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棉一廠勞動模范、擋車女工李紅艷從廠部會議室出來時,廠門外正被下崗工人堵了個水泄不通。廠門口黑壓壓的一片人,李紅艷不由自主向那里走去,想要看個究竟,腳下的步子不由一陣加快。李紅艷感到小腿以下綿軟無力,像踩在棉花上,腦子也不禁暈忽忽一陣發飄,這都是昨天夜里鬧騰的結果。
二十三歲的李紅艷雖然還沒正式結婚,但早已品嘗禁果。昨天是周末,李紅艷做好了今天休息的準備,一放松便與男友玩了一次,沒想到男友太饞,這一玩就到凌晨三點了。還在香甜的睡夢中時,一陣電話鈴把李紅艷的春夢驚醒。她看一眼身邊的男友還睡意正濃,一只手搭在她豐潤的乳房上。李紅艷輕輕拿掉男友的手,來不及披上衣服,裸著身子先接了電話。廠部通知她一早去廠里開緊急會議,李紅艷這才看一下墻上的石英鐘,已經是早晨八點一刻了。來到廠里,正碰上書記紀安民端著他的水杯往會議室走,紀安民意味深長地看了一眼這個俊秀得有點像宋祖英的女青年。李紅艷接住了那目光,心頭一跳,臉上不自覺地飄起紅云。紀安民很滿意這個效果,兩個人一前一后走進了會議室。會議其實也不算什么大事。廠子里練××功的一群人昨晚鬧事,利用廠里的閉路電視系統播放了他們練功的圖像。紀安民親自布置這個會議,自然是顯示對此件事情的重視。作為勞模,又是黨員,李紅艷常常被約請參加各種會議。李紅艷這時還不知道這都是紀安民點的名,當有一天她和紀安民第一次交歡的時候,才知道書記的真正用意。李紅艷在這個早晨其實并沒有想這么多。當廠門外工人們揮舞著拳頭吶喊的時候,李紅艷只是為昨晚幸福的一幕再次感到了一種甜蜜的沖動,她忍不住抿住嘴,舌尖輕輕舔了幾下干燥的嘴唇,像是剛吃完一只心愛的水果后,還在留戀那奇妙的香甜一樣。
李紅艷的履歷十分簡單:十八歲之前在中學讀書;十八歲后進了國棉一廠,成為織造車間的一名擋車工;一年后,時任車間主任的紀安民推薦李紅艷當上了全廠勞模。這樣的履歷雖然看上去俗氣,但卻有一種社會化的戲劇性。這就像一臺大戲,開幕前大都是相似的,但故事的進展往往出人意料。李紅艷當然體會不到社會背景的遼闊深邃,她一雙明亮而水靈的大眼睛里,飽含的只有青春的熱望和美好。
紀安民顯然是一個成熟的政治家,他的每一步都是經過準確計算而邁出的。廠子幾年來一直不景氣,自從得到老書記賞識,他自己也認為國棉一廠的破產是早晚的事,他清醒地認識到個人的力量是微不足道的。盡管你是一個不同凡響的人物,在復雜的大趨勢面前,杯水車薪是個什么概念,紀安民內心一清二楚。接了老書記的班,自己擔起了黨委書記的職務,雖然廠長林健似乎有一點名義上一把手的味道,但經過老書記政治運作,真正的實權掌握在紀安民手中。對一個瀕臨破產的老企業,廠子的破敗已經說明了廠長的無能,這樣的廠長顯然是不能擔當起歷史重任的。紀安民有他自己的生活理念,他堅定不移地篤信政治的力量。在缺乏健全的法制保障的社會里,在人治大于法治的傳統觀念中,紀安民顯得如魚得水。廠子越是不安寧,越要顯示政治的神威。紀安民在全廠上下提出了“為廠分憂,為廠效力,為廠造福”的“三為”口號,要求貫徹落實到班組。廠子里一進門便是醒目耀眼的這句話;車間里,機床前,也是這句話的大橫幅;還有廠里的閉路電視,一日三次也要播出這句話的字幕;廣播嗽叭里,也不時傳出這句人們耳熟能詳,倒背如流的話。紀安民要的就是這種效果,政治是綱,綱舉目張,這是經驗,紀安民心領神會,活學活用。但也有許多事讓紀安民確實頭疼:下崗工人鬧事顯然比××練功分子鬧事更讓紀安民心煩。