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葉啊

棉紡廠工人小葉多年沒請過假，就是上父親的忌日墳，她也是利用閑空，實在沒空，就求別人悄悄地換班，以免誤工少掙了錢。但現在不請不行了，她的左手拇指傷得不敢彎，無法給線頭打結。到街旁個人開的祖傳骨科問診，伸出腫得胖胖的拇指給醫生捏弄，疼得咬著牙使勁喊叫，聽到人家說你再不治它就廢了，盡管內心里討厭人家夸張病情以圖錢，但它畢竟是疼在身上，尤其是手指廢了不能做工的恐懼，使她眼神就慌了，便問了價錢，覺得可以，兜里的使不了，不用賒賬，便接受治療。

那醫生讓自己的老婆抱住小葉的腰，小葉疑惑，醫生說防備你疼得蹦高。醫生輕輕地拉直小葉的左胳膊，輕輕地捏揉著左拇指，和小葉聊。除了自己的男人，醫生是第一個這樣接觸她身體的男人，要不是醫生的老婆在，小葉肯定早紅臉了。左拇指的疼散了，小葉感覺醫生的捏揉很動情，不禁想起男人捏揉自己乳頭的感覺，但立即掐滅這回憶，對付醫生老婆的話頭。小葉注意力集中到醫生老婆的聊天上，覺得被抱得太緊，直感覺醫生老婆的一對奶子被自己的后背擠扁，象兩個熱熱的餅，想說你松松手好不好時，醫生猛地攥住她的左拇指死勁拉直，痛得小葉渾身一顫，痛苦的喊叫還沒沖出嗓門，手就不疼了。

醫生的老婆贊賞地望著小葉說，你真厲害，以前一個娘們當時就疼哭了，你看你，就象沒事人似的。小葉說，我賤料，打小經折騰。人家以為她謙虛，不知是她的真心話。出了人家的門口，提著人家賣給的大包小包的一串藥，明知道人家多收了不少的錢，還得笑臉話別，夸獎人家醫生水平高，醫生的老婆俊，人家真有福。

藥費是八十元，它能買十多斤精豬肉，一家人吃了該多香?。荒芙o兒子鐘慶買身中檔次的運動服。鄰居的兒子楠楠穿的那種白色的，雅，洋氣，楠楠穿可惜了，長的黑，鐘慶比楠楠又白又高，穿上一定會帥呆許多同學。但鐘慶穿不上，小葉見了鐘慶眼饞的眼神心哆嗦，悄悄地央求男人給兒子買一身。男人說，楠楠的爸是科長，媽是車間副主任，咱鐘慶呢，我是鋼圈廠的工人，你是棉紡廠的工人，咱兒子明白咱兜里有幾張毛票子，咱兒子長得白，穿它多余，菜疙瘩裹上黃緞子也成不了金元寶！不管男人如何借用精神勝利法，小葉想起運動服就憋的慌，欠了兒子似的。唉，別想了，八十元能買到的，小葉能想到的，都在眼前嘲笑著晃悠著，后悔得小葉快要流淚了。

后悔著后悔著，小葉罵了一句“我真是自作自受，活該，叫你逞能管閑事”。好在身旁無人，要不，拾話的準找麻煩。說誰呢？說的是自個，怨的可是楠楠的爸媽。

楠楠的媽懷疑楠楠的爸在外搞小姐，兩口子象兩只紅了眼的斗雞撕打成一團。小葉放下正吃的饃，闖來拉架。楠楠爸象怒吼的獅子撲向楠楠媽，喊著“我掐死你”，楠楠媽不躲，伸長了脖子迎過去，叫著“你掐你掐你不掐你就不是你爸的兒”。嚇慌了小葉，一下子從背后攔腰抱住了楠楠爸，沖楠楠媽急喊“你快走快走”，楠楠爸要掙脫，晃著身子，使勁掰小葉的手，掰了好幾次也沒掰開。楠楠家風平浪靜時是夜里十二點半，小葉才睡意沉沉地回到家。就覺得乏，比連上了兩個夜班都累，小葉心里卻有一種滿足感，楠楠媽平時不會和她說的話這會兒攥著她的手脖子說透了，好象是一對知己的姐妹。尤其是楠楠媽傾訴的委屈，車間里的，讓小葉感到車間副主任不易當，不如當職工清閑；家里的，讓小葉更慶幸自己男人的平凡，歇班就在家伺侯老婆的男人最保險。

