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現在看來,菲拉斯·法亞德很隨和,但又不失自信。他穿著灰色的開衫,一頭略長的頭發,頭上歪歪斜斜地戴著一頂紅色的帽子,像是一個獨立特行的藝術家。不明究竟的人定然想不到,這個敘利亞電影制片人竟是一個背井離鄉的流亡者。
兩年前,法亞德正在大馬士革國際機場,準備飛往迪拜參加電影節。他打算在迪拜放映他最新的紀錄片。紀錄片以一個持不同政見的敘利亞詩人過去40年的生活為主線,講述阿薩德政權下敘利亞政治異見者的苦難生活。就在他上飛機之前,法亞德被敘利亞保安隊攔截了下來,腦袋上被套了一個麻袋,隨后就被扔進一輛車里。
在之后的五個月中,法亞德受盡了折磨。他經歷了無數次審問和拷打,并被輾轉關押在不同的看守所里。在被釋放之后,他和他的妻子從大馬士革逃到了約旦首都安曼,生命安全總算是有了保障。但他并不滿足,因為他們希望能夠繼續制作關于家鄉的電影,然而在約旦卻沒有這個環境。“這里的政府很擔心會因此惹惱阿薩德政府,”法亞德說。
2012年年末,他們去了土耳其,隨后驚訝地發現,這里竟已成為中東地區流亡記者的集體避難所。法亞德隨后決定成立一個廣播電臺,這樣就能接觸到更多的敘利亞同胞。終于,在2013年年底,他們成立了Sout Raya,意思是“旗幟之聲”。“伊斯坦布爾離敘利亞很近,又能提供給我們更多的工作自由,”法亞德說,“所以我們可以在這里報道更多我們祖國的事情。”
目前,伊斯坦布爾已經悄悄地發展成為了中東和北非地區的媒體樞紐。在敘利亞內戰期間,有超過70萬敘利亞人流亡到土耳其,辦了30家報紙和若干家電臺;埃及政變之后,埃及媒體人也紛紛逃到土耳其,就在前幾個禮拜,才剛剛有一個埃及政治團體宣布要在伊斯坦布爾辦一家跟穆兄會相關的電視臺(Rabaa電視臺);然后,烏茲別克總統卡里莫夫的大女兒古爾娜拉——她跟父親的關系已經降到了冰點——接受伊斯坦布爾報紙《Hurriyet》的長篇采訪,詳細揭秘她自己創辦的媒體是如何遭到烏茲別克政府打壓的。
以法亞德的Sout Raya為例,他們在伊斯坦布爾得到了很好的待遇,尤其是在得到一個美籍敘利亞人資助之后,辦公條件得到了極大改善。他們目前的辦公地在繁華商圈,周圍都是律所、銀行和高端酒店。辦公室鋪設著硬木地板,家具和裝修都非常現代,設備也十分齊全。
Sout Raya目前有15位左右的敘利亞通訊員,專門給他們提供敘利亞國內的最新消息。為了安全起見,這些通訊員在報道中都隱瞞姓氏。至于他們的報道重心,Sout Raya的電臺主播哈西諾則說,“我們希望能夠講述那些不為人知的故事。專注于那些事件中的個人,而不是事件本身。”
最近他們有一篇報道,講的是敘利亞的伊斯蘭主義叛軍試圖在北部城市阿勒頗的小學里實行男女隔離。另外一篇報道,主角則是阿薩德政府軍里的一個狙擊手,他現在的生活就像一個普通白領,每天早上搭電梯到樓頂蹲守,晚上再回自己家。對此,敘利亞政府已經表達了不滿,而伊斯蘭主義叛軍(現在看起來很可能是將要取代阿薩德政府統治敘利亞的組織)則在最近偷走了該電臺在拉塔基亞的發射機。
如果說Sout Raya是敘利亞版本的NPR(美國公眾電臺),那么Rabaa就是伊斯蘭版本的福克斯新聞臺。說起來,Rabaa這個名字,本身就是一個紀念——在埃及政變之后,穆兄會的支持者在開羅進行了規模龐大的游行示威活動,而軍隊在Rabaa清真寺強行清場,導致數百人死亡。(穆兄會發言人說該組織跟Rabaa電視臺并無關聯,但外界推測,雙方可能確實存在某種關系,而否認只是為了避免對新聞內容負責。)
自從軍政府強制關閉了穆兄會開設和支持的報紙跟電視臺后,穆兄會在埃及就幾乎得不到什么曝光率。2013年 12月20日,遜尼派領袖和長期的穆兄會支持者約瑟夫·阿爾-卡拉達維正式推出Rabaa電視臺,而他們的第一期節目,就將穆爾西的下臺定性為“一場骯臟的政變,強暴了埃及總統的辦公室”。
從歷史上來講,伊斯坦布爾對于流亡記者的寬容不應讓人驚訝:君士坦丁堡從來就歡迎有能力發聲的外來者。1711年,利沃夫(現在屬于烏克蘭)的發行商約拿·本·雅各布·阿什科納齊就在伊斯坦布爾辦了第一份希伯來文報紙;數年之后,來自奧匈帝國的伊布拉罕·穆特非拉卡皈依穆斯林,他也來到伊斯坦布爾創辦了第一家用活字術印刷的阿拉伯文報紙;在19世紀中后期,波斯智者們齊聚伊斯坦布爾,印刷書籍、報紙跟小冊子,之后又悄悄地將宣傳物送回伊朗本土。
當然,凱末爾在1923年創建土耳其共和國的時候,這些傳統就被顛覆了。那些阿拉伯活字、穆斯林教義跟奧斯曼帝國的熱情全然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世俗主義、媒體管控和土耳其中心論,民間開始流行“一個土耳其人最好的朋友是另一個土耳其人”,而這引發了許多沖突。到上世紀90年代為止,伊斯坦布爾城內的希臘人、亞美尼亞人和猶太人幾乎盡數逃亡,而這里的外國報紙數量也從19世紀的接近300家減少到屈指可數的幾家。
