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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中村”的愛情

2014-04-29 00:00:00王歌
時代文學·上半月 2014年4期

雯雯呀,你死哪兒去啦,快回來吧,你娘可不禁嚇啊——

一大清早,便聽雯雯娘在麗景苑小區里到處喊到處叫的,猶如早年間村里人給受了驚嚇的小孩子叫魂兒似的,聲聲凄厲,撕心裂肺;句句錐心,搖天動地,不啻攪擾了人們千金一刻的回籠覺,又把一樁本想藏著掖著都還來不及的家丑昭告了天下。因為啥,又是房子嗎?不消說,這是禿頭上的虱子——明擺著的事情。早些年“攀高枝”嫁到城里去的秦雯雯,如今突然現身麗景苑,你說能是回娘家門上來走親戚串門子的嗎?舊村改造,她爹秦老根憑借一套趴趴屋的四合院,換回了三套洋氣的新樓房。秦雯雯只有一個哥哥,叫秦木木,獨立門戶,這回也分了兩套。

這消息是閻繼武從油條攤上捎回來的。

其實,辛蓮早就聽到雯雯娘的這種很有些瘆人的叫魂兒聲了,大得如同美國鬼子的B-52轟炸來了呢,還用得著你閻繼武回來傳話嚼舌頭當長舌婦嗎?女人本來就眼尖耳聰鼻子靈嘴巴長呢,凡事不論大小,豈能瞞過她?辛蓮是誰,了得!人家是閻家屯工貿總公司的黨總支委員呢,是公司的婦女主任兼計生員呢,莫道眼下在村里還只能跑龍套,將來板上釘釘子是未來的“辛書記”呢。有鑒于此,你說事情的來龍去脈,里表根梢,能不比你閻繼武個白丁清楚嗎?但是,盡管如此,辛蓮仍然佯裝不知道,仍然假裝很認真地聽。溫良恭儉讓,樣樣須拿捏火候,事事得把握分寸,努力演繹著一個農家媳婦在家庭里的本分角色。莫道閻繼武只是一介布衣呢,人家臉面矮呢,大男子主義呢,急了眼會不分場合要她“未來辛書記”的好看叫她下不來臺呢,這不是無虞之憂,有過教訓。然而聽著聽著,辛蓮卻從她漢子(方言,老公之意)的那種表面上看似幸災樂禍的轉述口氣中,陡然間咂摸出了一些什么“似有還無,似無還有”的怪味兒來,就神不由主兒地跳了眼角子,顫了神筋筋。女人愛說倒把話,得倒把過來聽。男人就例外嗎?都是人哩。辛蓮為啥會這樣想?原來,秦雯雯是閻繼武的初戀。初戀的感覺刻骨銘心呢,尤其是失敗的初戀。辛蓮亦有過初戀。現在,每每與漢子吵架拌嘴生悶氣的時候,辛蓮就愛兀自一人反芻那些初戀時候的美好光陰:場院麥垛,花前月下,生僻背角,兩手相牽,卿卿我我······像過電影似的,一幕一幕的,盡管她恨那個見異思遷的男人,恨得咬牙切齒。愛至深,恨至切。人同此心,情同此理。自家漢子就會例外嗎?這樣一思想一理論,無形中就叫辛蓮平添了一些擔心,橫生了一些焦慮。如今城里時尚“小三”,風靡“離婚”。動輒“還過不過?不過就拉倒”的話,已經開始在麗景苑里的那些小媳婦們的嘴頭上流行開來了呢,又蔓延開去了呢,都快凝固成口頭禪了,幾近形成氣候了呢,了得!為形勢所迫,便叫那些本想還“大丈夫”的男人,自然而然就沒了脾氣,就蔫了頭耷了腦,就不得不放下臭架子,乖乖地猥瑣成了氣(妻)管炎,悄悄兒地不聲不響地就隨了城里人的習慣。首先聲明,這可不是她婦女主任辛蓮的豐功偉績呢,完完全全是沾了“城市戶口”的光呢。辛蓮是個本分人,可不想當那種“大女人”或者“女強人”啥的,無端就逞能逞強作威作福,騎到老公的脖子上吆五喝六,還非要再給漢子套上個牛鼻子不可。可是,感情上的事情卻沒有道理可講,防不勝防。嗐——你瞧瞧這“城市人”當的,有多鬧心吧,有啥好的啊?想當年,村里的那些小嫚兒都是削尖了腦袋,爭先恐后要嫁“城市戶口”呢。高攀不上的,就責怨爹娘沒本事,自嘆命薄投錯了胎;“雁南飛”了的,人孬人好不管,嫁妝多少無所謂,騎驢坐轎子或者坐小轎車,片刻都不想延耽,麻溜溜開路一馬斯;再回娘家門時,你瞧那個展樣(方言,得意之意)勁吧,頭也炸了,嘴也紅了,眼也“熊貓”了,屁股也扭了,張店(方言,自豪之意)得如同模特兒走T臺似的。唯之秦雯雯還算本分,不過卻本分得有違常理,有些蹊蹺:進了城就再沒見回來;如今突然回來了,便鬧出了如此的大動靜!嗐,看來“北歸詞”也不是哪么容易翻唱呢。早知如此,何必當初,是不是?

而此時此刻,閻繼武卻在想著他自己的心事。

其實,秦雯雯回來的事情,閻繼武是早就知道了的,只是在心里藏著掖著不說而已。你想,壓縮在同一片精華版的閻家屯——麗景苑小區里生活,沒有了早先那些如同蟻羊(方言,螞蟻)群般趴趴屋的遮眼莫測,失去了那些如同蛛網般胡同的礙腳絆事兒,僅剩下了簡單明了的多層樓房,又有簡捷利落不拖泥帶水的“井”字小徑的連通暢達,抬頭不見低頭見,免不了會謀面的。有時候在街面上碰見了,閻繼武本想折柳子搭訕幾句噓寒問暖,可人家秦雯雯大老遠就惶惶地躲避開了,像耗子見了貓似的。咋,做不成夫妻,就連朋友都沒得做了嗎?眼瞅著秦雯雯消逝去的背影,閻繼武很有些糾結。有時候邂逅,來不及躲避了,但見秦雯雯像遭雷擊般僵住了,閻繼武也駭得神不由主兒地腳生根了,面面相覷。但是,彼時彼刻,閻繼武單見了一張毫無血色的臉,皮包骨頭的身骨,如同骷髏架子,由不得就好嚇了一跳呢,便在心里納罕:這是原先的那個秦雯雯嗎,啊?閻繼武豈敢看,就兀自立馬惶惶地躲開了。因此這樣陰差陽錯的,閻繼武總想解開那只綰在心里十年的扣兒,卻總也沒有機會。現刻兒,聽到雯雯娘的這種一聲緊起一聲的凄厲嘶喊聲,聲聲句句字字,都在拼了命般錐扎著他的心肉呢,都在拼了命般撕扯著他的神筋魂魄呢。雯雯會出啥事兒呢,啊?閻繼武趴在窗戶臺上,急得熱鍋上的螞蟻似的,直在心里吶喊,表面上卻是“風雨不動安如山”的樣子。當然,這是做樣子給老婆看的。嫁漢嫁漢,穿衣吃飯。如今在這個城中村的三口小家里,雖說早就有些走樣兒了,變味兒了,但是,閻繼武卻不想隨波逐流,不過為形勢所迫,也在自覺不自覺地悄悄地向辛蓮靠攏呢。閻繼武是很有些自律精神的,是絕對不想當“陳世美”的。辛蓮給自己生了兒子,可以延續香火了,可以不摘“門牌”了,居功至偉呢,能辜負嗎,敢辜負嗎,是不是?

沒丟魂兒吧?辛蓮瞅著漢子趴在窗臺上走神丟魂兒的樣子,揶揄道。

吔——閻繼武一愣,忙起身離開窗戶,訕訕道,小小呢,要遲到了呢。

大禮拜天呢,還睡懶覺呢。辛蓮酸酸地說,果真是叫誰給牽走魂兒了呢。

哦,還真是呢——你瞧俺這豬腦子吧!閻繼武又沉吟聲,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抓撓著寸板頭,說,最近是咋搞的,丟三落四的,老愛忘事兒,莫非是到了更年期?

男人六十呢,你才三十八呢。辛蓮幾乎是吶喊了,說,你心里果真是還在惦記她呢,到底是初戀啊!

此刻,閻繼武的魂兒早都叫秦雯雯的安危給牽走了,神筋心肉又早叫雯雯娘的這種近乎撕心裂肺的嘶喊聲給撕扯了個七零八碎,正抽筋剝皮般生痛呢,自然而然也就沒有聽到老婆的這種也是近乎瘋狂的吶喊聲,兀自脧著窗戶外,也在心里吶喊:

雯雯,你去了哪兒,啊?你繼武哥也不禁嚇啊——

秦雯雯失蹤了,一夜未歸。

夜來(方言,昨天之意)晚上,飯都未吃,就被他爹罵出了門,到現在還不見回來。嗓子喊啞了,人也喊乏了,而閨女呢,卻仍然是杳如黃鶴,影子都未見呢,老秦婆子能不著急上火嗎?其焦灼之心,著火之情,自然而然就不能不表現在腔嗓上了。

村里的幾眼澆地井,早就叫建筑垃圾給填平了,委屈在廢墟里不見了蹤影,不給雯雯解脫自己的機會;兀立在一片狼藉里的那座俄羅斯人留下的釀酒塔——有人說是當年日本鬼子的炮樓,灰頭土臉的,如今成了政府的文物,還未修葺,正蟄伏在齊腰深的蒿草里。雯雯會不會藏身里面?雯雯娘——李蓮芳這樣想著,顧及不了堡樓里那些到處麇集的厚厚灰土飛揚起來嗆人,也管顧不了那些大大小小的蛛網時不時撲頭拂面的刺激,費了吃奶的勁兒,還咬牙使用了“縮身術”,很有些吃力地打破門板縫里鉆擠了進去,上上下下三層都查看了個仔細,還踩斷了一塊糟爛了的樓梯木板,磕活動了兩顆上門牙,還算萬幸,沒變成“豁牙婦”,仍然沒發現閨女的影子;會到西山的林子里上吊去嗎?黑燈瞎火的,天生小膽兒的李蓮芳,管顧不了那些風扯枝葉發出的沙啦啦的鬼哭狼嚎聲,也顫著腿肚子,磕磕絆絆地查了個遍······到村外去找?天老爺爺哩,李蓮芳——這個一輩子叫尕伙計(方言,做夫妻之意)的秦老根訓練得只會圍著鍋臺轉的女人,一出閻家屯地界就兩眼一抹黑,就暈頭轉向找不著北,要是把自己也丟了,咋辦?死老頭子靠誰去照顧,啊?秦老根不能沒有李蓮芳,李蓮芳也不能缺失秦老根啊!沒辦法,李蓮芳只好失落地又摸回到麗景苑。眼瞅著天放亮了,急得快瘋了的老秦婆子沒有辦法,只好去砸兒子家的門,砰砰砰——把那扇鐵門砸得搖天動地也似的。

木木,雯雯是你親妹妹哩,打斷骨頭還連著筋哩,你就沒點兒人味兒嗎,啊?雯雯娘哭腔哭調地喊,又一遍一遍地砸門,快出去找找你妹妹吧!