心煩的日子里,惟一能讓紀安民舒心的是女人,年輕而又健康的女人,當然要體現出個性的漂亮,能讓一顆浮躁的心徹底安靜下來。只有在軟玉溫香的肉欲里,紀安民才能體會到一種工作的靈感,才能找到解決問題的辦法,從而樹立一種信心。征服女人顯然是他征服社會的深度嘗試,情場上的歡愉和成功像興奮劑一樣注入已顯出龍鐘老態的軀體,年過半百的紀安民有一種從皮膚表層到肉體深處的舒暢。但現在這種舒服是越來越少了,口味的提高,獵物的缺乏,紀安民顯出了少有的力不從心。是不是有些老了?當他擁著潔白圓潤的美麗胴體,他也會產生深深的疑惑。當他試圖作出圓滿的解答,身下鶯聲燕語的呻喚給了他一種征服的快感,他立刻覺得青春還在自己的身上,自己還擁有力挽狂瀾的能力。在向深處探索沖刺的瞬間,他仿佛回到了青春時代。他無限留戀地堅挺在深處,但他又分明感到這是并不會持久的。門外一陣緊似一陣的呼喊拉回了他的思緒,他正要責令保衛處嚴防死守,眼里卻閃過了那個嬌小輕盈的身影。
這時的李紅艷正在紀安民的視線里緩緩進入傳統的敘事之中。
李紅艷走向叫喊得正起勁的趙大宣。趙大宣頭上纏了一條白棉布,歪歪扭扭地寫上“我要吃飯”的字樣,他手里還舉著一條自制的白橫幅,上面寫上“紀大人行行善,請給下崗工人一碗飯”的口號。趙大宣比李紅艷大一輩,是李紅艷的師傅,但李紅艷一天師傅都沒叫,他一直喊趙大宣為趙大哥,叫得大宣心里很熱乎。趙大宣下崗兩年了,憑一身力氣拉過板車,蹬過三輪,也上工地干過小工,但年齡不饒人,這么拚死拚活干,也掙不了幾個錢。姑娘考上了大學,但沒錢上,整天哭天抹淚給他看。現在都是獨生子,孩子們也不容易,起早貪黑拚命學,到頭來上大學需要錢,念完大學還得自己再找工作。孩子都是父母的命根子、心頭肉,眼看著女兒躲在小屋一個人哭,生性要強的趙大宣也沒了辦法。偏偏這時老婆的廠子又裁人,老婆又被人弄下崗了。趙大宣無望中去找工會,想籌借幾個錢。都說工會是工人之家,一進門人家還真熱情。聽趙大宣講明情況,工會干部也為難,現在這種情況太普遍了,工會顯然無能為力,只得用好言語來安撫老趙,唱了些高調讓他暫度難關。忙活了一天一無所獲,趙大宣連上床摸一下老婆屁股的勁都沒有了,下崗工人命苦啊,趙大宣睜了大半宿眼,老婆冷冰冰的后脊梁也對了他大半宿。
趙大宣心里很惆悵,又得不到發泄,整個人像一下得了糖尿病一樣瘦下來。他又找黨委書記紀安民。黨是母親啊,不能不管的。紀安民理直氣壯,然后從兜里掏出了一沓藥費單據,說老趙不瞞你,都說我是老書記的人,可你看老書記一年的藥費還在這壓著報不出來呢。趙大宣再沒言語,一聲沒吭走出開著空調的書記辦公室。紀安民一臉慚愧地送到樓梯口,一連聲的抱歉對趙大宣毫無意義,像是一堆豐富的肥皂泡閃爍著亮晶晶的空洞。
國棉一廠門前的示威活動像門前三包的木牌一樣已經有了些日子,趙大宣的加入其實只是一粒小石子投入到風起浪涌的潮水中。
李紅艷把趙大宣叫到無人處,說:“趙大哥你怎么也走了這條路?”說著把一個墨綠色的存折塞過去。趙大宣扯下頭上的白布說:“艷子,師傅給你丟人了,我心里憋得慌。”一邊說一邊用手掌擋住存折。李紅艷高挺的鼻尖上沁出細密的汗粒,說:“趙大哥你拿去急用吧,這幾天事太多沒來得及去看你和嫂子,林林的事有著落嗎?”林林是趙大宣的女兒,趙大宣仍舊不接存折,嘆著氣說:“艷子,你聽我說,廠子里那幫當官的也太不是人,嘴上跟我們一套,背地里還是照樣吃喝玩樂。主人都下崗了,他們照樣坐著轎車到處風光,這算什么公仆?我就是咽不下這口氣啊!”