小葉兩口子在這件事上看法不一致，男人說只要能過上人家兩口子過的日子，情愿天天吵架。小葉說你把我休了你過好日子去吧，男人把頭搖得象撥浪鼓，說，你是咱家最經濟的資源，寶，我這輩子絕不放棄。我又不開銀行，沒錢。男人說，只要你開放身上的一部分，咱就財源滾滾。什么？褲襠啊，女人變壞就有錢嘛。你窮瘋了賣老婆啊，我掐死你。兩人笑鬧著抱在一起，抱著抱著倆人動了情，眼睛冒情火，男人便解小葉的褲腰帶，小葉伸手要再抱男人，但“哎吆”一聲停住了，小葉要哭似地說，我的左大拇指疼得不敢直了。男人正興奮，哼著歌解帶，見小葉疼得臉變形并眼淚汪汪，頓時吃驚得心涼，捧住小葉的左手拇指，見它果然有些腫，象非常委屈似地縮著頭。準是楠楠他爸給我掰得。小葉又自豪地描述拉架的情形。要不，楠楠的媽會讓他掐著了。小葉你真傻，人家絕不會真去掐的，他是裝樣子。不，你沒見當時的樣子，楠楠的爸瞪著眼，瘋了，是真想掐死人。我說你就是傻你還不服，如果他真想要她的命，可他掙著掙著就不掙了呢，你以為是你抱住的他，你哄你自己吧，人家是自己靜下來的。他是沒勁了。讓你抱得？你真是吃了虧還夸獎騙子，傻透氣了。咦，我吃啥虧了？啥虧？咱虧大了，你抱著他是不？緊緊地抱著他是不？小葉疑惑地看著聽著，一句一點頭。男人雙手猛地一捂，象捂住了什么似的，說，你的一樣東西讓人家就這么輕松地占有了，小葉著急地說，什么呀，你快放屁。什么？我的倆寶貝，你的倆奶子啊。小葉惶惑地托住兩只不大不小的乳房看，說，沒少什么呀？男人輕輕地撫撫乳頭，用痛苦的口氣說，寶貝，你剛才讓狗背擠壓著，揉搓著，我知道你很痛苦，很難過，你恨小葉吧，她太不拿你當回事了。小葉恍然大悟，禁不住笑得倆乳頭亂顫，指著男人說，你真小心眼，那時都在氣頭上，誰還有那想法，虧你想的到。男人說，你拉架抱人家的男人不對，你不會去抱楠楠媽嗎，你想，我要是攔腰抱住楠楠他媽，她再那么掙扭，象什么動作?。吭僬f，你也太實在，象征性地勸兩句得了，唉，這下好，我的兩個寶貝被玷污了，咱的一個大拇指不敢伸直了，不值。小葉笑著用右手摟住男人的頭，幸福地說，它永遠是你的，丟不了，更臟不了；鄰居是緣份，咱也不能睜著眼裝看不見啊，你說我傻，我不傻，我不就待人實在些嗎，好人必有好報。男人甕聲甕氣地說，我擔心你不定哪天虧大了，賺個傻瓜的名字，遺臭萬年。

左拇指竟疼起來，小葉對誰都沒說，堅持上班，以為挺幾天就沒事了，但越來越疼，打結的速度明顯降下來。產量第一，小葉在車間已保持兩年了，是第二名的眼中釘。如果第二名不和小葉同在甲班，而是在乙班丙班，就不會出現兩個人明追暗爭誰也不服誰的局面。小葉從不說第二名的壞話，這倒不是第二名的哥哥是副廠長，而是以為有個竟爭的對象，心里有一種實實在在的東西逼著自己不偷懶，產量上去了，自己的工資也上去了，大伙也尊敬，領導也不給小鞋穿，活得順心逍遙，所以有時竟心存感謝之意呢。第二名背地里說，小葉男人工資少，指望她拼命干呢，咱是干著玩。就有女人傳這話刺激小葉，希望兩人鬧僵，看個熱鬧。小葉就平靜地笑，慢聲慢語地說，不為了多掙幾個錢上這里來受罪不成缺心眼了嗎，我不缺心眼。話是這樣說，心里覺的別扭，回家見忙家務的男人，心里涌出怨，說，你整天在家忙，你忙啥呀，這個破家有什么值得你傻乎乎地忙，能忙出金子銀子??？男人聽出話里的怨味，低了頭抽煙，賭氣逛街，夜已闌珊才空著肚子回來，見小葉做好飯等在桌邊，心里一熱，險些落淚。小葉自責地說，我心里別扭，冤著你了？男人忙說，你說啥呀，我不就是出去逛了逛嗎，餓了，吃飯。男人狼吞虎咽地吃起來，小葉邊吃邊想，男人聽話比啥都強，今后可不嗆他了，他憋屈出病來還是自家的災，平平安安健健康康就是福。當聽說第二名的男人開車撞了人賠一大筆錢，見第二名哭腫了眼皮，苦喪著臉和誰也不講話，小葉覺得第二名很孤單，怪可憐人的，就想和第二名聊聊，又怕言多有失，便只拿眼睛關注著；遇上好接的紗就暗示分紗包的小伙子分給第二名，自己手忙腳亂地對付那些易斷頭的壞紗，累得不輕，產量倒比別人輕下來。就有鬧慣的女工激將她，她自然地說左拇指不聽話，頓時圍了幾個人，驚呼腫得嚇人！