小兩口明明正在床上鯉魚撒歡兒呢,卻不應聲,硬裝聾漢。

倒是把人家對門給震醒了,開門探出頭來,揉著睡眼惺忪的眼睛,老大不高興地嘟囔說,二娘,俺剛剛迷糊上眼呢,就被您老人家吵醒了,真是的!

雯雯娘打了個愣怔,只好又回到水泥小徑上,給閨女叫魂兒。

老不死的,秦老根打窗洞里探出半個身子,沖著街面上的雯雯娘破口大罵,一大清早的,你給誰哭喪叫魂兒呢,啊?死了就死了,活該——

雖說是“嫁出去的姑娘潑出去的水”,女兒卻是娘的貼心小棉襖呢,爹不心疼娘心疼呢,哪兒舍得?李蓮芳在井字小徑上盤桓來盤桓去的,一遍又一遍地發出SOS(國際通用的求救信號),不見反響,突然想起了閻繼武,可剛要抬腿去求,卻又站住了。

沒臉哩,沒臉哩!李蓮芳埋汰著自己,猶豫了好一陣子,末了,猛見老人在她自己的那張多皺褶卻依然風韻猶存的臉上,左左右右拍了幾下,還是氣喘吁吁地“爬”到了六樓,起手砸了閻繼武家的門。

砰砰砰——

閻繼武急慌慌開了門。

繼武大侄子哩,夜來晚上,雯雯被她爹一頓臭罵給罵走了,尋死去了,嗚嗚嗚——你快幫俺去找找吧。雯雯娘見了閻繼武,不知是累的,還是出于無助無望還是無奈,說著說著就撲通一聲跪下了,一把鼻涕一把淚地哀求說,菩薩心腸的大侄子哩,雯雯發小就最聽你的話了,快幫俺去找找吧——

快起來快起來!嬸子,您老這是在折俺壽呢!閻繼武忙不迭攙扶起雯雯娘,像丟了魂兒似的,二話沒說,拔腿就往外跑。

回來——辛蓮在后面厲喝一聲,她是你啥人,飯也不吃?

見漢子那丟了魂兒的樣子,辛蓮當即就吊起了臉子,不無妒忌地想:哼!平常提起秦雯雯,就見漢子恨得咬牙切齒呢;現在“初戀”出事兒了,你瞧瞧把他急得,像自己丟了魂兒似的。嗐,到底是初戀啊!

啥人?閻繼武回頭說,辛蓮,雯雯是俺的發小啊,這還不夠嗎?

辛蓮惱惱地說,不會是舊情復燃吧?

你愛咋想就咋想去吧,先找到人再說。

當心,別丟了魂兒,毀了這個家!辛蓮朝著已沖下樓去的漢子喊。

侄媳婦哩,你就把心揣回肚子里去吧,他倆早就斷了。已經沒有力氣站起身的老秦婆子,一灘稀泥一鍋糨糊似的堆坐在門口,一邊揩拭著眼角子上的眼眵,一邊安慰著辛蓮,說,繼武侄子人老實哩,不會的。要是——老秦婆子突然又咬住嘴唇不說了,只在心里向辛蓮示威道:要是不老實,還會有你辛蓮的今天嗎?

老實?辛蓮仿佛是讀懂了秦嬸的心曲,乜斜著雯雯娘,嘟囔說,人再老實,能把持住感情上的事情嗎?

日頭剛剛站到東山尖上,閻繼武就應詔赴命出了門,惶急得如同一只落入了捕蠅器里的蒼蠅似的,東撞一頭西碰一臉,瞎撞亂碰到處找——從村里找到村外,從山腳旮旯找到大海邊,現如今眼瞅著就快天黑了,卻仍然沒找見雯雯,連影子都不見。人困腿乏,此時肚子又餓得咕嚕咕嚕叫個山響,閻繼武兩腿一軟,便就撲簌簌一腚跌坐到細軟的沙灘上,在心里自說自話,寬慰自己,解脫自己。

辛蓮,青梅竹馬,兩小無猜,都定了親呢,雯雯突然就甩了俺,嫁到城里去了,攀高枝去了,給俺留下了一個難解的扣兒。這是為啥?生生折磨了俺十年啊!辛蓮,你就讓俺問問清楚,好不好?不然,這扣兒綰結在俺心里,老是讓俺睜著半雙眼睛看你,罔顧左右而言他,你不也老是不舒服嗎?不也老是問俺有啥心事嗎?雯雯嫌俺“不會浪漫”,這是啥意思,啊?有一回,俺拿這話問你,誰知你竟一下子紅了臉,鉆進了俺的懷里,拿手指頭數著俺的肋巴條,罵俺道,傻人,那事兒咋說呢,啊?只可意會,不可言傳呢。俺說,你我都是“老婆”“漢子”相稱的人了,也不好說嗎?你就摟緊了俺,就那樣越來越緊地摟著,話不接,腔不答。閻繼武突然明白了老婆的那種肢體語言的意思,又說,辛蓮,你巴望著俺要你,又不說出嘴;俺呢,卻不敢上,你就嫌棄俺不會浪漫,就是那話的意思嗎?你捶打著俺的肩胛說,傻人,還會有啥別的意思嗎?該浪漫的時候,就必須浪漫,不浪漫就會招女人嫌棄呢。閻繼武道,是嗎?辛蓮幸福地偎在自己漢子的懷里,拱動著身子,如同一只春歸的小燕子般呢喃細語,甜甜地說,俺只想早抱孩子呢!早當娘呢!有了孩子,就會拴住了你野慣了的心思呢,就保險了呢······不知雯雯是不是也是這樣想的。閻繼武嘆了口氣,自言自語道,嗐,女人的心啊,貫幾(方言,永遠之意)是一部讀不懂得五線譜呢,永遠叫俺如同讀天書呢。太親近了有規矩約束,胡來不得;太正經了呢,又會招女人嫌棄。閻繼武就是聽了他娘的“不圓房不能對人家雯雯有非分之想”的話,才對雯雯相敬如賓的。“非分”是啥意思哇?當時,娘不解釋,卻叫他去問爹。他爹閻文山猶豫了半天,也沒說,只叫他自己去揣摩,要么就去問秦雯雯。

閻繼武坐在海邊沙灘上,遐思邇想著,一雙茫然失神的眼睛有心無意地瞅著大海。大海蒼茫,涌濤翻浪。閻繼武此刻正灰心喪氣想回家呢,卻又怕雯雯娘責怨他說話不算話,便自我安慰說,指不定人家雯雯已經在家里熱飯熱湯吃上了呢,你還在外頭傻了吧唧地瞎找。剛要起身打道回府,這當兒,卻聽有人在不遠處喊:有人自殺,快救人哇——閻繼武一驚。好家伙——剛剛大眼漏神,啥也沒見。現今定睛一瞅,還真格看見了一個披頭散發的女子,正深一腳淺一腳地往深水處蹚呢,任憑海浪撲打也不停腳,踉踉蹌蹌的,跌倒了爬起來,爬起來又跌倒,海水沒過了膝蓋,沒過了腰身······此時此刻,閻繼武忘記了雯雯的事情,只想著輕生者的人身安危,就不顧一切地沖進水里,不管三七二十一,攔腰抱住了那個輕生女子,就與另一個人相幫著把她拖上岸。

那女子一路拼命掙扎,呼喊,你們為啥要救俺?快讓俺去死吧——

從聲音上,閻繼武這才斷定是秦雯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沒有想到,居然是在無意之中找到了雯雯,救了雯雯。這正如一句諺語所說:有心栽花花不活,無意插柳柳成蔭。世上的事情莫不如是。

閻繼武很生氣,把雯雯扔到沙灘上,叫她清醒。

雯雯,你傻啊你?

繼武哥,你讓俺去死吧!

為啥?

俺沒法活了,俺活夠了!

天塌下來了嗎?閻繼武說,即便有那一天,還有閻家屯,還有俺。

俺是你啥人,啊?

啥也不是。發小,這還不夠嗎?

雯雯不說話,抱著臉嗚咽。

見是熟人,另一個施救者早就悄悄走了。那時候,海島市風靡“微塵精神”,悄悄做好事,不留姓名,甘當一粒扮靚和諧社會的“微塵”,就像當年的雷鋒。

眼前是大海,浪翻濤涌。一道道海浪,怒放著白花邊兒,洶洶勢勢地轟響著涌來;又噴吐著白泡沫兒,疲倦地嘩嘩退去。大海由湛藍而幽藍而墨黑,直到分不清哪是天哪是海,又渾然一體,只留下了風卷浪涌聲。

沙灘上的男女,一站一坐。

繼武哥,你為啥來找俺?秦雯雯說,心里卻道:繼武哥莫不是還記掛著俺?

