢都花掉了。他在里面沒人動他一根指頭,日子過得比牢頭還好。
大林本奇怪,“新鬼”(里面把新入監的叫新鬼)進來日子都不好過,自己卻沒被刁難,原來是弟弟在外面花了錢。他埋怨弟弟亂花錢,自己沒做虧心事,終會有真相大白的一天。
小林的老婆聽了不樂意,晚上在枕邊抱怨,白白花了那么多錢,弄得廠里元氣大傷。小林罵道:“女人家頭發長見識短,把錢看得比天還大!我這輩子就一個哥哥,他若沒了,這個家還有什么意思!什么叫白花錢?你以后不求人了?以后就不會有事了?結識了這群吃公家飯的,以后誰幫誰還說不定呢!”
老婆嘴犟:“你就是想比你哥強,這回讓你強了,你滿意了!”
枕邊人一語中的,小林沒了吵嘴的心情。大林平安回來后,外貿公司轉制關張了,他干脆進了弟弟的工廠。
出息
兩兄弟攜手做了幾年,完成了原始積累,但發現錢慢慢變得不好賺了。父子三人在聊工廠的發展時,大林建議專門做國內的印刷,且專門做包裝印刷。
他解釋道:“你看這里這么多的工廠,所有產品都用到包裝,包裝上必有印刷。現在印刷的是老遠的廠家,印制粗糙,價錢又高,路途還遠。我只要質量比它好,價格一樣,大家就會找我,起碼還省了運費。”
哥倆說干就干,工廠利稅很快創出新高,還成了當地的一面旗幟。
但在老爸眼里,覺得讀過大學就是不一樣,逮著機會就要在外人面前夸一夸大兒子。小林有想法,老是在大哥的光環之下,顯得自己連綠葉都算不上。正躊躇間,哥哥提出要到外面打工,理由是自己眼界太窄,要出去多看看別人的世界。小林的贊同是有私心的,這下可有機會證明,沒有大哥自己也能做得很好了。
老爸雖不樂意,但架不住兩兄弟意見一致。大林在各大人才網上發了簡歷,邀請面試的電話便不斷地打來。老爸很吃驚,以前是人出去找工作,現在怎么坐在家里就會有工作找上門來?我家大林怎地這般有出息?
小林說:“老爸你別搞笑了,現在上網找獵頭求職很普遍的,我哥這種叫做職業經理人。”
老爸說明白明白,有事做當然是職業經理人,沒事做就是失業經理人。繼續對大兒子叮囑,在外面混得好,就多打電話回來;混得不好了,就回來幫弟弟做,記住呵。
接下來的日子里,大林很少回家,但電話總是不斷。一段時間聽說他在酒店里工作,又一段時間,聽說他在房地產公司工作。
大林回來探親時,言行舉止都很見過世面的樣子,還好幾次拿錢給老爸。老爸看這錢好重手,就問大林一個月掙多少。大林說也沒多少,稅后也就三五萬元吧。
轉頭老爸就對小林嘆道:“看來上大學真的是不得了,你哥一個月能掙三五萬元哦!”小林生平最恨聽這話,他不屑地道:“三五萬元又怎樣?我的廠一年純利有500萬元,他那點錢算個啥?”老爸道:“你這500萬元是幾百號工人齊心協力干出來的,我家歸宗一個人一個月就拿幾萬元。”
小林有點沮喪,自己成了千萬富翁,怎么老爸還是覺得大哥厲害?
“他再能干,也不過是給人打工。”
小林幾年間前前后后報了清華大學的總裁班、北京大學的管理領袖班、復旦大學的研究生進修班,拿到了各色結業證書。他在公司展廳里專門辟出一部分,把證書一一陳列在里面。看到的人都知道林老板是碩士文憑,老爸也好生歡喜。
大林開始做投融資工作的時候,小林聯合了幾個朋友,斥資2億元,投資最熱門的LED產業。幾位合伙人原來打算只做產業鏈的第一環冶煉晶棒,然后想想第二環晶片的切拋磨也不難,這個錢給別人賺不如自己賺,大筆一揮,可行性分析就多加了一項。總投資20億元分三期進行,首期投資5億元。幾個人湊了1億元作為注冊資本,與政府簽了協議,擇吉日開張。
老爸問要不要聽聽大哥的意見,小林道:“他再能干,也不過是給人打工。我這兒兩個廠擺在這兒,就是成功的實例。做工廠我還不會?”