等到它疼得厲害了請假時，車間里的活又多又急，客戶拉貨的車就等在廠里的小廣場。規定誰也不準請假，下了班還得加班一個小時。班長瘋了似的，看哪個人也不順眼，在班務會上激昂地講，只要死不了，這一星期誰也別請假，向小葉師傅學學，有傷不下火線，車間領導研究決定，這個月獎勵小葉師傅貳拾元錢，活不緊了時準小葉師傅一天公假。小葉暗暗叫苦，知道這是封她的嘴?？蓱z小葉咬著牙過了七天。每次疼起來，小葉總是皺著眉含著眼淚使勁攥著左拇指，勸慰淘氣的孩子一樣自語：乖乖，別鬧騰，再過幾天就閑著了，到時我請你拿許多好香的東西。男人在見她半夜疼得睡不著兩次后說，我受不了啦，我天亮就向楠楠的媽請假，我不能眼睜睜看你死了啊。小葉說，不許你去，再堅持兩天我就是今年的先進了，你別壞了我的好事。男人說，過年早著呢，評啥先進？小葉高興地說，獎我貳拾元錢是明著的事，班長偷著跟我說今年的先進個人給我，只要我堅持這一星期不請假。男人說，一個熊先進換個手指頭，你愣啊？小葉說，你才愣呢，它就是疼點，斷不了。又幽怨地說，上年的先進就該是我的，發了一床貳百多元錢的毛毯呢。男人說，今年發頭牛咱也不要了，天亮我就給你請假。小葉見男人心疼自己，心里高興，笑著說，你以為你面子大啊，別去丟人了，我給你說說我今天發的一個小財吧。男人還在發狠，好象已經和人家領導為請假的事較勁了，一個勁地喘粗氣，并點燃了今天晚上的第六棵煙。小葉碰碰男人說，我今天給你買的煙是拾了貳元錢買的，我在廁所里的糞坑里拾的。男人立刻吐了煙，說，你甭打岔，你天天從糞坑拾才好呢，只要是錢，買啥都行，但你的手廢了，你可就屎也拾不到了啊！

男人在楠楠家門口堵住了楠楠媽，楠楠媽手里還提著剛買回的豆漿呢。聽明白了，楠楠媽皺著眉頭說，這節骨眼上難請假，你說她咋不小心點把手窩成這個樣呢？男人心里氣：還不都是因為你！但只能按小葉要求的說，都怨她太冒失了，把手別到門縫里，暈眼了。楠楠媽不耐煩地說，好吧，我說說看，但別抱多大的希望。這話讓男人不放心，想到手疼的根源，心里更加不甘，但又不好意思強攔人家進家門，男人憋了一肚子氣回家就埋怨小葉，為什么不讓我和楠楠媽說實話。小葉一瞪眼，說，你以為你說的是實話，但牽扯到人家的家丑，你不是向外吆喝人家的丑嗎，人家的臉皮就厚嗎？這事悶在心里，人家興許還念你的好，要不，心里準恨上了，別嘴臭了。男人氣得擺擺手，行啦行啦，我說不過你，翻來覆去都是你的理！在去車間的路上，楠楠媽擺出領導人的姿態托著小葉那只被藥水泡得焦黃的手翻兩翻，咂咂舌，說，真是很厲害，你要是真受不了，我和你的班長說說，雖說是不讓干涉各班的工作，可你的手明擺著嘛。小葉笑著說，過一天再說吧。