秦嬸求到俺頭上了,眼淚汪汪的,還給俺下了跪,俺能不管嗎?閻繼武輕描淡寫說,刻意避開了過去的那些過于沉重的話題,不敢觸及那段早該忘記卻又無法忘記的初戀情結。是啊,那段感情是鐫刻在他心里頭的,無人能替代,無法能忘記,不管好壞,盡管現在他有了辛蓮,有了兒子,有了一個美滿幸福的家。

繼武哥,俺對不起你。秦雯雯說,見閻繼武壓根兒不像自己所猜想的那樣,很有些失落,又故意重提舊事。

都過去了,不提不提。

可俺,俺······

雯雯,有一句話,折磨了俺十年,俺老想問問明白呢,卻沒有機會。

啥話?

你,你說俺太不浪漫了。

俺說過嗎?俺不記得了。

你忘了嗎?你出嫁的頭一天晚上,在咱們約會的老地方,你丟下了這話,就抱著臉跑了,你不記得了嗎?啥意思啊?折磨了俺整整十年啊。你這話,簡直是在拿鞭子抽俺臉呢,拿刀子剜俺心呢!雯雯,你不留下個準話就逃避了,你太殘酷了你!

是······嗎?秦雯雯心里掠過一陣悸顫,涌起激情,繼武哥,你,你咋還記得這么清楚呢,啊?

刻骨銘心呢,能忘記嗎?

繼武哥,俺瞎了眼。雯雯說著,抱了臉嗚嗚地哭了起來。

給!閻繼武坐下來,坐到秦雯雯的對面,掏出一袋紙巾,隔著雯雯身上濕漉漉的小褂兒,拿紙巾袋拘拘謹謹地搗了搗雯雯瘦削的肩拐。

繼武哥,俺瞎了眼,俺有眼無珠啊!雯雯接過紙巾袋,突然猛撲過來,摟住了閻繼武的脖子,不無動情地說,如今俺好后悔啊,要是,要是,繼武哥,要是當年你壞一點兒······會,會有今天嗎?

啥,壞一點兒?啥叫壞一點兒,啊?閻繼武嘟囔說,又是一個不明飛行物(UFO)!他正巴望聽到對方的解釋呢,卻忽覺有一張熱辣辣的小臉在他的臉頰上拱動。

過去初戀的時候,甚至是訂了婚之后,他倆都不曾有過如此的肌膚相接呢。那時候,每當看到雯雯那雙淬了火的眼睛,閻繼武身上也涌動著一股無法遏制的激情,眼看就要支持不住了,馬上就要沖上去抱了她的時候,卻又猛間理智了,就在心里用他娘的話諄諄告誡自己,狗剩兒(閻繼武的小名,命賤,意思好養),莫要那樣做,那事兒,應該,應該在圓房以后。而現在呢,都結了婚,都經驗過了異性,就能放肆嗎?就該不顧禮義廉恥了嗎?

然而,此時此刻,秦雯雯卻只把她的感情放縱到了那“跑馬溜溜的山上”,不管不顧,居然把她的整個柔弱的身子,都擁入了閻繼武那寬大的胸懷里,一張火辣辣的小嘴,又在閻繼武的臉上、脖子上、身上狂轟濫炸著,撩撥著閻繼武心里的那根脆弱的心弦。顯然,閻繼武也不能自持了。黑暗中,他下意識地抱緊了秦雯雯,一只手也在秦雯雯的身子上神不由主地胡亂摸索起來。此時此刻,秦雯雯已經全身顫栗,下意識松開了手,平鋪開了身子,癱倒在細軟的沙灘上。

快,快,俺就索性一發兒壞到底吧——黑暗中,秦雯雯吶喊道,繼武哥,你知道吧,俺是被那個畜生那個了,怕羞才······

一聲炸雷。

“那個了”——是一種隱語,濃縮了一個大家都諱莫如深卻又都在巴望的生理需求,閻繼武是過來人,懂其含義。于是乎,一個困擾了他十年的那個問題突然有了答案,是秦雯雯的,而不是辛蓮的,這就叫閻繼武那顆懸吊在半空中的心,倏然間落到了實處,便在心里毫不留情地咎責自己說,原來是你誤會人家秦雯雯了啊。

雯雯,你該早告訴俺的,俺不會嫌棄你的!

秦雯雯嗚咽道,俺怕傳出去,俺沒臉,也連累了你繼武哥的清白啊。

天地漆黑一團,伸手不見五指。

天啊——原來是這樣!閻繼武看不清楚秦雯雯,只能聽到沙灘上秦雯雯的嗚咽聲,無形中被秦雯雯的這種無私所激勵,又為秦雯雯的這種甘于犧牲的高尚所感動,同樣也涌動起激情。此時此刻此地,他真想要了雯雯,給初戀畫上一個圓滿的句號。就在閻繼武正要這樣去做的時候,海上猛間掀起了一股滔天巨浪。閻繼武的眼前,突兀冒出了辛蓮領著兒子的憤怒身影,就像家喻戶曉的秦香蓮領著一雙兒女去見陳世美。閻繼武又停止了那動作。

雯雯,咱們回家吧。

繼武哥,你沒有變。

有啥法呢,啊?俺已經有了辛蓮。

一進麗景苑小區的大門,雯雯娘撲上來,扯拽著雯雯就往家里拉。

雯雯不回。

沒有辦法,閻繼武只好砸響了自己家的防盜門。

其實,辛蓮一直在為漢子——當家的——老公擔心呢。哄睡了已上小學一年級的兒子,辛蓮就那樣焦灼地站在窗子前,注視著街面。麗景苑的那些一如“井”字的小徑,從清晰到模糊,一個醉漢搖搖晃晃地走著,手里拎著只酒瓶子,邊走邊喝,嘴里還哼唱著一些不堪入耳的自編柳腔小曲兒,突然跌倒在地上,還在張揚著手臂,仿佛在指戳她似的,嚇得辛蓮趕緊熄了燈,又站到窗戶前。醉漢爬起來,跌跌撞撞走了,只留下了一個朦朧的世界——路燈朦朧,小徑朦朧,樓影憧憧亦朦朧,遮蔽去了辛蓮的視野。家家戶戶的燈光又相繼熄去。終于,辛蓮發現了老公與秦雯雯的身影,一前一后,疲憊而來,又聽到了砸門聲。辛蓮開了門,旋即刮進了一股濃濃的咸腥味兒。辛蓮冷冷地瞅著門口的那一對男女,下意識拿身子堵住了門口。她清楚,漢子身上有鑰匙,不自己開門,是給她辛蓮留了臉,留了主動。

閻繼武可憐巴巴祈請說,辛蓮,雯雯沒去處了。

辛蓮冷冰冰道,咱家是旅館嗎?

哐當一聲,防盜門重又關閉了。

一里一外,隔開了兩個世界。

對不起,繼武,辛蓮依靠著鐵門,在心里說,不是俺心眼小呢,這個屋子里,只能容下一個女人啊!

辛蓮——門外,閻繼武瞅著那扇緊緊關閉的天藍色鐵門,心里怨怨地道,你要是能留下雯雯,哪怕是只住一宿,你都會化掉俺的心呢,可惜你沒有!

辛蓮揪著心,打貓眼里窺探著樓洞里的情景。

你說繼武他老實嗎?只見他沖辛蓮扮個有些變了形的嘴臉,又沖辛蓮猛一掄他那有些變了形的拳頭,居然挽起了雯雯的胳膊,攙扶著雯雯下了樓。而秦雯雯呢,居然也恬不知恥,還乖順地伸出胳膊來讓閻繼武攙扶呢。

是做樣子嗎?明天又會怎樣?想到明天,辛蓮緊張了。

砰砰砰——

閻繼武只好砸響了小叔閻文強家的防盜門。

小嬸連霞開了門,沒說二話,只拉進了秦雯雯。

有啥過不去的火焰山,啊?連霞把秦雯雯推進了另一間臥室,那是將來的育嬰室,又抱來了幾件她沒穿過的衣服,叫秦雯雯快去衛生間沖洗一下換上,說,哼!你爹老腦筋,重男輕女,甭怕!現在有國家,有法律,還有閻家屯的輿情人心,都在為你撐腰掌氣呢!而你卻傻了巴唧地去尋短見,不正中了她水桶的陰謀詭計?

“水桶”是雯雯的嫂子李秀梅的綽號,因為她胖得上下一般粗。

秦雯雯失蹤的消息,日間早就在閻家屯女人的長舌頭上飛來播去了。捎東西捎少,捎話捎多。自然而然便又沉渣泛起,舊事重提。連霞當然也只是聽到了一些浮于皮表的街談巷議而已。

俺,俺……秦雯雯抱著衣服,囁嚅著。身上的海水早干了,只剩下大圈兒套小圈兒的鹽分還附著在毛孔上,蟄得身肉生痛,奇癢難耐。能告訴連霞自己的遭遇嗎?要是那樣,自己還有臉在閻家屯這一畝三分地上立世為人嗎?

連霞回到臥室,打席夢思床上拉起了閻文強,親了老公幾嘴,讓老公揉了揉自己那有些微微隆起的肚子,敦促閻文強離開。

去吧去吧,兒子不歡迎你呢,連霞甜甜地說,一個勁哄老公高興。

閻文強是很傳統的呢。他上頭有倆姐姐。于是,他爹便把“續門牌”的重任,歷史性地別無選擇地交給他來完成。如若不然,就不讓他繼承爹娘戶頭上的那三套房產。倆姐姐也說,就是的,除非是生個小侄子,不然,按新規矩辦,一家一套。當然是玩笑話。倆姐姐自嘆命薄,爹娘沒本事,自己又無能,翻唱不出那種“雁南飛”的新曲,只能門當戶對,卻是上錯了花轎嫁對了郎。大姐嫁西韓,二姐在鄭莊,二人都分了好幾處新房子,不缺房子呢,又都不是那種“橡皮口袋——只進不出”的貪心主兒。其實,即便沒有房子的訴求,閻文強也想要兒子呢,還老給連霞鼓勁加油喊啦啦呢,說,俺老婆是誰?一準兒生個帶把兒的。咱娘說,酸男辣女。你又喜歡喝“幾洄”(方言,醋)。連霞就說,要是生個閨女呢?閻文強道,不會的,百分之二百的保險系數呢。連霞親昵地刮了下老公的鼻子,說,臭美得你!給你一胎生一打小子,好不好?閻文強笑道,好,好,韓信將兵——多多益善。

