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八點半,我的屁股還未沾著椅子,大屯村的孫老漢就慌慌張張地闖進我的辦公室。他上氣不接下氣地說:“唐法律,大羔子把我告了?”
我知道孫老漢說的大羔子就是他的大兒子,父子倆向來不和,三十多年來井水不犯河水。今年春天,孫老漢以贍養為由一紙訴狀把大兒子告上了法庭,我作為孫老漢的訴訟代理人參加了訴訟。
孫老漢已是八十歲的老人,老伴幾年前就已離世,去年的秋天,他又白發人送黑發人,二兒子走了。身板硬朗的他在遭受愛子去世的打擊后大病了一場,完全喪失了勞動能力。有人看著他可憐,在接濟他一陣子后對他說:“你大兒子不是還活著嗎?找他要去!”
外人的提醒,是他想起了多年沒來往的大兒子,對啊,還有他呢!自己險些忘了。但他不愿拉下老臉親自蹬兒子的門,便找到村支書吳大海給他大兒子要糧食要零花錢。村支書吳大海滿口答應,還拍著胸脯下保證,包在他身上。沒曾想村支書吳大海從孫老漢大兒子家出來竟垂頭喪氣,他告訴孫老漢,大兒子的態度很明朗:原來咋說的咋辦。
孫老漢那時找到我,要我寫份狀子,他要告他大兒子不贍養。雖然過去半年多了,我還是記憶猶新。中午十一時五十分,我起身離開辦公桌正要下班時,孫老漢拄著拐杖晃晃悠悠地顫進了辦公室。我見他上氣不接下氣滿臉的虛汗,慌忙扶他坐到沙發上,接了杯開水遞給他:“大爺,您別急,喝口水再說。”
“俺要告大王八羔子!”孫老漢的嘴哆哆嗦嗦,顯然有些激動,“唐法律,你說說哪有兒子不養老子的?你給俺寫份訴狀,俺要遞到法院去。”
“大爺,您老是哪村的?”
“大屯的。”
婚姻家庭類案件,尤其是贍養案件,考慮其雙方當事人關系的特殊性,無論法官也好,訴訟代理人也罷,都是積極主張做當事人的促和工作,力爭做到案結事了。面對惱怒的孫老漢,我并沒有掂筆寫訴狀,而是問寒問暖拉家常以便讓他老人家激動的心平靜下來。在這樣的老人面前,你千萬急不得,耐心地說服教育工作是你的首要選項。
我與孫老漢扯東家拉西家。半個小時過去了,我看了看掛鐘,馬上就要十二點半了。忙對他說:“大爺,來得早不如來得巧,今天鎮上改善伙食,豬肉燉豆腐,我端兩份,咱邊吃邊聊。”他手擺得和荷葉樣:“算了算了,我沒帶錢。”“大爺,您不用管,我請客。”我從食堂里端來了兩份菜,順便買來了四個饃。孫老漢臉上露出了笑容,他接受了先調解的意見。
宜早不宜遲。第二天一大早,我便騎著摩托車來到了大屯村。孫老漢雖沒直說大兒子不贍養的原因,但從他的言談話語中,我深深地感到他們爺倆的積怨由來已久。怕自己上門吃個閉門羹,我便來到村主任張二寶的父親家。張二寶的父親是村里退休的老支部書記,村里人稱他為村里的“活檔案”。我想,孫老漢爺倆的事不會瞞著他。
果然不出所料,當我說明來意后,老支書讓我坐下,微微一笑,有點炫耀地說:“我就知道你會來找我。”“您老不愧是賽諸葛!”我奉承地說,“您執我個招,叫孫老漢他爺倆握手言和得了。”“唉,啥事都好辦,就他爺倆的事不好辦。”老支書沒有了底氣,打起退堂鼓來,爾后又加了句,“早知如今,何必當初。”
“老支書,您就別賣關子了。”我知道老支書話里有話就催促起來,“兒子不養老子還有啥花花道道?您說來聽聽。”
“說句公道話,兒子不養他,首先是他的錯。”老支書看起來對孫老漢蠻有意見,到很同情起孫老漢的兒子來。在他看來,孫老漢倒有點自作自受的味道。說起孫老漢來,別說他說他,村里上年紀的人那個不說他是自找的。
“贍養老人是子女義不容辭的責任。”我慷慨陳詞,“都怨孫老漢,他兒子也該養。”
“這道理大伙都懂,可孫老頭也得給兒子個交代認個錯。”老支書說,“他總不能倚老賣老吧?”