班長把小葉視為領頭羊，她一請假，非有幾位懶妮子攀上，這人心就散了，就開始情感管理小葉。在休息時，小葉的兜里就有了一些新鮮的水果，耳邊就經常響著許多知己話，有關于自己被窩里的，有指點剛從身邊走過的某個姑娘的，都是一些關于性愛的騷話。但班長這些話在小葉心中都挺親切，被別人尊重和討好的感覺使小葉情緒很高，忘了手疼。當年任命班長，小葉和現在的班長是人選，小葉是廠生產標兵，條件優勢明顯，感到勝券穩操，何況已經賄賂了車間主任伍百元錢。結果，小葉白忙活一場，望著車間主任老婆送回來的伍百元錢疑惑：人家哪比我強呢？后來，小葉偶然見車間主任和現任班長通奸，才恍然，原來，有點姿色的女人只要騷了，也會值錢的。他們把小葉強拉硬拽到縣城最好的飯店吃飯，后又到服裝店買了兩件高檔女裝。小葉說，何必花這么多的錢啊，我什么也沒看見，再說，你們自愿，外人操啥心??？車間主任給小葉鞠個躬就去了，小葉看著車間主任的背影說，他可比你丈夫猛，你可要小心身子骨。班長的丈夫個雖高，但瘦弱，車間主任可粗壯多了。班長挑釁的語氣說，你想不想試試，我說了算？小葉說，我不敢。班長說，有了第一回，你就有了一個新感覺，怕啥?。⌒∪~半真半假地說，你真浪！班長說，這叫享受，女人不浪沒魅力，你不浪你男人喜你？小葉說，行啦行啦，我也浪，但只和我男人浪，是受法律保護的。鬧得無聊了，班長凄然地說，他不是車間主任，我也會和他睡覺的。要分手了，小葉說，這衣服給你一件吧。班長說，都是給你買的，你不收我們不放心。小葉鬧著玩似地說，舌頭長在我嘴里，說不說是我的事。班長冷了眼說，你什么時候說什么時候就出人命，我說的是真話?；丶姨稍谀腥松磉吽恢?，只考慮，我小葉將來會不會有野男人，我這輩子絕不找野男人，可是不是虧了自己??？男人見小葉不斷地翻身，問，想啥啊，睡覺！小葉笑著說，我想讓你下崗。后來，那兩件高檔衣服就送給結婚的親戚了。男人心疼，小葉說，它會害了你的。男人只愣，說，你以后可別買這么貴的了。

班長說，這批活干完，我準你一天公假。這是第三遍了。

回到家，小葉翻看臺歷，翻過幾頁就停了，雙眼盯著那頁臺歷，一臉的傷感。那天是小葉父親的忌日，給父親上墳的日子。父親的死給小葉造成了巨大的心理壓力，父親為小葉到親戚家借錢買房子，突發腦溢血死在了人家里。兄弟姐妹雖然沒埋怨，小葉仍是覺的對不住父親，更對不住兄弟姐妹。是自己沒混好，讓父親厚了老臉去求人；是自己的事，害得兄弟姐妹沒了父親，想對父親盡孝，也無奈了。懷著一種贖罪的心情，忌日，小葉總是買上一大包東西早早地趕回娘家幫嫂子們忙活，親近每一個親人，以求他們寬恕。以前的忌日都是附就歇班，雖沒被工廠扣了工資，但別扭的是時間緊巴，兄弟姐妹親熱話說得正熱鬧，小葉說我得回去上中班了（下午3點到夜里12點），弄得大伙親情冰封，很掃興，又無奈。尤其是年紀大的大嫂，見了小葉就親得不得了，拉著手不放。小葉決定今年提前一天回娘家等著上忌日墳，和大嫂好好說說話。

小葉和班長講好了哪天給假，手倒越來越疼，便長時間地浸泡在藥水里，只好讓男人喂飯。雙手使勁按著藥盆底，只恨藥水浸不到手骨里。小葉最高興的事是它上班不疼下班疼。

終于不忙了，班長的臉馬上就變冷了。小葉坐在廢紗包上啃饅頭就咸菜，和幾個女工東拉西聊。班長嘴里嚼著香腸，抹著嘴唇上的油，走向她們。眾人大多低了頭忙吃，班長裝出一種親切，說，就知道吃，都吃成麻袋了還吃，別坐在紗包上了，有人再把月經洇上面，車間里就給她臉上涂胭脂。都笑著看小葉，是她有一回月經洇透了褲子出了丑。小葉頓時沒了胃口，不高興地抗一句，就你記性好，老虎還有個打盹的時候呢，你說不定哪天要拉一褲子呢。班長立時惱了臉，一付斗雞的架勢。你放什么屁，是你拉一褲子！小葉臉紅了，想起請假的事，便決定避開班長的鋒芒。班長罵她幾句，小葉也能忍了，但班長一陣響亮地冷笑，挑撥意味地看著面前的幾個仍吃東西的女工，說，你們這些實在貨，你們的產量為什么攆不上人家，你們干活走程序，人家的紗鬼，愛不走清紗器，人家的紗當然就快了，你們八輩子也追不上！