文強,你躺在俺身邊,老撩逗俺,讓俺也老想讓你那個呢,你去你娘那兒住幾日吧,好嗎?讓雯雯先陪我幾日。言罷,連霞就幫老公穿上衣服,又親了老公幾嘴,把他推出臥室,送出房門。此時,閻繼武倚墻蹲坐在門口已睡著了,還打呼嚕兒了呢。

大侄子,你更不能留下呢,連霞揪著閻繼武的耳輪把親侄子揪了起來,說,別讓侄媳婦誤會俺拉了“皮條”呢。當然是開玩笑。

小嬸,給口水喝吧。閻繼武可憐巴巴地說,都一天沒吃沒喝了呢。

閻繼武大口喝水,又大口嚼餑餑。其后,叔侄二人被驅逐出屋,盤桓在麗景苑的水泥小徑上。LED路燈或拉長或縮短或又重疊著他們的身影。

慘淡的路燈外,是漆黑一團的夜幕,闃寂幽深,詭秘莫測。

去哪兒?無處可去。閻文強想,又不愿回家聽老娘的那些沒完沒了的嘮叨,便神不由主兒地扯拽著大自己五歲的親侄子,進了棋牌室。近些日子,老娘給兒子找了家私人診所,正一而再、再而三地催逼著兒子領上連霞去進行胎兒的性別鑒定呢。要真是個閨女呢,打胎?連霞能同意嗎?自己夾在老娘和老婆中間,橫豎都別無選擇呢,到頭來,只能撈個“豬八戒照鏡子——里外不是人”的結局呢,咋辦?母命難違,更惹不起老婆呢!沒法子,閻文強只有躲避。說也奇怪,那天夜里,閻文強輸得一塌糊涂,欠了不少賭債;而很少打麻將的閻繼武,卻是贏得一塌糊涂,不和都不行。有道是:牌臭手香。果真如此。閻繼武想幫小叔還賭債,可小叔堅決拒絕。小叔說,賭場上有講究,是很忌諱借錢還賭債的,除非你心存壞心肝眼兒爛腸子,想讓你小叔輸得連褲衩都保不住。

是為了顏面,還是真有其說?閻繼武不清楚。

然而閻繼武清楚,小叔輸得身上一絲不掛的事情是有的。那還是閻文強年輕時候的事情,打了一夜麻將,手氣也真他娘的背到家了,輸得一塌糊涂,又沒錢還債,只好主動請求赤條條在街面上跑圈圈延緩還債時間,卻被清晨巡邏的110逮了個正著,說他耍流氓,關了幾天拘留,還留了案底。

秦雯雯向往城市的生活,盡管她已經與閻繼武訂了親。

農村的日子清苦,單調乏味,猶如和尚敲木魚念經,周而復始,缺少變化。

城市的生活是種啥滋味啊?每每與閻繼武約會的時候,面對著一個木頭一樣的未來夫婿,秦雯雯總有一種刻骨銘心的遺憾,又不敢表白。你說一句,“竹筒夫子”一樣的閻繼武,只會“點頭”應或者稱“是”答,沒有別樣的回應。你往前靠一步,他就會往后退兩步。你已經心潮澎湃不能自持了,需要擁抱需要肌膚相接了,而老實巴交的閻繼武,明明是看明白雯雯的那雙已經淬了火的眼睛里的迫切訴求了,卻是退避三舍,驚驚顫顫道,雯雯,忍一忍,啊?等咱們圓了房……

城里人談對象,也是如此嗎?

站在山頭上,遙望著繁燈四射的那個城市,雯雯充滿了好奇。

正巧有一個機會,市里舉辦一個財會學習班,區里給了閻家屯一個指標。閻書記也是活昏了頭,鬼差神使,不讓閻會計去,卻讓婦女主任兼計生員的秦雯雯去接受那種風馬牛不相及的所謂培訓,據說是秦雯雯一再強烈要求去的結果,毋庸置疑,當然是閻文海在推卸責任。秦雯雯高興透了,一夜未眠。而閻文海呢,此后卻是一直在為自己的這個極其荒唐的決定后悔不已。寧拆一座廟,不毀一個人。他是好心,豈但毀了一個接班人,更毀了秦雯雯的一生,該打——讓辛蓮替代雯雯,不單是“名片”的需求,也有悔過自新的還債心理。

進學習班的第二天,秦雯雯認識了她后來的丈夫——石軍。

那個男人是塊牛皮糖,是個采花高手,主動與秦雯雯打招呼,還又死皮賴臉坐同桌。石軍生就一張油嘴一只滑舌,能說會道,一到課間就會胡吹瞎侃——山南海北,天上地下,奇珍異獸,無所不有,典故段子八卦又特別多,經常讓雯雯聽得忘乎所以,笑得前仰后合,充滿了好奇。這個男人壓根兒就與閻繼武不一樣。認識的第四天下午,放假休息,石軍邀請她去家里做客。對城市的房子,在趴趴屋里住習慣了的秦雯雯當然更是充滿了好奇。客廳臥室廚房,出來進去,看不厭摸不夠。尤其是城里人喚作“衛生間”——鄉下人叫“茅房”的地方,更讓雯雯傾倒。她家的茅房是個方坑,里面蓄積的是一坑正待發酵的屎尿,大夏天里,蠅蛆拱動,蒼蠅橫行肆虐,臭氣熏天。而人家城里的“茅房”里呢,卻只有一只白細瓷馬桶,還有自來水沖洗,干干凈凈的。啥感覺?秦雯雯由不得就想實驗一下。咚——磕痛了臀骨,是習慣的碰撞。正在這空當,衛生間的門突然“吧嗒”一聲被推開了,把秦雯雯好嚇一跳,慌忙提起褲子站起身,惶白了臉。那個男人進來后卻不說話,就著昏黃朦朧的燈光,只是那樣貪婪地瞅著她,冷不防又一把將她攬入懷中,一只手隨之就在她身上胡亂地摸索起來。別,別——秦雯雯掙扎,拒絕,但卻無力。那個男人愈發狂放恣肆,抱起秦雯雯,像抱一只雞雛,扯掉了她身上的短袖小褂兒,扯掉了她貼身的背心,又一把擼下了她的長褲子,把她扔到了他家的席夢思床上。呀,還是個處女……一怒之下,秦雯雯到派出所狀告了那個畜牲,把他投進了監獄。然而,就在法院要開庭審判的前夕,秦雯雯突然發現自己無緣無故就嘔吐,有時候還是干嘔,而且愈演愈烈。雯雯娘是過來人,問雯雯,嫚兒,你與繼武倆忍不住,是不是偷偷那個了?雯雯道,沒有哇。雯雯娘搖搖頭,說,這就奇怪了,嫚兒,你懷孕了,干嘔是懷孕的反應呢。雯雯一聽,惶恐了,只好一五一十告訴了娘親。她娘聽后,如遭雷擊,沒了主心骨,慌忙告訴她爹。

未婚先孕,尤其還是個野種,這在古老的閻家屯,那可是奇恥大辱啊!傳揚出去,老閻家會咋想,咋做?村里的父老鄉親會咋樣排揎他們老秦家的門風?秦家在村里本來就是小姓,備受歧視排擠呢,唉——思來想去,秦老根丟不起這人啊!卻沒有辦法。男人到底理智,慮事周全,只好問計于人。當然不能去求助閻書記。秦老根請來閻半仙卜卦做道場,祈求老天爺保佑。煙酒伺候。酒足飯飽錢到手,閻半仙閉眼默念了一會兒。

當機立斷,嫁給那個畜生。閻半仙說。

雯雯娘道,使得嗎?

木木娘——

閻家老二,你不懂規矩嗎?秦老根惱了,當即一劈手打斷了閻半仙的話,糾正說,叫雯雯娘,這是俺家的規矩。

關于如何稱呼的問題,在閻家屯是有苛刻的規定的。村里爺爺輩上的人,女人嫁進了閻家屯就自動失去了其姓名,便只有個“夫姓+娘家姓+氏”的代號。解放了,革了封建的命,婦女翻身解放成了半邊天,不需要改名了,而在老秦家卻只是進了一小步——可憐巴巴的李蓮芳,高攀不上兒子,卻只堪與女兒的名字相依為命。

是,閻半仙是生意場中人,只為錢而勞碌奔波,當然立馬改嘴,道,木木爹,當斷不斷,反受其亂。

秦老根權衡再三,沒有啥好辦法,只好下了死命令:退婚,撤訴,嫁給那個畜牲,以免丟人現眼。為此,為了保守閨女的秘密,又被閻半仙訛去了貳佰封口費。那陣子,一百元錢是一個大數目呢。富人的代稱是“萬元戶”呢。秦老根面子矮,委曲求全,沒有辦法。

退婚?閻文山一驚,問,親家,為啥,啊?

咋說呢,秦老根連連搖頭嘆氣說,沒法子呢,維護您閻大哥的臉呢。

是·……嗎?

俺不想日后叫你日祖宗罵先人呢。秦老根點到為止,沒有多說。

因而,除了閻半仙,村里人嘴上流傳的,當然都是些穿鑿附會的東西。

秦雯雯是奉子成婚的。在城里,同樣是奇恥大辱。

傳統共識,城鄉一樣。

那個畜生卻不想要孩子,就用瘋狂的做愛動作,企圖做掉。而那個小生命卻是異乎尋常地頑強。于是,在那個畜牲的甜言蜜語的哄慰下,藥物“保胎”,卻是打胎,讓秦雯雯痛得死去活來。孰料,打了胎,那個畜生便又原形畢露。石軍絕對是個色狼,強暴雯雯不是第一個,也不是最后一個,卻無人揭發。最后發展到奸淫一個不足十歲的幼女,并殘忍地將其扼死,去了他該去的地方。婆家以其無后為由,將她掃地出門。她住的那套房子,是公公廠里分給公公的,落的是公公的名字。

她爹,就給雯雯一套房子吧。家庭會議上,雯雯娘說。

秦老根住在一套帶大廳的房子里,雯雯回來后,就與她娘睡。秦老根就天天尕蹙(方言,蜷縮之意)在紅木沙發上。這樣下去總不是個事兒的,秦老根的那把老骨頭哪里受得了。雯雯娘心疼老頭子。

娘,房子在俺的名下呢,就是俺的,秦木木說,誰也休想拿走!