李紅艷這時不知道在她的身后正有一雙目光在注視。幾年后,在床上,李紅艷對輕佻的紀安民說:“你真是一只老狐貍,真狡猾。”紀安民減小了動作,用欣賞的口吻說:“像我現在這樣滑嗎?”李紅艷便不再作聲,沉浸到紀安民精心編織的氛圍中。
幾天后的一個早晨,李紅艷聽到趙大宣上吊自殺的消息。呆坐在車間里,任機器轟鳴飛轉,李紅艷怎么也忘不了師傅那晃動的身影,以及身影背后他的妻女怨艾的雙雙淚眼。李紅艷是太年輕、太單純了,她無法預知今后,但她隱約地聽到了命運的召喚。她正一步步走向心中的現實。歲月收藏了夢想,把一雙折起的翅膀擦出光亮。這時的李紅艷正在故事的悲痛之中,我們無法猜測她的想法。我們從她出神的目光里,能尋找到一條通向何方的道路呢?
這樣的日子過了一陣,李紅艷才從師傅自殺的陰影中掙脫開來。許多事情都是這樣,發生的時候措手不及,因而留下了根深蒂固的印象,但隨著時光的沖洗,一切都淡漠下來,都在記憶的底片上淡遠了。有時李紅艷還會想起一些往事,有時她也在懷疑,趙大宣是不是有點不負責任?他的死是不是也有些不值得呢?這些念頭很細碎,像早春的柳絮,一陣風吹起來,紛紛揚揚,一陣風又會將它們吹散,落在不知道什么地方。有一天李紅艷對男友說出了這種感覺,男友笑她太脆弱了,是不是有點神經過敏。男友叫林智強,在地方稅務局工作,說起來與廠長林健還是叔伯兄弟。他們的關系也是林健牽的線,在廠子里,人們也都認定李紅艷是廠長的人。在李紅艷的潛意識里,關系沒有這么復雜,她注重的是人的本身。林智強并不高,有一點過早發福的胖,但工作很體面,尤其在性的方面,很有一點本事。幾次之后,李紅艷便發現新大陸似地尋找到了一種從未有過的新鮮感,自己儲存很久的精華終于被這個有些矮胖的男人開發出來,李紅艷有些離不開他了。每逢周末,倆人總要在一起的。林智強說:“我總是收別人的稅,也該輪著我自覺納稅了,咱覺悟多高啊。”李紅艷說:“就你那德性,你長什么花花腸子,當我不知道咋的。”兩個人在親密的細節中,李紅艷還常常打趣說:“自古皇糧國稅一點不能少的,咱這是依法行事,你可不能應付我,更不能偷稅漏稅。”林智強說:“我這么賣力氣,出了多少勁流了多少汗,你應感謝才是。”李紅艷這時便撒嬌發嗲,用鮮艷的舌頭鼓勵著男友更加投入地開采不盡的礦藏。
李紅艷絲毫也不掩飾她對性的歡喜和貪戀,她的主動,她的奔放,常常令林智強感到吃驚,他弄不懂懷中的這個尤物是人還是真的像傳說中的狐貍轉世,但那新奇的體驗瞬時把他的想法沖得無影無蹤。面對那大膽的一招一式,李紅艷也不知道自己為何變得如此無師自通,她的身體的每個細胞似乎都迸散著渴求,她的血液中沉睡多年的基因不安分地奔突著,沖撞著,渴望著一種噴發,它們像春天的麥苗,經過一冬的積攢,正處在瘋長的峰巔上。有時安靜下來李紅艷平靜的呼吸著空氣中的肉香,一個念頭也會在腦海中一閃,我是不是那種壞女人?接著她為自己這種傳統而又簡單的想法感到好笑。林智強在激情如火的時候,也曾提到過結婚的要求,但李紅艷都用更加熾熱的東西將它淹沒了。她的身體迫切需要結實有力的擁抱和踐踏,需要汩汩不斷地肥沃滋潤,但她的精神卻始終不能同肉體合軌。李紅艷對自己本能的抗拒和排斥有一點小小的驚訝,她的田園里究竟要生長出怎樣的奇花異卉?她對自己充滿了無限的興趣。肉體經過激烈地搏殺逐漸平歇下來,這時她多么盼望語言的春風,來撫慰受傷的土地。