上次客戶退貨損失幾萬元，又因各人的產品記號混亂，難以查清是誰的紗不走清紗器造成的，罰款按人頭均攤，人人不滿，相互猜疑，罵聲不絕于耳。班長的話使眾人又心疼起被扣掉的錢，不禁恨火復燃。小葉看出了她們眼睛里有了陌生而寒涼的東西，急了，嘴唇劇烈地哆唆，話也變了腔調，語無輪次，口齒不清。班長似久經沙場，貓耍老鼠似地用同情的口氣說，你有話慢慢說，說明白，氣啥，又沒人說你不走清紗器，你是廠標兵，大伙的榜樣！終于穩住了自己，小葉說，哪個鱉羔子想朝我頭上扣屎盆子，她是看瞎了眼，誰不走清紗器誰心里有數，連累了大家，那個人也心虧，頭頂三尺有神靈，做人可別喪良心，我小葉無能給姐妹們什么，但絕不會做坑你們的事，咱不像有些人，喝著人家的血還嫌腥呢！你說這種人會有好報應嗎，班長？

班長神情慌慌地一揮手，行行，都別說啦，我這個班長只管你們這幾個屄，報應不報應的輪不到我管，時間到了，上班！

望著氣得渾身晃的班長，小葉心想那一天的假完蛋了，便一下子沒了力氣。

到了家里，已是夜里12點，男人拿著一團毛線說，領導賜給你一個巴結她的機會，楠楠媽拿來的，楠楠爸單位局長的姑看見楠楠的毛衣很喜歡，自己不會織上面的圖案，楠楠媽就接了這活，楠楠那毛衣不是你給織的嗎，這不就應該是你織嗎？

原本空蕩蕩的心又立即踏實，畢竟有人還用得著自己。小葉精神了不少，捏捏毛線說，這毛線的價不低，這種人家不會穿賤的，萬一織壞了怎么辦，改天問問楠楠媽再說吧。男人說，說是讓你這幾天趕出來呢。小葉說，我手還這樣，又不放假，怎么給她織，明天試試，能推就推掉吧。明天一早，小葉剛洗完臉，楠楠媽信心十足地笑著上門了，說，他小葉姨啊，真是不好意思，讓你織一件就夠你麻煩的了，嗨，人就怕出名，這不，今早我還沒睜眼，電話響了，人家想織兩件，今晚上就把毛線送過來，囑咐我讓你在家等著，認識認識你，想當面請教幾招，開開眼界。又小聲說，人家這種大官的老婆，上班無事干，脫了褲子找屁影，玩時間呢。說罷自個捂了嘴開心地笑，眼淚快要出來了。小葉陪笑幾聲就笑不出來了，因為她看見了自己的疲憊不堪，要累死的樣子，實在是擠不出笑來了。

小葉難為情地說，我還要上夜班呢。

楠楠媽說，我知道，不是事巧嗎，我給你請假。

小葉仍一臉苦色，楠楠媽說，這假算公假，不扣你錢的，這陣子車間里活不多，閑幾個人不影響工作。頓時，小葉一臉急色，她想班長許諾的公假徹底黃了。

到了晚飯后，楠楠媽把小葉喊過去。一進屋，小葉就見那陌生的女人是一個很會保養的人，一張白臉放光，近了看，嫩得一掐會流水。楠楠媽也被映得土不拉嘰的。人家一口普通話，一身淡淡的紫羅蘭香，一口薄荷香，震得小葉誠惶誠恐地教了幾針。小葉發現這白女人手很嫩很拙，便生了些自豪，透了口氣，又忽然聞到自己嘴臭，半口氣就硬給憋回去。白女人夸獎人的功夫挺棒，敲得小葉想傾囊相教。后來坐了喝茶，高級茶。小葉習慣性地一口喝了半茶杯，看人家一口一口地吸，感覺自己絕不是和人家平起平坐的人。說該回家了，但白女人和楠楠媽聊美容養顏太太口服液百消丹節食健身沒聽見，小葉不好意思接著說，就順耳聽。白女人說，人老先從手上老，我現在很注重手的運動和保養，我今天晚上忽然有個靈感，織毛衣就是一個科學的運動。楠楠媽裝著傻樣說，那得織多少毛衣啊。白女人笑著說，織了拆，拆了織啊。眼珠子發澀，瞌睡極了，小葉裝作忽然想起，慌慌地說，家里的煤氣罐忘關開關了，我得家走。走到門口了，小葉回頭問白女人，我一個月織好行不行，我只能利用下班的空閑？白女人說，都是女人，下班的空閑家務都做不過來，你沒時間織?？粗獘屨f，讓車間大領導給你解決時間問題吧。楠楠媽笑著對小葉說，你先回吧，明天給你個信。