孫老漢到底有啥錯?在我的追問下,村支書打開了他的話匣子:“上世紀五十年代中期,孫老漢正值年輕力勝的時候,媳婦撇下襁褓中的孩子命歸黃泉。當時,孫老漢家是村里數一數二的富裕人家,上門提親的人著實被他擋回了一陣子,一個人孤心寡欲地度過了二三年。孫老漢高小畢業,在村里也算得上文化人了,五八年大躍進時,上級要村里推薦個文化人到高級社里當會計,我就把孫老漢推了上去。毀就毀在“小狐貍精”身上,就是他后來的媳婦。孫老漢在高級社里干了沒一年,就被她給纏上了,咱到現在也沒搞明白,她模樣算不上多俊俏,倒把個孫老漢勾得的顛三倒四,情愿工作被開除也要和她成夫妻。開始的兩年里,他倆個對前妻撇下的孩子倒也算可以,自從他倆生下孩子后,倆口子就來了個一百八十度大轉彎,比大海的天小孩的臉變化還快得多。把自己的孩子看成寶貝疙瘩,捧在手里怕凍了含在嘴怕化了,一門心思地撲在他們共同生養的孩子身上;而對孫老漢的長子,也就是孫老漢現在活著的兒子,連句溫暖的話沒有不說,還時不時地動手打孩子。孫老漢的父母實在看不下去了,就嚷孫老漢幾次,他的父親還抄起棍子要打他,幸虧他跑得快,才免了皮肉之苦。沒想到,孫老漢不但竹筒倒豆子般地抖摟給了他媳婦,還添油加醋地說爹娘的不是。這還了得!第二天,媳婦氣憤憤地闖上了門,兩位老人嚇得插上了大門,任由兒媳婦堵門謾罵。這媳婦罵的不是一句人話,盡扯難聽的話說。鄰居們誰勸給誰急,誰勸給誰鬧。這真他娘的是禿子打傘——無法無天!走,咱過去看看。我拽上當時的民兵連長就往孫老漢父母家門口走。不知是小妖精罵人罵累了,還是怕咱大隊干部,反正他倆一到,她扔下句讓我養小野種沒門就溜走了。”
“后來怎么了?”同去的小趙有個打破沙鍋問到底的習慣。
“怎么了?這老孫頭越來越不靠譜,越來越不是東西,啥都拿媳婦的話當圣旨。”老支書稍微停頓了一會就又打開了話匣子:“大約過了兩三天,孫老頭找到他爹門上,劈頭就問他爹還叫他一家子過么。他爹被問得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再加上前兩天被兒媳婦罵了個狗血噴頭,肚子里氣得鼓鼓的,正沒處發泄,見兒子上門瞪著牛眼珠子問自己,氣不打一處出,上來就是左右兩記耳光。看那陣勢,他爹是被氣昏了頭,兩記耳光下去,孫老頭當時臉上就出了十道紅印印,滿臉火辣辣地疼,疼得他呲牙咧嘴。在場看熱鬧的人很多,孫老頭可能是出于臉面沒有立馬回擊他爹,但在場的人都心里明白,他爺倆鬧翻了。不然的話,孫老頭也不會跺地砸墻,從嘴里蹦出幾個冷冰的字,‘從今往后咱誰也不認識誰!’從此,爺倆個形同陌生人,誰也不搭理誰。當然了,孫老頭的大兒子就跟了爺爺奶奶生活,孫老頭成了甩手客。”