她盼望心田上有一片溫柔的秋水,像皮膚上沁出的汗珠,有一種平凡的實在感。林智強做不到這一點,林智強的英勇和無畏,只能做一名浴血奮戰的戰士,對收拾慘淡的戰場,他缺乏必要的耐心和細致。對于婚姻形式的抵抗,使李紅艷對自己判斷能力的欣賞達到了一種癡迷程度。尤其她有意無意地注意到了林智強近來常常表現出一種外強中干的倉促上陣和疲憊應付。出于對他工作性質善意的理解,李紅艷對他經常出入燈紅酒綠的場所并不深究,她還在寬容地等待事情的發展。但本能也在告誡這個豐富而又現實的女孩:面前的男人實質上是無法讓人委以終身的。在床上成熟起來的女人,在現實生活中已經具備了在平心靜氣的過程中含而不露地去展示自我,保護自我了。李紅艷早已不是剛進廠參加工作時候的單純女孩了,她人生絢麗的一頁就要從那個夏天緩慢地展開了。李紅艷的可愛就在這里,她在毫不知情的情況下走上了舞臺。
春天在北方來不及過多修飾,夏天就到了。李紅艷剛剛感到有點熱,薄薄的羊毛衫還沒穿上幾天,還沒來得及再換上一種新的式樣,街上已有新潮的女子赤肩露背了。國棉一廠下崗的女工們,稍微有點青春姿色的,都不約而同地向開放的南方大都市淘金去了。剩下的一些似乎也有些不甘寂寞,為了維持起碼的穿著打扮,有許多明里暗里成了歌舞廳和夜總會的坐臺小姐。李紅艷知道的就有本車間的好幾位原是同齡的小姐妹走了這條道。晚上走在街上,一不留神就能碰上幾個熟識的,李紅艷很怕碰上她們,晚上也盡量避開那些繁華路段。但有一天晚上,因為有一件事急著辦,李紅艷還是在這個她害怕碰上熟人的地方見到了一個在心中很高大的人。那天李紅艷穿了一件正流行的吊帶衫,兩根似有似無的細帶從圓圓的肩頭探過來,很隨意,也很精心,襯托得兩只圓圓的乳房愈加挺拔豐碩,呼之欲出,恰到好處地勾勒出了柔韌的身段,性感而又不落俗套。走在路上,如果步態緩慢,顧影弄姿,肯定有不懷好意的人上來搭訕。李紅艷邁著細碎的步子匆匆趕路,兩眼只看前邊,沒想到會有人喊她。以為聽錯了,那聲音又響起來,李紅艷停下腳步,沖著喊她的人看去,才發現黨委書記紀安民正風度翩翩迎著她走過來。暗淡的燈光下,紀安民魁梧的身材要比實際年齡年輕十多歲,他很熱情,親切地稱呼道:“艷子啊,這么急著去干什么?”李紅艷先是一笑,才說:“是紀書記,我以為誰呢,辦點事路過這里。”紀安民瞇起眼細細打量著李紅艷,臉上洋溢著一股喜悅之情,笑著說:“為了廠里貸款的事,請銀行的老總在一塊議一議,拖了好久,總算辦妥了。他們先走了,我家近,順便散散步。”李紅艷說:“喲,你這可是為廠里辦好事,我們都停產學習快一個月了,有了錢就能進原料生產了吧。”紀安民卻答所非問,說:“艷子,你這衣服很有新意的嘛,是應該好好打扮一下,這也代表廠里的形象嘛。”李紅艷不好意思地說:“都說到哪里去了,我可代表不了廠里。”紀安民像剛想起什么來,忙說:“對了,最近工會小梁調走了,他們那缺人手,想不想去工會啊?”李紅艷沒想到紀安民會提這個問題,她心里只盼兩人趕快結束話題,在這種地方時間久了,沒事也讓人以為有事,說不定認為這是在侃價格哩。一年前,廠黨委辦公室就找過李紅艷,想調她去搞接待工作。廠里那時剛精簡過一批人員,李紅艷怕人家背后指著脊梁說三道四,沒答應。一年后的李紅艷顯然多了個心眼,她笑著對紀安民表現出一種很高興的樣子,笑著說:“謝謝書記關心,我可是只會擋車的,怕干不好。”紀安民很掌握分寸地說:“我還沒跟其他領導通氣,先給你提出來,你也考慮一下,有什么想法你可以直接找我。”事隔多年,李紅艷回想起這一幕,已經感受不到當初怦怦的心跳,那是命運之約,還是機遇女神的神秘之手,對于李紅艷來說已經不重要。
