朋友遠道自歐洲來訪,一行三人興致勃勃到夜市逛逛。剛下車才走幾步,朋友就停下腳步,嗅了嗅鼻子說:“有股怪味,有點像雞屎,還帶著腐敗的臭味。”
我定睛一看,原來是個路邊攤,專賣炸臭豆腐。難怪這位洋人不習慣,想這臭豆腐是浸在泡有爛菜葉或腐蝦頭、臭魚的漬液中發酵而成,焉能不異味撲鼻?可這異味吃在咱不少同胞嘴里卻顯然是美味,還講究愈臭愈好,愈臭愈“香”。不然,臺灣街頭怎會有那么多生意興隆的臭豆腐小攤?
這讓我想起自己的一本譯作,作者是因《山居歲月》而成名的英國作家彼得·梅爾。梅爾在這本名為《關于品味》的書中,講到一些被人視為“美味”,實則并非人類本能喜愛,而是經刻意培養、后天“學習”來的特殊口味,其中包括魚子醬。
我初讀此書時,最早浮現在腦海——不,應是鼻尖——并非其他亦被視作“高檔美食”的山珍海味,而是價格低廉的臭豆腐。別說來自不同文化的外國人了,老實講,我兒時也曾痛惡臭豆腐的氣味,多次“熏陶”之后,方領略其風味之妙。
尚幼小時,有一天家門口傳來沙啞的叫賣聲“臭豆腐、臭豆腐呀!”那“呀”聲拉得好長,好似在吟誦,把正在午睡的我,喚得半睡半醒,聽見奶媽推門,走出院子,不一會兒又回來。
我揉著眼睛走出房間,奶媽在飯廳里,桌上擺了一只盤子,里頭有幾塊炸得金黃的方塊,澆著醬油之類的佐料,奶媽正津津有味地吃著盤中物。“來,分你一塊吃吃看,好吃的臭豆腐。”奶媽說著,夾了一塊,送到我嘴邊。
“臭死了!好惡心!”無法形容的臭味迎面襲來,我本能地閉緊嘴巴,不肯吃這氣味可疑的玩意。怪的是,就從那一天開始,我開始注意到,只要沒有下雨,每到午后三四點,叫賣臭豆腐的蒼老聲音就會在家門外響起。有一回,當那一聲聲拉長的叫賣聲又起,我終于跟著出門去瞧瞧。
離家門不過數步之遙,已有鄰居佇候在一輛手推車前,車后的小販戴著可遮風擋雨的斗笠,清瘦黧黑,臉上爬滿操勞過度的紋路,他穿著發黃的舊汗衫,正汗流浹背地在那兒炸著豆腐。奶媽領著我過去,要他再炸兩塊。
油鍋前半部騰空架著半圓形鐵絲網,上頭堆著已炸過的臭豆腐,老人用箝子利落地從網籃上夾了兩塊,扔入沸騰的油里,回鍋再炸,并趁勢把油鍋中已炸得膨脹香酥的豆腐撈出,放回網籃上稍微瀝油后,夾至鄰居自家帶來的盤子里,隨即另換剪刀,把看來金黃的豆腐一剪為四小塊,接著從一只塑料罐里,舀出蒜蓉,澆在豆腐塊上,再淋上醬油,滴了麻油,最后又澆了鮮紅的辣椒醬,這才把盤子遞給守候的顧客。
老人熟練流利的動作有種自成一格的韻律和節奏,我出神地看著,竟覺得臭豆腐的氣味似乎不像以往那么難以忍受,回家后主動要求嘗嘗看。當那一小塊豆腐入口,我發覺它真的不“臭”,而有一種無法形容的奇妙滋味,帶著少許發酵產生的天然酸味,混合著麻油香、蒜頭的辛辣以及醬油味,真的是聞著臭,吃著香,我對臭豆腐的美味似乎有所領會了。眼下回想起來,那臭豆腐的滋味說不定正是我的“啟蒙之味”,在那之后不久,我逐漸告別偏食的幼年時代,成了吃啥都開心的小吃貨。
韓良憶
住在歐洲的臺灣美食旅游作家,著有《在歐洲,逛市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