不過,隨著時代的發展,目前土耳其的執政黨正義與發展黨(AKP)決心要重建老君士坦丁堡的好客形象,以幫助土耳其重塑其在歐亞大陸連接地區的影響力。“我們將持續引導中東地區的變革勢力,并成為這個地區的領導者。”2012年4月,土耳其外交部長阿默特·達烏托格魯說。
事實上,如今的土耳其在對待國內報道上,其實遠遠談不上新聞自由。根據保護記者委員會(CPJ)的報告,土耳其政府囚禁的記者比世界上任何一個當前政體實施超過兩年的國家都多。
去年3月開始,正義與發展黨就遇上了一系列前所未有的危機,最近的腐敗大調查更導致三個政府核心部長辭職,該黨的執政黨地位也受到了嚴重的動搖。從去年5月起,土耳其民眾發起“占領蓋齊公園運動”,更是該黨執政十多年來遭到的最大反抗。所以不難理解,土耳其政府對國內媒體越發嚴密的管控。
土耳其資深記者亞烏茲·貝達就是一個新聞不自由的受害者。他在今年7月為《紐約時報》寫了一篇評論稱土耳其國內媒體因為種種限制而沒能對蓋齊公園抗議活動進行充分報道,結果因此遭到東家Sabah報解雇。他說,現在所謂歐亞大陸通道上的幾個國家,包括敘利亞、土耳其和烏克蘭,“冷戰思維”都在重新蔓延起來。“歐洲人現在在土耳其資助了很多活動,可能會讓土耳其的新聞自由重回正軌,”貝達說。
不過,目前土耳其的國內新聞氣候看起來遠不在正軌上。三位政府高官在腐敗風波中落馬時,土耳其的主流媒體都還在為這些高官開脫,說他們并沒有腐敗。Sabah報的另一個資深記者艾利查克發表評論稱土耳其總理埃多爾安主持的腐敗調查不夠徹底,結果也被報社開除了。

這種自上而下的審查在蓋齊運動后就廣為盛行。土耳其最大在野黨稱,在過去6個月中,全國已有80多個記者丟掉了飯碗,而且大部分都是被編輯推出來當替罪羊的。編輯無法為記者做主,這成為了新聞不自由的主要問題。
據貝達介紹,這些失業的土耳其記者現在已經漸漸開始聯合起來,“雖然還沒有到要革命的程度,但我們已經開始彼此交換信息,建立共享網絡。”
土耳其對待新聞自由的態度完全受其政治氣候的影響,所以有時候看上去有點雙重標準。
土耳其的一大逆鱗是庫爾德(一個散布在土耳其、敘利亞和伊拉克等國的中東游牧民族)。由于庫爾德人在過去十年間都在鬧獨立,所以在土耳其,庫爾德語的節目受到了極大的限制。從2004年開始,土耳其就一直在游說丹麥,希望后者能關閉庫爾德語電視臺Roj。土耳其政府認為,該電視臺是庫爾德工人黨的宣傳喉舌,而庫爾德工人黨已經被美國和歐盟定性為恐怖主義組織。安卡拉的努力在英國和法國都取得了成效,庫爾德語電視臺在那兩個國家也都受到了限制;然而,丹麥至今都沒有同意,這已經影響到了丹麥和土耳其之間的外交關系。
“以此類推,這個穆兄會電視臺(Rabaa)很可能會影響安卡拉跟開羅之間的關系,”土耳其前外交官錫南·烏爾根說。
然而,安卡拉跟開羅之間的關系本來也沒辦法更差了。現在穆爾西被趕下臺已經有六個月了,但土耳其依然只承認穆爾西為埃及的唯一合法元首,而軍政府上臺則是“可恥的政變”。去年11月時,伊斯坦布爾還承辦了若干次穆兄會組織內部會議。
至于敘利亞方面,土耳其的立場也很堅定。雖然安卡拉一直否認他們曾暗中資助敘利亞叛軍,但最近發布的一份聯合國調查卻顯示,自從去年6月起,土耳其向敘利亞運送了將近50噸武器。
這就解釋了安卡拉對待敘利亞流亡記者們的寬容。“允許這些鄰近國家的反對派在伊斯坦布爾建立新聞組織,這其實跟土耳其既存的外交行為并不一致,”土耳其前外交官錫南·烏爾根說,“不過土耳其根本不在乎阿薩德政府怎么想,因為雙方已經不存在任何情誼了。”
在這種情況下,對于在戰亂中流離失所的敘利亞人來說,土耳其已經成為了他們事實上的天堂。安卡拉已經花了25億美元用來招待敘利亞難民,土耳其教師們開始給敘利亞兒童開設專門的課程,在冬天來臨時,政府還安排了40000間公寓供敘利亞難民居住。
與此同時,黎巴嫩政府卻在擔心敘利亞難民會像半個世紀前的巴勒斯坦人一樣留下來就不走了;保加利亞的極右翼政黨Ataka更是將敘利亞難民稱為“恐怖分子”,并號稱要趕走他們;約旦政府提供的難民營條件又實在太差,以至于有不少難民寧可回到戰火紛飛的家鄉,都不愿意待在條件這么糟糕的難民營里。兩相比較之下,也難怪法亞德和其他的流亡記者將伊斯坦布爾視為避難勝地。
來源:《大西洋周刊》Istanbul: An Unlikely Refuge for Exiled Journalist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