小葉心里透亮，這假一定能請下來，但一個假要扣二十元，別說請三天，就是一天也疼人啊?；丶易谏嘲l上開始構想毛衣的圖案，可老走神，心就煩煩的。男人興沖沖地回來說，我去找了那個浪娘們。誰？你的他媽的班長啊，我問她什么時候給你公假，說快了，就這幾天，叫等著。男人的話啟發了小葉，要了那天公假既去上忌日墳又能織毛衣該多么好啊。父親的忌日是初五，星期四。就要這天，也就是大后天。小葉說就要這一天，第二天買了五斤橘子送給班長，班長看著橘子撇撇嘴，說，春天吃橘子上火，接著開了大冰箱取里面的東西，窘得小葉臉發燒。班長說她說話算話，讓小葉回去等著。硬是讓小葉拿走橘子，口氣硬硬地說她不想讓家里人上火拉肚子。

左拇指雖然消腫了，但不動也時常疼，象小孩撒嬌，稍微用力，更是扯筋似的疼。小葉只好讓它獨樹一方，任憑其它手指彎來直去地和毛線打交道。但它勤勞慣了，老農一樣閑不住，看見別人做活心癢癢，瞅空就到田里耪一鋤，便疼得小葉呲牙咧嘴，吸冷氣。看手相的人說小葉手巧，這輩子指望手掙錢，可也因它遭罪。想起這話，小葉停了活親左拇指，心里一絲絲地酸。但又立刻想道：并不是人人都有機會織這毛衣的，為有權人干點活不會吃虧，這毛衣必須表現出自己的看家本事。左拇指又一動，又一陣疼。小葉只好用一段麻線綁住它，另一頭系到楔在墻上的釘子上。只要它一彎，那麻線就繃緊了。象栓了一只小狗，活動范圍被嚴格限定了。

沒想到第二天一早，班長拎了一提兜雞蛋來了，歡歡喜喜的，象經常來似的。小葉不知內情，手足無措。班長說，呂主任（楠楠媽）說你家里有事，得請三天假，讓我看著辦，我想有啥事啊，不放心，過來看看。小葉心里有底了，鎮靜地說，就覺得渾身無力，這手還是疼，都勸我歇兩天，我一想，累死了是傻瓜，歇就歇吧。班長開始東拉西扯，一陣后就好象是很自然地說，聽說楠楠的爸爸快提副局了。說完就微笑著盯著蔡小葉的眼睛，期待著答案。小葉這才想起班長的弟弟在楠楠的爸爸手下干，便明白了，說，楠楠的爸一副官相，也是楠楠娘倆有福啊。班長隨和著說，是啊，有福。話鋒一轉，說，你也有福啊，你們是鄰居，遠親不如近鄰，近水樓臺先得月，哎，遇到什么好事可別忘了我。小葉平靜地說，我上哪有好事，傻兒吧幾的。聊得無味了，班長說，給你三天公假，車間頭們準的，我給你寫的申請書。

啊，公假！公假意味著全年考勤不扣分，算全勤，能拿到全勤獎，假期還按全班人的平均產量發錢。很少有公假的！小葉像中了彩票一樣高興。

小葉帶上毛線循還針回鄉下娘家給父親上忌日墳。

忌日墳上完后，兄弟姐妹坐一屋拉家常，樂融融的。說來說去，今世活人離了錢是啥事也干不成，人活得簡單了，就是想法子掙錢。誰錢多誰就是大爺，你不服也得服。于是說掙錢的路子，羨慕成功的誰誰誰，憐憫或鄙視失敗的誰誰誰。又說起錢這個惡鬼造的孽，但最終還是從反面論證了人離了錢一步也邁不動。一家人就都敬佩起小葉的侄子大剛的媳婦梅姿來。

梅姿一雙杏核子眼很似小葉，尤其是眨巴眼，那忽閃的眼光給看她的人一種星光閃爍的美。不同的是，梅姿待人遇事完全是鮮花怒開，絕不憋在心里，小葉，可就是一朵羞澀的花苞，難以開放的花苞。但倆人很投緣。梅姿非拉小葉去外村耪羊絨不可，她已經掙了二百多元了?？刺焐性?，尤其是梅姿說保證小葉干半天就能掙二十多元，而坐在這里拉呱掙不來錢，小葉就答應了。