就是的,水桶在旁幫腔說,傳男不傳女,老講究老習俗哩,俺們靠山屯也在搞舊村改造哩,俺爹把兩套房子都留給了俺哥哥哩,半間也沒分給俺哩。

婆婆道,哪你叫雯雯住哪兒?

愛住哪兒住哪兒!水桶一撇嘴道,雙手拤著腰眼,淡眉倒擰,喝斥著小姑子,妹子哩,你是想要房子呢,還是要臉呢,啊?要是你豁上了,俺也豁上了,大不了把咱們老秦家的那些陳芝麻爛谷子的事情,都一塊堆兒翻拾出來曬曬日頭,叫閻家屯的父老鄉親,都來嚼一嚼舌根子,叫麗景苑的姐妹們,也都來品頭論足一番……

水桶一邊說,一邊拿眼光睄著公爹。

兒媳的那眼光尖呢,帶鉤兒呢,每一閃都扯肉帶血生痛呢,神不由主兒地就叫秦老根掉進了油鍋,一千遍一萬遍地炸筋煉魂兒。

秦老根有難言之隱。

有一回,兒子把他叫過去喝酒,名義上是“燒炕”——慶賀喬遷之喜。爺父倆都分到了新房子,當然高興,自然喝得也高興。秦木木不勝酒力,早喝得爛醉如泥了,被老婆攙扶到床上挺尸去了。秦老根戀酒。愈高愈喝,不給就奪。已快半夜了,兒媳李秀梅的上下眼皮子早就打架了,哈欠一個連一個的,見公公還在那兒搖頭晃腦,淺酌細品,沒完沒了,就走過去準備撤席,欲攆老公公走人。李秀梅抓過那瓶“機場燒酒”,晃了晃,見瓶底還有點兒酒水就想倒掉。可是,嗜酒如命的秦老根哪里舍得,吆喝著“福根,福根”,就伸過手來搶,不讓兒媳倒掉。可能是用力過猛的緣故吧,也可能是醉了酒,胳膊不聽使喚的緣故吧,那手居然搶空了,沒抓到酒瓶子,卻扯住了兒媳身上反穿著的跨欄背心的一根背帶,黑黑的垢甲碰到了胸肉,還劃了一道紅印子。兒媳惱了,順手把酒瓶子摔到地上,“砰”地一聲碎了,旋即陰了臉子罵道,你,你,你個不要臉的畜牲!這當兒,秦木木在臥室里含混不清地問,秀梅,咋了,你罵誰畜牲呢,啊?水桶惡狠狠道,你——眼睛斜愣著老公公,說給老公聽。一石二鳥。不知啥時候,水桶偷偷把背心的背帶扯斷了一根,此時很有些扎眼地耷拉在肥嘟嘟的胸前。那條背帶漬滿了油膩,黃黃的,糟爛了,恫嚇著秦老根。秦老根醒酒了,害臊了,蒙了老臉,惶惶兒逃離。兒媳很有“禮儀”,一直把公爹送到屋門口,又低聲警告說,老東西,識相點兒,別怨兒媳翻臉不認人。就這樣,極要臉面的秦老根怕丟臉,就只能鉆進絞肉機里去煉魂,啥話都沒說,就把兩套已經出租出去的房產,老老實實地按照兒媳的旨意,陸續過到了兒子的名下。留下的一套還是由二老暫時棲居,待二老百年后再由孫子繼承。除了“孫子”未具姓名外,其他的一切,贈予文書上都寫得明明白白。秦老根心虛,怕老伴兒索問緣由,知道根底再行滋事,就用一句堂而皇之的話來遮掩:老傳統,傳男不傳女。那兩套租出去的房子,頭半年的租子是秦老根去收的。其后再收房租的時候,就被水桶搶了先。婆婆過來理論。木木道,娘,房子在俺的名下呢,租子自然該俺去收,是不是?后來雯雯回來了。水桶又鼓動木木去收雯雯的租子。木木不好意思去,水桶就親自出馬,不掏不行。雯雯娘道,雯雯沒工作呢,哪里掏得起?水桶一拤腰眼說,是俺的房子呢,不收二老的房租已經給足面子了,還要再照顧雯雯?美得她!你聽聽這話說得,能不叫秦老根寒心嗎?簽了協議呢,還公證了呢。有啥辦法呢?現刻兒,見兒媳又要翻曬那些陳芝麻爛谷子的事情,是存心要叫秦老根去熬肉煉魂剝皮抽筋呢,秦老根哪里受得了!他清楚兒媳的人品呢——母混理一個,滾刀肉一個,臉皮又城墻厚,是啥事兒都能干得出來的。

別,別——秦老根慌了神筋,把一根沒抽幾口的“泰山”煙,往仿大理石的腳地上狠勁一丟,又猛碾了幾腳,吼道,沒臉,真沒臉哇!為了房子,你們兄妹絕情,姑嫂翻臉,都是俺的錯哇——說著,秦老根蹲到腳地上,自己抽自己的嘴巴子,都淌了血,老淚縱橫,有這樣的兒子,生這樣的閨女,俺該遭五雷劈哇!滾,你們都給我滾——

雯雯蒙了臉,哇哇哭著跑了。

雯雯娘想拉住閨女,卻被雯雯一把甩開了,竟將親娘老子摔了個仰板子。

老人打地上爬起來,哭號著在后面追攆。

你水桶做事情是不是有些忒過了,別把俺逼急了。連霞想,雖說水桶與連霞是同村姐妹,又是連霞的穿線紅媒,也不能徇私枉理。這是連霞行事為人的底線。但是反過來一想,連霞又甚覺不妥。為啥要利用別人的短處,來達到自己的目的呢?她不齒。

雯雯,現在都是啥年月了,你還怕這怕那的,啊?連霞說,大街上公開摟摟抱抱,甚至當著人公開親嘴,過去誰敢?小三插足,過去叫“搞破鞋”,偷偷摸摸搞,抓著了還要以流氓罪判刑,現在不也公開化了?就你那點兒破事兒,又不是你愿意的,就算你愿意,又有啥?有啥可羞的,啊?傳男不傳女,那是過去的老皇歷老章程,現在改了!男女平等,兒女一樣。有法律為你保駕護航呢,你還怕啥呢,啊?

你是說要俺與俺哥翻臉,打官司?

為了你的正當權利,只能如此。

俺沒臉,俺不好意思。

你哥就好意思嗎?你嫂子就有臉嗎?

俺,俺……

路見不平,拔刀相助。連霞古道熱腸,俠肝義膽。

皇帝不急太監急。閻文強惱了,叱咄老婆說,又不是你的事兒,你操的是哪門子的心,著的是哪門子的急,啊?

俺見不得有人受欺負。

天下受欺負的人多了,你都要管?

除非俺——我瞅不見。

那俺呢?

你?

是啊。

你受誰的欺負了?

你眼里只有別人,冷落了俺。

哎喲喂,還真格是呢,該打!連霞扯過老公的手,在她自己的臉上親昵地摸了幾把,算是懲罰,又咬著閻文強的耳朵道,饞嘴貓,我知道你在想啥,你道我就不想嗎?為了你兒子的安全,你還是先忍一忍吧。

那要忍到啥時候,啊?閻文強摟緊了老婆道。

去去,沒出息的!連霞推開了男人,悄聲說,雯雯在外屋呢!

閻文強搖搖頭,嘆口氣,說,唉——真是的!

從男人的怨氣里,連霞突然意識到,這些日子也著實是冷落老公了。兩人相擁睡覺都習慣了,豈止是閻文強,連霞自己也有些不習慣呢。是啊,腹中的小寶寶需要胎教呢,叫雯雯住在自己家里,也不是長久之計。咋辦?連霞突然想到辛蓮家有一間車庫還閑著,騰出來讓雯雯暫時棲身救急,倒是個好辦法。

侄媳婦,能不能借用一下你家的車庫?

干嗎?

雯雯沒住處了。

不是住在你家里嗎?

俺——我……

不方便了,是吧?你以為俺就方便嗎?辛蓮說,小嬸,不是侄媳婦存心要駁您的面子打您的臉呢,她有親爹親娘呢,有三套房子呢,你可憐她做啥?活該,自找的!

你是婦女主任呢,你能眼瞅著自己的姐妹受欺負不管不問嗎?

婦女主任算啥?你該去找閻書記想辦法的!

當官不為民做主,不如回家賣紅薯。

關你啥事兒呢,啊?又不是你流浪街頭了。真是的,見人家拉屎,你就腚眼癢癢。小嬸,俺不想引狼入室,毀了俺這個家呢,對不起,請吧——

辛蓮開了門,下了逐客令。

送走連霞,辛蓮坐到紅木沙發上,抱著臉,委屈得都快哭了。

從公理上講,那不是她的職責,上頭有人家閻書記主管全面,她鞭長莫及呢,倒是情有可原。可從情理上說呢,雯雯也著實可憐。如果不是繼武的初戀,如果不是漢子的心里還牽掛著她,小嬸,俺也會同你一樣出手相助學雷鋒呢,站著說話,當然不礙腰痛。人都有私心的。你連霞不也因為不方便,才把雯雯往外推,干撈空口人情嗎?不過,反過來一尋思,辛蓮又很有些不安逸了。是哩,繼武已有好幾天沒回家了,也沒回他娘家,而是整日價泡在棋牌室里,吃在那里,睡在那里,像是跟老婆故意賭氣似的。辛蓮倒是去棋牌室叫過幾回呢,怎么拽都不回,急了眼還罵人,宣示他的大男子主義。哦,這樣下去怎么使得啊,心隔久了,會生分的,你想把自己的漢子往何處推啊,推給秦雯雯嗎?不不!不能那樣做啊!辛蓮回過神來,突然想起了一件事兒來,卻又念想起閻繼武的好處來了。