李紅艷最終沒有去廠工會,而是去了新組建的監理會。經過一整個夏天的親密接觸,紀安民對李紅艷充滿了信心。有一天快下班時,紀安民單獨找李紅艷談話,說廠子要破產了,破產也不是壞現象,這是政策性的,為的是甩掉沉重的包袱,輕裝前進。破產后廠里還要減人,工會的雜事會很多,也沒什么意思,還是不去吧。為了理順破產關系,廠里要成立一個監管理事會,直接負責對廠部工作的監督。李紅艷是廠勞模,關系仍保留在車間,還是名義上的擋車工,卻不再沒白沒黑的三班倒了,也不再去穿那看不出性別的肥肥大大的工作服,把該展露的線條釋放出來,把身體收拾的干凈利落,像白領麗人一樣保持著體面和風度。女人都是有虛榮心的,一切得失也都由此產生。
從夏天開始,國棉一廠就處在半停產狀態,破產的工作就在這個潮濕得發悶的季節從頭做起了。那時李紅艷還在車間,穿了一身肥大的工裝,冒著酷熱學習貫徹“為廠分憂,為廠效力,為廠造福”,越是沒活干,越要充實精神生活,這是上面布置的工作。李紅艷沒事時想,不知外面的廠子是不是也這樣,產品都沒了銷路,學習能換來效益嗎?想歸想,李紅艷還是十分積極地參加到了這一活動中。車間要開討論會,班組會上要發言,每人還發了筆記本,要求寫出學習體會。李紅艷的筆記是林智強幫著做的,上面要檢查,李紅艷就讓他替自己寫心得。林智強說:“從你們廠身上,我真正體會到了什么叫中國特色。“李紅艷雖不喜歡林智強說話的口氣,也不好反駁什么,想一想又的確是這么回事,便也附合著說:“人家外國肯定不搞這套虛的。”林智強又說:“說穿了這是紀安民搞個人崇拜,用的還是文革那套手腕,也沒啥新鮮的。”話是這么說,林智強還是認真替李紅艷寫了學習筆記。晚上兩個人親熱,林智強的手游弋在光滑濕潤的山谷間,李紅艷喘息未定地枕著林智強一只胳膊,微閉著雙眼。他們拾起白天的話題,但此刻的探討交流,已帶上了曖昧的成分。李紅艷說:“做工人真悲哀,任人擺布,還要帶出笑臉。”林智強說:“擺布中也有樂趣,有時就像雞。”李紅艷不高興了,蛇一樣扭動著柔軟的身子說:“你正經點好不好,我可也是工人。”林智強正舔著李紅艷漸漸又變硬的乳暈,嘴里含糊其辭地說:“我是看你們太辛苦,又太敬業,才這樣比喻。”李紅艷摟住林智強的脖子說:“能這樣比嗎?”但心里卻想:也真是的,就拿節假日說吧,國棉一廠從來沒有雙休日,都是只休星期天一天。五一、國慶、春節七天長假,也是從未正常休過。一般都象征性地休上一兩天,給外界的印象總是很忙似的。但真正上了班,卻又總是沒完沒了地擦洗機器、打掃衛生、開會學習……林智強這時早已進入到了程序中,李紅艷已經感覺到了他長驅直入之后不斷地橫沖直撞,便不再想什么,全力以赴地配合他,逢迎他……
時間過得飛快,早晨和晚間已吹起了涼爽的風。在這個夏天快要過去的時候,發生了一件不愉快的事情,讓李紅艷很是壓抑了一陣子,在很長的一段時間里都喘不過氣來。