一晃十年過去了,孫老頭的大兒子長成了王梁似的個子,到了說媳婦成家的年齡。他爹成了個老頭,有個癆傷茬,一到冬天就發作,連自己也管不上,更別說給孫子蓋房子娶媳婦了。那時,不興外出打工,靠工分娶媳婦難得很。爺爺不愿眼睜睜地看著孫子打光棍,而自己又沒能力,無奈之下,爺爺不得不拉下老臉皮托人向兒子要錢給孫子娶媳婦。你猜孫老頭他能說啥?你猜到天邊也夠你猜著哩。這孫老頭不但不出一個子,還故意氣他老爹:你找我干啥?這孩子不是你要養的嗎?既然跟你了,他娶上娶不上媳婦與我有啥關系,讓我出錢,沒門!老村支書覺著這孩子可憐,就安排這孩子當了大隊通信員,大隊長還把本村里一戶地主的女兒介紹給他做媳婦,老村支書往公社跑了三四趟,爭來了二十元救濟款。那時代是唯成份論,村支書一句話落地砸出一個坑,十元錢的見面禮,行也行不行也行,地主成分的哪敢不聽,點頭如搗蒜,行行行中中中,一切都按支書的辦。
孫子娶上了媳婦,要說爺爺奶奶也該享享清福了。可天有不測風,人有旦夕禍福。重孫子剛剛會跑,爺爺就病倒在床上,需人照顧不說,還要吃藥打針,一家五口吃喝拉撒睡,那樣離了錢都不行。好些人給他出主意,找孫老頭去!父子倆長年的冷漠,以使兒子沒有了爹的概念。除了爺爺奶奶,柱子覺得再沒有了親人,如果說鄉親們也算親人話,那就是街坊鄰居。當人要他找孫老頭要錢給爺爺治病時,他搖搖頭,爺爺沒這個兒他也沒這個爹。為給爺爺治病,孫子偷偷買了兩次血,可孫老頭連眼皮也沒眨。愛管閑事的老支書可不愿意了,他找到孫老頭氣呼呼地說:“你還是個人不?”
“誰不是人?”孫老頭雖沒以牙還牙也表現出不滿。
“大叔快不行了,是人,你就給他看看病盡盡孝心。”
“你大支書站著說話不腰疼。老公母兩個誰給我照顧過一天孩子?再說了孩子他爹還有著病呢。”老孫頭的媳婦說起話來倒理直氣壯,“疼誰誰養。”
“感恩,你說,咋辦?”老支書指名道姓。
“……”老孫頭見支書點名問他就悶起缸子來。
老支書氣得直拍腚,一溜煙地跑回大隊辦公室。本想開個批斗會批斗批斗他孫老頭,他剛拿起話筒要喊話時,大隊長跑了進來,上氣不接下氣地說,支書,柱子的爺爺咽氣了。支書站起來拉著大隊長的手,邊走邊問:“啥時辰?快去看看!”
他們來到柱子家,爺爺的尸首已放在靈床上,柱子和媳婦趴在靈床兩側痛哭不抑。奶奶的娘家侄子和柱子的舅舅已在院子里囔囔開了,像是炸開了鍋,都要找孫老頭算賬去,這都到啥時候了,連個頭也不露,問他是不是爺爺的兒子柱子的爹。大隊長怕出事,差人支走了孫老頭,但他還是裝模裝樣勸說著親戚們,有事好商量,有事好商量。親戚們中的長者也怕把事鬧砸了,便來個順水推舟,都聽大隊的。當天晚上,老支書和大隊長把孫家的人和親戚們都叫到大隊辦公室,親戚們也好,大隊干部也罷,都沒輕饒了孫老頭,孫老頭沒有了在家的銳氣,像霜打得茄子一樣難堪,任憑你怎么數落,他都一言不發,今個認栽了!