沒想到,搞基建進設備就花了1億元,錢沒了。回頭算算賬,晶棒爐光訂金就付了6000多萬元,那后續的錢從哪里來?于是小林投資計劃改變,先專心做切片,等賣了晶片資金回籠再做晶棒。小林招來臺灣的技術團隊,還有博士生碩士生成立研發中心,轟轟烈烈地搞了兩年,結果慘不忍睹,所有的切片基本退貨。
小林不信這個邪,親自抓銷售。銷售部訴苦:老板,時代不同了,以前老國企吃皇糧,你給他回扣加上吃喝玩樂,他就把你晶片收了。現在無論國企私企,你的晶片不合格人家就是不要,人家要的是良品率!
再逼下去,銷售離職,技術團隊離職,工人也流水一樣地換人,良品率仍然不過關。三年投進去2億元,沒有一分錢回報。找銀行貸款開始還順利,后來越來越難,工廠的資金越來越緊張。幾個股東開始抱怨,甚至有人要退股。
小林這才打電話告訴大哥,大林嘆氣:“你這個跨界也跨得太過分了,多元化不是不搞,而是最好和自己懂的范圍盡量靠近。就算你現在產品賣得很好,如果有另一家出高價挖你的技術團隊,他們一走,你這公司不就立馬倒閉嗎?你有什么核心競爭力?”
小林驚出了一身冷汗,卻沉默不語。
打不離才是親兄弟
小林很猶豫。如果開口請大哥回來幫忙,他真的懂行嗎?能夠讓廠子走上良性運轉軌道嗎?如果大哥真的挽回了局面,自己的面子又往哪里擱呢?
還沒等小林想個明白,就被反貪局關進去了。原來一直與各企業關系密切的某局長東窗事發了,為了減輕罪名什么都供出來了。小林給他送過紅包,也在行賄者之列。
形勢危急,大林辭掉了工作回家,翻出所有人脈為弟弟疏通,就像當年弟弟為自己奔走一樣。
這邊見有親兄弟為自己出頭,小林安心不少。被收監的日子,小林開始思考,自己的晶片廠為什么沒做好。
要是以前,他張口就能總結:1.人工成本上漲,工資、社保、醫保年年漲;2.稅收越來越重,土地使用稅從一平方米5元一直漲到19元。退稅也從全退到退一半,最后干脆不退;3.員工不敬業,嫌工資低,不肯加班;廠區離市區遠,業余生活單調,更招不到年輕人……
但話說回來,為什么大哥跨界就能成功?
大林做過工廠、酒店、貿易、房地產,每做一個行業,每到一個公司,他最感興趣的是公司的盈利模式,公司是怎樣運作的?高層是怎樣管理的?成本多少?費用多少?盈虧平衡點在哪里?為了有足夠的數據支撐他的分析,他考了會計師,從而能融入公司的財務部并接觸到第一手數據。
其實做這些事都不難,難的是能否把簡單的事情堅持做下去。許多事情與道理其實都有共通之處。學習也好管理也罷,說白了就是一個分類的藝術。分類,再分析出其既有的內在規律,然后按規律去做,就能輕松掌控。
大林忙活了半年,小林總算因為行賄數額小而另案處理,判了個緩刑。出獄那天,一家人抱著淚流滿面。平靜下來后,小林才問:“晶片廠怎樣了?”
大林道:“還好,骨架子還在。”他早給晶片廠把了脈,給出三個解決方案:一、賣掉止損;二、小林徹底放權,不再管理廠里一切事務,重聘一個懂行的總經理;三、無償贈送股份給技術團隊,讓技術團隊成為股東,由股東來掌控公司的未來方向。同時引入PE、VC之類的風投基金,按資本市場的游戲規則辦事。小林不在的這些日子,“我和一家投資基金談好了,他們看好這個行業和我的計劃,準備和我們一起把晶片廠重新做起來。”
小林點點頭,但隨即岔開了話題。吃完壓驚飯回到家,他忍不住和老婆說起自己心里閃過的那個陰暗念頭:大哥說要引進風投,會不會把他自己引進來當個股東,然后逐步掌控晶片廠?
他那快人快語的老婆不以為然:“大哥從來沒和你爭什么。別忘了,當年你們倆辦廠辦得好好的,大哥是讓你才走的……”其實小林心里面一直有個聲音告訴他這個事實,但他不愿聽,不想聽,并盡力去回避它。如今被老婆捅破了這個心病,小林整個人輕松下來。
他決定明天就去和大哥把引進投資基金的事定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