事情緣自分房。國棉一廠傾全力花費了幾年時間蓋起了一座高標準的干部樓,三室兩廳,建筑面積在一百六十平方米,地面鋪了大理石,墻壁刷了乳膠漆,涼臺用鋁合金進行了封閉,就連衛生間里也安上了太陽能熱水器,還有一個瓷面的大浴缸,躺在里面的舒適效果是不言而喻的。因為是最后一次政策性的福利分房,個人只需象征性出一點錢,大約每平方米才交三四百塊錢,所以競爭很激烈,連許多退休的干部也找上門來探聽分配方案,都想撈取一套這樣的好處,以后天上是不會再往下掉這樣的餡餅了。找的人多,房子數量有限,分房方案一直懸而未決。李紅艷起初也沒想要這房子,一來自己是擋車工,不夠分房條件;二來自己現在還不打算結婚,短時間內怕也用不著這么一套豪宅。這時李紅艷雖然關系還在車間里,但名份上卻享受著廠里中層干部的待遇,按這一條,她也是具備條件的,李紅艷從不主動打聽,來了個順水推舟,一切任其自然。單位里總有一些不甘寂寞的人,尤其科室里的幾個娘們,私下里給每個人的條件進行了衡量比較,按她們的標準打了分數,李紅艷在她們的名單上排了個末尾。她們不知道這座眾人矚目的宿舍樓其實還有上面紡織公司領導的兩套,如果這樣計算的話,李紅艷肯定要名落孫山,沒有她的份。好長時間房子分不下,眾人議論紛紛,說什么話的都有。就目前的國民素質水平,人一旦議論起是非來,用唾沫就可以將人淹死。處在這樣的環境里,你就是再有才華也無濟于事。主管分房的王副廠長將分配名單遞給紀安民時,紀安民細細地看了半天,然后拿起紅筆,劃掉了最后兩個名字,在中間位置上寫了李紅艷的名字。王副廠長原先是廠子弟學校的體育教師,因老婆和老廠長有點關系,一步步升遷到現在這個位置。他辦事非常小心,并非是膽小,相反,在抓基建工程中,他收取的建筑隊工頭的好處費是非常可觀的,但又有誰能奈何他呢?這年頭誰的屁股下面都不干凈,真要認真起來說不定就會拖泥帶水弄出一串名單,牽一發而動全身。國棉一廠的聰明人是不會犯傻的,官官相護已經讓老百姓寒心。老王見紀安民寫上李紅艷的名字,趕忙心照不宣地表白說:“我是考慮過小李的,這都是劉秘書搞的,這陣太忙,我不太了解情況。”紀安民不動聲色地一笑,說:“老王,就這點小事我想你會妥善處理好的,不要說是我的意思,按條件來嘛,人家李紅艷可是多年的勞模,為廠里做過大貢獻的,現在還堅持把關系留在車間,風格很高尚,越是這樣的人,越是不能讓人吃虧。”老王一邊恭維地干笑著,一邊點著頭說:“是的是的,書記你是以德治廠以德服人,我會按你的指示辦好的。”接著他又疑惑地問紀安民:“那另一套房子怎么處理?”紀安民用手指敲著他劃掉的那兩個名字說:“另一套留給外面一個關系戶,對外就說人家按比市場還高的價格買咱們的,市場經濟嘛,有些關系還是要放遠一點考慮的。”老王又是一連聲的附合著。事情到這里似乎很明朗了,但接下來的張榜卻引起了一陣騷動。那兩個被劃掉姓名的人原本算好了自己穩操勝券的,他們一同去找老王。老王在沙發上翹著腿,雖然是半躺著,但那威嚴卻是居高臨下:“你們嚷嚷什么,不就是一套房子嗎?怎么這么沒有修養沒有水平?想一想下崗的那些人員,你們不是過得挺好嗎?怎么關鍵時刻給組織出難題呢?下一步機關還要精簡人員,你們這樣鬧,到時我還怎么為你們說話?”老王沒頭沒臉沖二人火了一陣,一幫老干部又闖進來把他圍住。老王沖這些怒氣沖沖的老人極力裝出笑臉,給他們撒煙也被拒絕,老王的手便僵在半空中。也不知是不是串通好了,他們都把矛盾的焦點對準李紅艷,說:“我們都算過了,她一個小姑娘憑什么分上房?”老王說:“分數啊,咱們的分數是透明的,級別和職務占八十分,廠級以上榮譽占五十分,一年工齡占一分,別看你們年齡大,三十年不才三十分嗎?可你們的貢獻呢,能和人家比嗎?”