那是去年的事情。

有一天,閻繼武突然領著一個白面書生來找她,聲言是來找他的老同學——辛蓮的。辛蓮定睛一看,好嚇了一跳呢。為啥?原來來者不是別人,正是她的初戀情人——那個已在北京天壇醫院神經外科當醫生的吳帥。吳帥是大姨家的表哥。這次人家吳帥來,不是來敘舊情的,而是特意來表達謝意的,要請她吃飯。為了啥?辛蓮不知,不免有些慌神,怕叫老公誤會自己與吳帥暗中猶有瓜葛,還藕斷絲連,便叫繼武陪著,以示自己的清白。閻繼武死活不去。辛蓮說,你不去俺也不去。閻繼武說,你們倆老同學表兄妹見面敘舊,俺去干啥?要俺當電燈泡嗎?不去不去。辛蓮說,吳帥就是俺初戀的那個老同學呢,你也放心?閻繼武卻抱了老婆當著吳帥的面親了幾嘴,笑著說,都老夫老妻了,有啥不放心的?要是不放心,俺大舅哥聲言來找你,俺還會領他來嗎?辛蓮,去吧去吧。見老公果真無所謂的樣子,辛蓮便也放了心。一對兒曾經如癡如醉相戀的人兒,足有十多年沒見面了。吳帥老了,也憔悴了許多。這讓辛蓮的心里隱隱有些作痛。再說,兩人之間也確實有一些事情需要說清楚的,需要做一個徹底了斷的。然而,餐廳里,他倆卻只是默默地相對而坐,誰都不肯打破僵局。辛蓮——吳帥終于耐不住寂寞,開腔說話了,但下文未及出口,就被辛蓮打斷了。住嘴——辛蓮憤憤道,辛蓮這名字是你叫的嗎?吳帥囁嚅道,辛蓮,你還記恨我啊,我聽出來了。辛蓮說,一個勢利小人,不配俺恨。吳帥說,辛蓮,你誤會我了。辛蓮道,是嗎?你說得好輕松呢!吳帥說,我不想解釋。辛蓮說,俺也不想聽解釋。吳帥說,辛蓮,你我是姨表兄妹呢,是不能結婚的。辛蓮道,這就是你洗白自己的理由?吳帥道,血緣太近,會影響下一代的,辛蓮,我們不能只考慮自己的幸福,就忘了自己的責任啊。辛蓮不耐煩地說,你就是為此來說清楚的,來道歉的?吳帥說,也是也不是。辛蓮道,既然不是,那就有話快說,有屁快放。我不想聽“陳世美”的懺悔,看鱷魚的眼淚。吳帥說,罷罷,都過去了,沒必要解釋了。辛蓮說,就是的,傷口早都愈合了,也早忘了。吳帥,你要是單為此事來解釋的,我告辭了。吳帥忙起身拉住了辛蓮。那手手相牽的異樣感覺,令辛蓮的心猛間痙攣了一下,僵住了,又不由自主坐下了,又有了當年初戀時的感覺。辛蓮這才猛間意識到,嗐,這么多年過去了,本以為那個“陳世美”樣的人物已經在心里死了呢,卻沒想到還仍然頑強地活在自己的心角角處里呢。這當兒,卻聽吳帥囁嚅著說,辛蓮,其實,其實今天我來,還有另外一件事情。辛蓮問,啥事兒?吳帥道,我是特意來對你表達謝意的。辛蓮驚奇,謝我?吳帥說,是的。辛蓮問,為啥?吳帥說,辛蓮,你還記得曾經收到過我的一封信吧?辛蓮道,記得。那是三年前的事情,她收到吳帥打北京給她寄的一封信,信中說,家母病重住院,急需手術。可是,老婆不讓婆婆來北京,也不讓老公往家寄錢。吳帥在走投無路的情況下,央求辛蓮看在親姨娘的面子上,先墊上三萬五千元的手術費救急,日后定還。閻繼武給她送信來的時候,已經拆開看了。當時,閻繼武覺得沒啥不妥。他們夫妻相稱,他的是老婆的,老婆的自然也就是他的。誰知,辛蓮一見信給拆開了,當即就吊了臉子,責怨繼武不該不經她的準許就拆她的私人信件,違法,當場把信扯碎了,扔了,再沒管閑。繼武道,辛蓮,人家吳帥已經開口了,做不成夫妻了,難道連朋友也不得做了嗎?為人咋能如此絕情呢?何況還是你親姨呢,能不管嗎?辛蓮恨恨道,關你啥事了,啊?狗拿耗子——多管閑事。于是就把緊了錢袋子。辛蓮本想以這種冷酷無情的方式,叫繼武知道,她與吳帥沒有來往,早就一刀兩斷了。而此時此刻,人家吳帥卻拿出了一個牛皮紙檔案袋子,里面裝有五萬元錢,說是來還債的。咋回事情?辛蓮懵了。人家吳帥交代說,三萬五是本金,一萬五是利息。辛蓮不要。吳帥又說,欠債還錢,天經地義。不要利息也罷,就算是我資助給小外甥的教育經費。吳帥說罷,起身就走了。讓辛蓮如墜五里云霧里。這件事情,后來還是婆婆無意間拆穿的。村里的一個親戚搞傳銷,非拉婆婆入伙不可,婆婆來問兒子要錢,辛蓮這才知道,原來是閻繼武從家里借了三萬五,背著辛蓮去給吳帥娘墊付了手術費呢。辛蓮又氣又恨說,又不與你沾親帶故,你著的是哪門子的急?繼武道,人家吳帥是迫不得已才求到你頭上的,你忍心拒絕嗎?辛蓮,俺這是在維護你的臉面呢。人都會有難處呢,都會有求于人幫忙的時候呢。要是沒有體會,你就去嶗山里的深山老林子里去,獨自一人待上個十天半拉月試試看。

閻繼武平平常常的幾句話,叫辛蓮從涌泉穴一直暖到心窩窩。

如今回憶起來,仍有此般感受呢。

秦雯雯在閻繼武家的車庫里安營扎寨,這叫水桶如坐針氈。

讓小姑子在閻家屯呆著,總不是吉祥事兒,是不是?水桶想,遲早會有麻煩事兒找上門來的。是哩,萬一哪一天,公爹突然一覺睡醒了,活明白了,又豁上了,決定更改贈予文書,咋辦?人要是豁上了,神仙都沒轍呢。何況僅憑你制造的那點破事兒,經不住別人琢磨推敲哩,反轉來會排揎你李秀梅不知廉恥,豬狗不如哩。水桶也不是吃干飯的,她咨詢過律師。律師說,只要老人尚健在,是隨時都可以改變贈予方式的。一想到房子還不是鐵板上鉚釘子,還有變數,水桶就如熱鍋上的螞蟻似的,就肉痛筋痛心口窩痛。她巴望房產證快快辦下來,就如法官落下執法錘,一錘定音了呢。然而,房產證到今還是杳如黃鶴,沒有影兒哩。她打聽過,閻書記說房產證要等到閻家屯開發結束,統一辦理。這是政策,沒人能改變得了。啥,要等閻家屯開發結束?哎喲喂,那要等到猴年馬月呢,啊?思想來琢磨去,水桶終于厘清了問題的癥結所在,只見她轉了轉淡眉下的那雙突兀的金魚眼泡,便琢磨出了一條趕走小姑子的錦囊妙計來,雖然有些不地道,但是為了房子,眼下也顧不了那么許多了,必須如此也只能如此。管你秦雯雯個騷貨去哪兒呢,有沒有地方住呢;管你秦雯雯個“野雞”尋死覓活,會不會第二回去投海呢!呸,像你秦雯雯這種賤貨,只配去洗頭房,去當洗頭女,叫千人壓,遭萬人騎。人不為己,天誅地滅。水桶做事,歷來都是很講究章法的——進有進的道理,退有退的根據,既能做到使自己心安理得,又能叫別人挑不出個不是來。

繼武,水桶把閻繼武拉到背人處,異常詭秘地說,雯雯想約見你。

有啥事兒?

她沒說,人家只說見了面告訴你。水桶說,是不是因為你救了她命,又借她車庫住,心存感激,想當面謝謝你?

那有啥?閻繼武輕描淡寫說,應該的。

另外,另外……水桶故作欲言又止狀,挑逗著閻繼武的好奇心。

另外啥,嫂子?閻繼武果然中招了,上鉤了。

雯雯是不是還有些啥啥私密話要說,啊?水桶觀察著閻繼武臉上的反應,思忖著說,你誤會她了,都十年了。她想解釋清楚,徹底了結你倆之間的那段不了情緣哩。哎喲喂,嘖嘖嘖——郎才女貌哩,多美滿的一對兒哩,手手相牽,心心相印,卻做不成捉對成雙的鴛鴦,比翼齊飛,而只能像梁山伯與祝英臺那樣化作蝴蝶,去陰曹地府相會,唉——多可惜哩!

是嗎?閻繼武釋然,自語。

還有——

還有啥?嫂子快說!

繼武,你把這一萬元錢,順便捎給雯雯吧。水桶從提兜里掏出厚厚的一沓子百元大鈔來,給了閻繼武,又咂著厚嘴皮子說,嘖嘖嘖——你瞅瞅吧,雯雯孤身一人,姥姥不疼,舅舅不愛,乖可憐的。錢不多,你叫她應個急吧。

嫂子,你親自給她,不是更好嗎?

誰說不是哩!往自己臉上貼金片子刷銀水兒的事情,憑啥要叫別人去干撈人情哩,是不是?水桶說,可俺給了好幾次哩,人家很有志氣哩,就是不要哩。

為啥?

還能為啥!水桶噘噘厚嘴皮子,一歪鼻子說,為房子的事唄。

嫂子,你們家分了兩套房子呢,眼下夠住了,把公公婆婆的三套房子分給雯雯一套也是應該的。你瞧俺家,俺爹的三套房子,一套給了大姐,一套給了二姐,剩下的一套留給俺,先由二老住著,還要等到二老百年之后,俺才有權繼承呢。人家辛蓮啥話都沒說呢,還舉雙手贊成呢,說現在的繼承法有規定,兒女一樣,都有份兒。再說,俺的兩個姐姐過去攀高枝兒,爭先恐后嫁給了驢糞蛋子外面光的窮工人,還都下了崗,到今還都住在團結戶里呢,公用廁所,公用廚房,為人能光想著自己嗎?