兩人進了沂河南的柳州村，小葉才忽然想起二十歲時的一個春天來過，而到了秋天就又來一趟，都是當天返回，以后沒再來過。那是定婚和退婚。只記的小伙叫二成，過去這么多年了，啥樣早忘光了，但還朦朧記得他家的方位，小葉就暗想一定避開，就說了一個方向。梅姿和她約好返回的時間地點，兩人就各奔東西。

小葉走過兩條村街，發現是進入了村里的新房區。幾家高門樓饞得小葉駐足觀望，就想自己的家什么時候才能搬到高樓里去，想得心酸。正巧碰上一個打扮得城里人似的中年媳婦在十字街口的大槐樹下等耪羊絨的，見了小葉就猜準了身份，一把抓住手腕，狠狠地抖，生怕放飛了，高興地說這下可好了俺的羊都能脫棉襖了熱不死了。倆人對了眼，親熱地談妥了。到了羊圈一看，小葉又喜又愁。六頭青山羊都似穿著疙疙瘩瘩的氈衣，那一團團的老毛護了羊一冬，有的象被凍怕了，竟繡成石頭似的硬，但容易剪，展開了，弄柔了，可就分外有分量，能賣個好價錢；但估計把它們都剪了恐怕要一整天，自己趕回家非黑天不可，小葉和男人說好今天早回陪鐘慶逛縣城新開的超市，倆人都憂心地說鐘慶有心事悶在肚里，借這次活動讓他開心最好，男人說我負責買鋼筆，小葉說我當然負責買運動服。

小葉縮著的心舒展了。那羊并沒反抗，象個乖孩子任憑擺布；中年媳婦和善又熱情，擺了茶水就坐一邊舉著一面小圓鏡照自己的臉，抹抹眼皮，摁摁腮，非從臉上找出一點毛病不可，象個修花匠，但不耽誤和蔡小葉聊?？吹贸?，中年媳婦日子很滋潤，一張好看的臉很青春，衣著時尚，怎么看都洋氣。一問她穿的毛衣，竟然是近二百元，小葉好眼饞，相中的那件毛衣四十元，掂量了幾次，硬是沒舍得買。孩子爸從上海買的，上海的東西格外貴，你說是不是？小葉說，你是個有福的人，男人這么疼你。中年媳婦很興奮，說，可有人笑話我是守空房呢，真是老鼠眼，只看三指長。但小葉還是聽出了中年媳婦的另一種心情，一種難以啟齒的，象背陰處的苔蘚，在沒有男人的日子里碧綠旺盛。便裝作淡然地問，咋呢？中年媳婦也若無其事地說，他長年跑外，兩輛大貨車像兩只老虎，費用大著呢，在家可閑不起！有時回來吧，多數半道就被截走了，兩個相好，縣城一個，鎮街一個，餓狼一樣纏著他，左一個電話，右一個電話地約他，圖他的錢呢！羊絨已耪了不少，柔柔地團著，象落在地面的小云朵，但在小葉的眼里更象是一張張的人民幣在堆積。小葉不想掃興，看著她說，大姐你長得真俊，又會打扮，天生的富貴命！中年媳婦得意像鼓鼓的氣球，一口氣把自己的化裝品說了一大串，仿佛是個賣化裝品的，兩眼亮亮地端相小葉的臉。小葉就說自己臉上的斑，怎么得的，怎么治過，怎么無效，怎么苦惱。中年媳婦同情地說，幾年前，我和你一樣的斑，現在沒了吧，我花了上萬呢，為了我這張臉，他可舍得花錢！但又嘆口氣怨怨地說，可這斑被治沒了，他倒迷上了別人的臉，我不服，一見人家，到底是人家年輕，人家嫰??！比不上了，我干脆也不比了，渴不著我餓不著我我也就忍了，好好看著兒子長大算了，怎么不是一輩子！

于是說起兒子。小葉頓時腰硬直起來，鐘慶不迷上網，學習成績十分優秀。中年媳婦的兒子網戀，班主任經常打電話找家長，一聽是班主任的電話，頭就要炸，心就哆嗦！小葉勸說，大人要想開，現在的孩子不好管！因為犯愁，中年媳婦化了淡妝的臉變得沒了光彩。

中午飯，小葉不吃，抓緊干活；中年媳婦在屋里吃完了，喊小葉到屋里喝水。一進屋，中年媳婦抽著煙喝著茶又黏知了一樣黏住小葉說話。小葉心急火燎，眼睛一個勁地往院子里羊身上瞅。