老干部們這一關是過了,他們還有黨性和覺悟約束著他們,再說醫藥費什么的還掌握在廠里,弄僵了也不好,便忍下了。但在群眾中,關于李紅艷的傳聞卻沸沸揚揚。李紅艷分了個五樓,差不多接近六樓頂層了。她自己倒不太理會樓層,但人們的編排中卻把她弄到了三層樓上,說和領導住的近,辦事方便,白天她在上邊,晚上領導更上一層樓,還在她上邊。李紅艷隱約感到人們對她的指點,去找紀安民,說:“要不把房子退了吧,人們說的太難聽了。”紀安民便開導她,說:“這不是你的問題,是我們工作沒做好,讓勞模受委屈了,我們很慚愧。”紀安民明白自己說話的分量,他看見張開的網中已有了反應,他很高興,又對李紅艷說:“要以政治的高度看待這件事,這是針對黨委的,是有預謀的,要做好斗爭的準備。”接著又寬慰和許諾了一番,讓李紅艷徹底放松了警惕。雖然這件事讓李紅艷很委屈,但她對紀安民卻平添了幾分好感,書記的形象在她心中漸漸親切起來。
帶著一份不很輕松的心情,李紅艷從夏天走過秋天走進了冬天。第一次寒流南下的時候,她的心情才有了改觀。立冬那天,北方干旱的土地上終于降下了一場小雪。僵硬的風揚起雪粉,樓房、街道、園林便在一片迷蒙的景象中領略了一次久違的詩意。人類對于環境的不自重,導致一個個暖冬現象,人們對于雪已經有些陌生。高興的是那些孩子們,他們呵著小手,用各種稚嫩的姿勢表演著歡快。雪下得很細,雪人暫時還堆不起來,他們就彎下身子,一點點滾動著雪球,那認真的樣子,讓李紅艷生出一種感動,她想起了田野上的勞動,想起了那大片綠色的涌動的海洋。李紅艷心胸一下子遼闊起來,像一只出籠的鳥兒,那么輕盈和美好。冬天的工作不容易干出效益,人們常關在屋子里躲避著嚴寒。但李紅艷在這個冬天里卻格外賣力,她用方方面面的工作使許多傳聞銷聲匿跡。紀安民在會議上公開表揚,那話概括起來是兩層意思:一是個人成熟進步巨大,二是工作政績顯著。聽到表揚,李紅艷表面上并沒有表現出多大感激和興奮,但內心里卻張揚起一種夏天的感受。
第二年夏天到來的時候,李紅艷有了一次出國機會。廠里搞技術改造,廠長林健要帶人考察設備,紀安民說監理會也去一個人吧,監督著別出什么差錯。李紅艷是第一次出國,等她以后又陪紀安民再次出國的時候,她有了一個難以啟齒的感受:越是貧窮的物質生活,越使人貪戀和沉湎肉欲。只有肉體的徹底解放,才會有精神的真正升華。在那次的設備考察中,結果還是出了一點小小的差錯,有一位隨團的技術員悄悄出走,留在了國外。李紅艷不知怎么就大膽想到了自己,要是我也不回來了呢?她不知道這樣做的結果會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