誰說不是哩!俺倒是沒有意見哩。可俺公公死活都不肯哩。水桶說,心疼兒子,偏愛孫子。傳男不傳女。老封建,老傳統,老思想,老頑固——嘖嘖嘖,真叫人沒辦法哩!嗐,那是他親爹老子的決定哩,與俺何干,是不是?可雯雯呢,愣是認為是俺從中作祟使壞挑撥離間哩,傷心了,記仇了,就像你倆之間。

哦——閻繼武輕輕納罕聲,有些惋惜。

人家雯雯很要強哩,不吃嗟來之食哩。水桶又說,可俺當嫂子的,能鐵石心腸,不管不問嗎?繼武兄弟哩,給錢的時候,你可千萬千萬別提俺的名字哇,你聽到了沒有,啊?一提俺的名字,人家準定不要,沒準兒你還會挨頓狗屁呲哩,唉!

記住了。閻繼武點點頭。

千萬記住,老地方,不見不算哦!水桶的語氣聽起來雖然有些淡泊,卻浸透著父母的殷殷慈心,兄嫂的悠悠善腸,嘖嘖嘖——雯雯命苦哇,死鬼男人吃了一顆“花生米”,啥都沒給她留下,又叫婆家掃地出門。一步錯,步步錯哇!看看人家辛蓮的命有多好哇!取代了雯雯不說,還吃香的,喝辣的,應有盡有。可憐雯雯哇,心比天高,卻命如紙薄哇——

閻繼武被夸得暈頭轉向,有些找不著北,心里頭頓間涌起許多想法。

那天在海邊,黑暗中,雯雯倒在沙灘上,說了句要“壞到底”的話,當時,他怕對不起老婆孩子,沒有接受。今天去了,要是雯雯再舊話重提,故伎重演,自己該咋辦?閻繼武想,心一橫道,索性豁上了,就如雯雯所說的,也就跟著一起“壞到底”吧,滿足了雯雯,給自己的初戀畫上一個圓滿的句號,也給辛蓮一個教訓:辛蓮,你怨不得俺呢,這純粹是被你逼得!你總是信不過俺,總以為俺還戀著雯雯——想到此處,閻繼武心中頓間涌起一股久違了的浪漫激情,躍躍欲試,如洪水決堤,魚兒撒歡,一發而不可收。

其后,閻家屯的第一美女——辛蓮,也接到了水桶的熱情邀請。

水桶說要領辛蓮去看一出好戲。

啥好戲?是北京的大明星來唱“同一首歌”?

當然不是。

那是啥?辛蓮拿不定主意,不知是去好還是不去好,便把柳葉眉擰成了一條線。辛蓮是曉得水桶那人的人品德行的,眼珠子一轉,就會生出仨心肝眼兒來,把你賣了,還會叫你心甘情愿地高高興興地幫她數錢呢。于是,辛蓮便去向連霞求教。好多事情,都是當局者迷,旁觀者清呢。

小嬸,木木嫂子說,傍黑天要領俺去西山看一出好戲呢。辛蓮說,也不知是出啥樣的好戲,俺心里沒譜,直敲小鼓,想看又怕看,你說該咋辦,去還是不去?

李秀梅沒說詳情嗎?

木木嫂子說罷就走了,還嘿嘿笑了兩聲呢,怪刺耳的,說傍黑天來叫俺。

好戲?哦——連霞下意識沉吟聲,擰緊眉毛,心里蜷曲成了一個疙瘩。會是啥樣的好戲,啊?

繼武約俺有啥事兒啊?秦雯雯想。哥哥過來傳話,說閻繼武有要事要說,老地方,不見不散。聽了哥哥的話,雯雯的心里敲了一下午小鼓,想不透繼武會有啥話要說。想不去,又怕辜負了人家繼武的一片好心熱腸,惹繼武不高興。是啊,危難之際,人家繼武念舊情借房子給你住,多大的恩情哇!吃罷了晚飯,雯雯簡簡單單地梳洗打扮了一下,心里便像揣了只小兔子似的,怦怦跳著,就猶猶豫豫地去了從前約會的老地方。

還是那座山頭,卻早已物是人非。

亭子沒變,石桌石凳照舊。當年剛剛栽下的那些國槐塔松水杉法國梧桐,如今都長高了,變粗了,蓊蓊郁郁的。而人呢,卻變老了。此時此刻,此情此景,讓秦雯雯不勝慨嘆,不勝唏噓。雯雯依舊是當年的老坐相:坐在亭子的橫檻上,倚靠著剛剛油漆一新的紅漆木柱,遠眺著山下。原先的泥土小徑,如今已變為花崗巖石級,一路蜿蜒而上,到山頭處又化為混凝土小徑,迤邐而去。小徑兩邊,是一畦一畦的長方格子。一畦花姸吐芬芳,一畦草茂呈蔥蘢。花間畦里草棵中,蠅飛蝶舞蜜蜂忙。原先光禿禿的山包,如今已成為山頭公園。山下,原先的那個一目了然的歪歪斜斜的古老閻家屯,如今已被這些長大了的林木遮蔽了去,看不見了,卻存在心里。

過去,他倆約會的時候,雯雯總是這樣坐著的,繼武就坐在對面的石凳上,不遠也不近,中間恍若隔著一條“天河”。一對兒相戀相親的情男癡女,規矩得只會用話語暖心,眉目傳情。閻繼武話少,又總是話趕話。唉——要是,要是當年有現在的這些年輕人為愛而不管不顧的思想和勇氣——想說就說,要做便做,會有你辛蓮的今天嗎?一旦思想起過去的那些事情,秦雯雯的丹田深處就會不由自主地滋生出一些隱隱的神往,幽幽的怨意,就對閻繼武的“老實”產生了殷殷的咎責之情,惋惜之意——是對還是錯,是應該還是不應該?竟成了一鍋糨糊,也都變成了明日黃花——成了“過去式”。記得出嫁的頭一天晚上,她在此約會閻繼武,想告訴他實情,可話到嘴邊,又因為害羞沒有說,只說了一句“你太不浪漫了”的話,就蒙著臉嗚咽著跑了······留下了誤會,留下了恨,折磨了人家繼武整整十年。唉,秦雯雯啊,你也太殘忍了哇,也忒沒有人情味兒了哇!你今天一定要說清楚的,一定!為那段已成為過去的未了情緣,徹徹底底說一聲再見——拜拜。思想到此處,秦雯雯的心里便如十五個吊桶打水——七上八下的,亂麻七糟的,注視著石級,神往著山下,渴盼閻繼武來,又害怕閻繼武來。

終于,閻繼武來了。

那個既熟悉又陌生的的身影,循著通往山頭的石級,猶猶豫豫地拾級而上。

雯雯立馬坐直了身子,一只腳踏在橫檻上,雙手抱膝,用咎責閻繼武總是姍姍來遲的老坐相,演繹著初戀時的老場景,提醒閻繼武,感化閻繼武,不知人家現在還需不需要,突然又冒出了一個趕時髦的怪誕念頭來,要是繼武愿意,寧愿當“小三”。

雯雯,你早就來了?

嗯哪。

車庫里悶熱吧?

嗯哪,雯雯有些緊張,忽覺答錯了話,又忙糾正,不,挺涼快的。

權且應應急吧,你會有自己的房子的。

嗯哪。

一切都是當年場景的翻版,只是已發生了戲劇性的變化——角色的位置顛倒了。秦雯雯想抬起身子來表達謝意,又沒敢,怕讓對方誤會。

繼武哥,你約俺有啥事兒要說嗎?

沒事兒就不能約見了嗎?閻繼武一愣,反應很快,說,眼眉頓間綰成了一個很大很大的“?”,心里卻在拷問著雯雯:秀梅嫂子不是說是你約俺有事兒要說嗎?

不,不是的,是,是俺沒臉。

雯雯,沒臉的是過去。

你都知道了?

紙里能包住火嗎?世上能有不透風的墻嗎?閻繼武說,其實——閻家屯早就知道了。那個壞蛋都登了報紙,上了電視,大家伙能不知道嗎?雯雯,要是當初你告訴了俺實情,俺能舍棄你不管嗎?

可俺懷孕了。

那有啥,俺喜歡你人!

可,可,可是那孩子不是你的。

誰——的?

是,是那個畜生的。他,他強,強,……強奸了俺。

是……嗎?閻繼武的心咯噔一沉,旋即變成了另外一個人,眼瞅著天,只想像著心目中的那個秦雯雯,卻不愿意看眼下的。

沉默。只有火紅的晚霞。

脧著閻繼武的那尊像遭了雷擊而僵住了的身子,窺探著閻繼武那張突然被扭曲了的煞白煞白的國字臉,咂摸著閻繼武的那雙充滿著失意與迷惘的眼睛,秦雯雯立馬讀懂了閻繼武的心曲,立馬像進了絞肉機似的:繼武他一點兒都沒有變啊,還是當年的老腦筋呢,準定是嫌棄俺破了身子呢,嫌棄那個孩子不是他的呢,幸虧當初沒有……這怨誰呢?能怨繼武老腦筋嗎?秦雯雯自己也仿佛遭到了雷擊,身子搖搖晃晃委頓下去。

閻繼武見狀,慌忙抻手來扶,被秦雯雯冷漠地一把打開了。

雯雯,你咋了,臉色這般黃這般白?