中年媳婦笑笑，說，我不會白用你的時間的。

小葉笑笑，說，不礙事的，愿意和大姐說說話，反正是公假，不掙錢無所謂！

中年媳婦慷慨地說，妹子你夠意思，羊絨錢我不要，你賣多少都是你的！

小葉雙手微微發抖，努力掩飾著一浪一浪的喜悅，虛虛地說，哪行啊，怎么也得收一點。同時，小葉的小九九在飛速轉，鈔票醉暈暈地顛撲到自己手中。

中年媳婦又說，就算給我給你一個公假的機會！

一聽到公假，小葉心里頓然輕松，舒服，甜蜜，但對中年媳婦的話不以為然，并不是誰都能放給別人公假的！

倆人看影集。中年媳婦指著兒子和自己的照片興奮得喋喋不休。一張發黃的小黑白照出現了，中年媳婦說，看，這個姑娘就是我，小伙就是他李二成，我們的訂婚照，還是當年的樣子好，多干凈，多精神！

小葉認出了李二成，心縮了一下，真是怕啥來啥，怎么暈到他家里來了？聽不清中年媳婦說啥了，點頭應付著，急急地想趕快離開這里，生怕現在的李二成一腳踏進門來！小葉決定裝肚子疼，借口離開。正要喊疼，屋里的電話響了。接完電話，中年媳婦說，班主任的，兒子又一夜未歸，叫家長進城找呢。小葉暗暗松口氣。中年媳婦鎖好了院門，和小葉分手，一把抓住小葉的手，塞了二十塊錢，說，這是陪我聊天的工錢，也算我給你的公假費吧，別嫌少，剩下的幾只羊你明天來耪吧，咱再聊聊，咱倆對眼對脾氣，我喜歡聽你說話，我還給你公假！

小葉笑一笑，答應著，心里卻說，明天可不來了，那李二成回來碰了面可就難堪！當年退婚，小葉說了句狠話，這輩子餓死也不上他李二成的門上討吃的！

小葉覺得手里的二十塊錢別扭，想扔，但又舍不得，錢不是屬于那個人的，是國家的，是大家伙的，不是他李二成的！是我勞動所得！嗨，她居然也能給我公假！

要是當初嫁給了李二成，自己今天會是什么樣子呢？

胡想啥，要是那樣，還會有俺的鐘慶嗎，鐘慶可是好孩子！小葉想著自己的男人和鐘慶，嘴角浮著知足的微笑。回想著中年媳婦說公假時的神情，不屑地說，她還真把自己當回事了，她的公假能算公假嗎？！

梅姿領著小葉到了收羊絨的販子家，那些羊絨賣得五十元。生平一天掙了七十元，小葉激動得喘粗氣，給娘硬留下二十元錢就騎自行車往縣城跑。

小葉買了一尾減價魚，兒子很久沒吃了，買一盒硬殼大雞牌香煙，男人不能光抽孬煙，相中了一副乳罩，沒舍得買，自己的奶子不象大姑娘的金貴了，不配戴好的?；丶页粤孙?，一家三口逛逛超市，給鐘慶買雙好運動鞋，說說笑笑的，多好！那中年媳婦今夜會怎么過？看起來，男人不掙大錢也不一定是壞事，鐘慶爸起碼很干凈。

但家里很靜，男人悶頭坐在小圓桌前喝酒，大蔥沾豆醬，一招一式象賭氣；鐘慶在看書，也是氣鼓鼓的。一問，是楠楠媽剛過來說那毛衣不用織了，那女人的男人被雙規了，小葉的公假也夠嗆，班長慫恿人攀比，楠楠媽也說不上話了。公假沒了，也就等于今天的收入算白忙活了。真是命中注定吃個豆粒，就千萬別吃個蠶豆，要不，非噎死你不可。一股怨氣在小葉肚子里飄蕩，小葉只覺全身疲乏，軟軟地坐在開了縫的沙發里，看那縫又寬了，問鐘慶要了針線，斜坐著，一針一針地縫著，但那根手指象睡醒了似地又一竄一竄地疼起來。

呂蒙，本名呂義國，男，山東蒙陰人，中文本科畢業，中學高級教師，心理咨詢師。第一篇作品發表于《北京文學》并獲首屆老舍散文獎，有短篇小說和散文發在《人民文學》（副刊）和《參花》，出版長篇歷史小說《神武皇帝高歡傳奇》和長篇兒童小說《吃天怪獸》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