沒啥,秦雯雯寡淡地說,繼武哥,你真好記性,還念念不忘過去,謝謝哇——

能忘嗎?那是俺的第一回,是拿刀子刻在俺心里頭的。閻繼武嘟囔道。然而遺憾的是,雯雯卻再沒有說要“壞到底”的話。眼下,閻繼武是多么希望聽到這句話啊,卻沒有。此時此刻,單見閻繼武迷惘地舉起手里的那一厚沓子鈔票,就那樣傻愣愣地舉著,不知該說些啥話轉交。眼前是由空氣樹起的一道無形的門扉——

這邊那邊,恍若兩個世界。

水桶家與辛蓮家是前后樓。水桶手氣好,抓鬮抓了一套三樓,一套四樓。

水桶站在自家的廚房陽臺上,就能一覽無余地看到辛蓮家的車庫。眼瞅著小姑子關上了車庫的鐵門上了路,水桶便無比快活地地搓搓手,又習慣性地往腳地上啐口唾沫。那啐口水的“呸”聲,響響的,脆脆的,大得幾乎能震塌澆筑的樓板,反彈出水桶已經走火入魔了的心聲。于是乎,水桶心里旋即便滾涌起萬千詛咒:哼——還打扮呢,還臭美呢,你就等著辛蓮去抓破你的臉撕爛你的嘴揪掉你的耳朵扯掉你那一頭天生的黃毛吧,狐貍精!老妖精!騷貨!又過了一陣子,眼瞅著閻繼武也上了路,出了麗景苑,還是一副叫人笑破肚皮的鬼鬼祟祟的樣子,這更讓水桶舒舒服服地喘了一口暢氣,心里歡呼道:哎喲喂,這下可真有好戲可瞧嘍!水桶打了個響指,便坐到梳妝臺前,刻意打扮起來。撲粉。描眉。涂口紅。打眼線。現刻兒,水桶對著鏡子,欣賞著自己臉上的那些都笑開了苞的雀斑,突兀變成了一朵朵桃花,杏花,抑或是金銀花?由不得眼前倏然間浮現出一幅美麗動人的畫面:嗐,雯雯接了那一萬元錢,騷情立生,賤形頓呈,壓抑不住,便會不管不顧地抱了初戀情人……哎啊,到了那時候,咯咯咯——辛蓮的表情會是啥樣的呢,啊?又會如何動作呢,啊?咯咯咯,你個不識抬舉的小婊子小娼婦——秦雯雯,你就等著好受吧……老天爺保佑俺吧,快讓雯雯發瘋發狂不管不顧吧!

秀梅,有啥喜事兒?見了老婆的那個莫名其妙的癲狂樣,秦木木好生奇怪,問,不是逢年過節,也不是回娘家門上走親戚,你個黃臉婆臭三八,還臭美啥,啊?

他爹,一會兒俺領你去看一出好戲!水桶神靈活現地說。“黃臉婆”也好,“臭三八”也罷,即便是像“水桶”那樣的人格羞辱,她李秀梅都忍受了,聽習慣了,還發了酵,變了味兒,反倒從中聽出了一種親昵味兒。有道是,打是親,罵是愛,不打不鬧不自在。夫妻間如是。世間事,有好些亦是如是。

啥好戲?

問啥!你自管瞪著眼睛看就是了。

其后,水桶便如走T臺作秀一般,挽了木木的胳膊,平移著身子,下了樓梯,出了樓洞,轉過樓拐角,進了辛蓮家的樓門,停在602室門口,早是氣喘吁吁,大汗淋漓了。

秦木木抬手砸門,被老婆一把拽住了。

他爹,如今都住樓房了,你還不改一改住趴趴屋時砸門喊人的老習慣嗎?老土!老帽!老把子!水桶乜斜著眼睛,撇撇厚嘴皮,刻薄地嗔怪著老公,又抬起左手,老練地,驕傲地,示范性地摁了下門扉左上方的一個藍色小鈕鈕,旋即響起了一首好聽的曲子。

說句老實話,李秀梅絕對是個人精呢,絕對是個弄潮兒呢,只可惜投錯了胎——家門寒酸,又時運不濟,不然……唉!萬千不幸,只能化作一聲嘆息。面對著那道海藍色的防盜門,厚厚的夾層里都隱藏著些啥?水桶想知道卻又知道不了,這讓她無法忍受。于是,便在一股好奇心的強烈驅使下,水桶攻關鉆研,鍥而不舍,把那只小小的門鈴足足研究了一個禮拜呢,摁了響,停了再摁,一遍又一遍,足足耗費了兩節南孚堿性電池,總算拆開了門鈴的封蓋,換了新的,這才有了教訓自家漢子的資本,像當年的城里人奚落鄉下人那樣奚落著秦木木——自己的“漢子”——現在又叫“老公”。

秦木木抓抓頭皮,憨笑,好奇地瞅著那只神妙的藍色小鈕鈕,臉上閃爍著鄉下人初邁城市門檻的那種“一腳里一腳外”的惶惑與自卑。

誰?里面人問。

水桶沒聽到。她只發現貓眼的鏡頭一閃,卻不見開門,便又摁門鈴。

啥事兒?辛蓮拉開了防盜門的小窗戶,看著水桶,問。

忘了,去看好戲哩。水桶輕俏地提醒說。

木木哥也去?

當然。

木木哥不能去。

為啥?

嫂子,你瞅瞅屋里。辛蓮移開臉。

水桶打有柵欄的小鐵窗往屋里一瞅,好家伙!只見一個熟悉的小人兒一閃,立馬又不見了,嚇了她一大跳,當即惶白了臉。這當兒,秦木木也好奇地抻過頭來,想看看屋里的西洋鏡,卻被水桶揪著耳朵扳轉了頭,又朝腚根猛踹了一腳。

有啥好看的,啊?滾——那飛起的一腳勁力挺大。

秦木木揉著被老婆揪痛了的耳輪,踉蹌了幾步。幸虧反應還算機敏,抓住了樓梯扶手,才沒按照老婆大人的命令“滾”下樓去,但是卻崴了腳脖子,齜牙咧嘴的,一步三呻喚,下了樓梯,出了樓洞,拐過樓角,一瘸一拐逃遁回家,像在躲避一條藏獒的追咬。“藏獒”?這綽號貼切,形象,是秦木木送給老婆的昵稱,當然是只敢在背后叫,還是在心里。

秦木木會不會躲在暗處窺探?敢!借他八個膽。水桶很自信。

辛蓮問,嫂子,木木哥走了?

水桶哭腔哭調道,辛蓮妹子,你就快開開門吧,好嗎?

防盜門嘩噠一聲開了。

水桶急不可耐,一把搡開辛蓮,一步搶進屋去,登即便有一個十二三歲的小孩子像春歸的燕子般撲將過來,依偎到水桶的懷里。

娘,俺想你,就跟著連霞姑姑來了。

水桶又驚又喜,頹然無力地堆坐到紅木沙發上,驚慌失措地脧著連霞。

原來,水桶的初戀卻也是一只青柿子,澀不堪言。她全身心地投入了那個男人的懷抱,懷了他的孩子,可那個畜生又見異思遷,與一個洗頭女突然人間蒸發……水桶哭夠了,怕被村里人知道,就偷偷跑到山里的姑姑家,生下了一個俚言稱作“私孩子”的私生子,寄養在那里。藏著掖著,老秦家一直不知道這件事情呢。為了孩子的生育指標問題,她姑姑村里的計生員找到了靠山屯,連霞這才知道。村里的連書記怕超生問題被人舉報,舊賬新算,一票否決了靠山屯的綜合治理,便捂了蓋子,命連霞悄悄給了對方一個生育指標,息事寧人。

連霞妹子,你這是……拿孩子的事情要挾俺嗎?

連霞淡淡地說,你要是這樣認為也可以。

你好歹毒哩!你不怕俺告你詐騙,訛詐嗎?

告俺詐騙?訛詐?那你就去告吧!反正俺不是為自己牟利。連霞站起身,說,秀梅姐(按照娘家門上的輩分稱謂),你要是這樣,我可就沒有心情好話好說好商量了,就只好拉下臉來,顧不上媒人恩姐妹情了,就只好公事公辦,把這個孩子交給秦木木同志了。是啊,孩子馬上要上初中了,為了孩子的未來著想,秀梅姐,你這當娘的難道不該給牛牛——你的親生兒子,挑個好中學上嗎?

別,別,千萬別——水桶有些發懵發傻,像挨了蝎子蟄,慌忙丟開孩子,起身走到連霞跟前,想拉手示好,卻被連霞冷冷地拒絕了。水桶慌了,又忙挽了連霞的胳膊討巧,又被連霞生硬地推開了。水桶黔驢技窮,撲通一下給連霞跪下,抱著連霞的腿桿子,嗚嗚哭著哀求說,他姑,孩子命苦,你就放過俺們娘倆吧,好嗎?

放過你們娘倆?就這么簡單的一句話?

咋,還復雜嗎?你有人性嗎?

人性?你還配提人性?連霞說,你怎么不放過你小姑子呢,啊?

你,你,你是不是有啥條件?

你說呢?

說吧,只要俺能辦到。

不反悔?

不反悔。

那就給雯雯一套房子。

就一套?

就一套。

中,中——水桶連連點頭,如雞啄食,又猛地摟過兒子,嚎啕,兒哇,娘對不起你哇,娘原本是想名正言順地為你謀套房子哇,可是——唉!牛牛,快謝謝你連霞姑姑!

謝謝連霞姑姑。孩子很有禮貌地鞠躬,大聲說。

快謝謝你辛蓮阿姨!

孩子又乖順地鞠了一個90°的大躬,謝謝辛蓮阿姨——

然而,這個無辜的孩子,能走進秦家的那道門檻嗎?面對著自己的親生骨肉,水桶突然感到了無助與無奈。她知道,別的啥事兒都好說,都好商量,唯只這個無辜的“私孩子”,難以逾越秦家的這道門檻啊!

水桶發話給,秦木木當然沒有意見。

秀梅,你同意?在修改贈予文書的時候,秦老根的小瞇瞇眼躲閃著兒媳的眼風,猶猶疑疑地問了好幾遍,你可要想好了,千萬別反悔啊。過了這個村,可就沒有這個店了。

爹,俺同意,就把俺名下的那套房子過給雯雯吧。水桶說,又當著公公婆婆的面,很有些大氣地拿出了兩沓子百元大鈔,交給小姑子,大聲說,他姑,一共三萬,裝修夠不夠?不夠吱聲。

直到見兒媳堅決地點點頭,秦老根這才在新文書上簽了字,摁了拇指印。

走出區公證處大門,秦老根狐疑地乜斜著兒媳婦,甚覺怪異,還以為是在做夢呢,莫非是老天爺改了規矩,日頭又打西邊出來了?

王歌,原名王廣義,生于1945年11月。有近三十篇中篇、短篇、小小說、散文見于《新疆日報》、《新疆文學》、《中國西部文學》、《哈密報》、《哈密文藝》、《青春》、《雨花》、《未央文學》、《大地文學》、香港《時代文學》等報刊雜志。曾獲《青春》首屆全國微型紀實大賽優勝獎、二屆佳作獎,《小說選刊》二屆全國小說筆會中篇三等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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