大家都知道,數落不是目的,目的是結果。快到晚上十點了,老支書叫孫老頭表個態,孫老頭這才蚊子般地哼哼了一聲,他都給大隊長說了。大隊長點了點頭,老支書叫人找來了大隊會計。大隊會計根據大隊長的口述草寫了一份協議,大隊長先是叫孫老頭看了一遍,問他有錯不,孫老頭說沒錯。爾后,大隊長叫柱子看了一遍,問柱子這樣行不,柱子說:“我同意。”大隊會計又讓柱子抄了三份,然后交給他們兩人簽字按手印,老支書和大隊長也在上面簽上了自己的名字,最后還加上了大隊黨支部的公章。舅舅說這樣可就萬無一失了,奶奶娘家的侄子又出了岔,非叫孫老頭還奶水錢不可,在場的人哄堂大笑,孫老頭趁機拿著份協議溜走了。
“協議的內容,您老還記得嗎?”我問老支書。
“不記得了,不記得了。”老支書右手擺得荷葉樣,顯然是推辭,“你到柱子家問問吧,他家有一份協議。”
聽到這里,我似乎感到柱子不養孫老頭有他的道理,更何況還有協議書呢?從事法律服務工作二十年來,我是第一次聽說父子之間簽有書面協議,還蓋上了大隊黨支部的大印。我辭別了老支書后,帶著疑惑,抱著調和的態度敲響了柱子家的木柴門。開門的是位五十多歲的中年婦女,和藹的面容溫文帶笑,與我想象中的不孝兒媳形象大不相同。我有些詫異,就問她是不是柱子大嫂,她笑了笑點點頭,算是答應了。我又問柱子在家不,她還是點點頭。爾后,她對著廚屋大聲喊了起來:“孩子他爹,有位客人找。”
“誰啊?”隨著一聲沙啞的問話,有位拄著雙拐的中年漢子從廚屋里走出來。
我緊走幾步到了他跟前,掏出執業證遞到他眼前。他看了看說:“原來是鎮上的唐法侓,進屋坐吧,孩他娘倒水!”
屋內空空蕩蕩,當門一張陳舊的八仙桌上放著臺破舊的十二英寸黑白電視機,算是高檔家具了,飯桌一碰就吱吱呀呀地亂晃悠。柱子告訴我,他的右腿是五年前在山上給人家開炮采石時砸斷的,當時老板給了六萬塊。哎,給兒子結婚用了三萬,本想翻蓋翻蓋屋子,沒想到近百歲的奶奶有了病,花了二萬塊也沒拉出來命,辦完奶奶的喪事,他剩下不到一千塊。他在向我講述過程中,不斷地唉聲嘆氣,怨自己的命不好,四歲時就死了娘,爺爺奶奶先后離開了他。當我問及他的父親時,他竟嗚嗚地哭起來,哭得叫人心碎不抑。
屋內的破落不堪,尤其是柱子的遭遇,深深地觸動了我的心,我差點忘了自己此行的目的,望著眼前的柱子,幾次到口的話都咽了回去,不知如何說起。我與柱子相互凝視著對方,好一會兒沒說一句話。是柱子的媳婦打破了沉寂的場面,她接連問了我好幾句,唐法律有啥事,唐法律有啥事。在她的追問下,我說明了來意。原本想著柱子兩口子聽了會牢騷大發,我已做好了思想準備,但我怎么也沒想到他們夫妻倆一點反應也沒有,柱子倒比剛才陳述時平靜了許多,他淡淡對我說,他昨天就知道了,隨孫老頭便。柱子的媳婦接了句:“白紙黑字清清楚楚,還能跑了,愿到哪里告去都行,我們陪著!”
“都是一家人,有事好商量,”我當起了和事老,“家和萬事興嘛!”“他要知道這就好了!”柱子的媳婦邊對我說邊從木柜里翻出一張發黃的草紙遞給我,讓我看看老孫頭當初怎么說的。這張草紙有著刺鼻的霉味,像是被水浸濕過,有些字跡已相當模糊,如果不根據上下字詞意義順通,你別想認出是什么字來。值得慶幸的是關鍵詞句都能辨認出來。從落款的時間來看,該份協議是1976年農歷10月6日訂立的,到現在已有三十七年的時間。當事人是孫老頭和他的兒子柱子,協議共有四條:第一條,柱子同意孫老頭提出的解除父子關系的想法;第二條,孫老頭的父母由柱子撫養送終,孫老頭以后不能要柱子撫養自己;第三條,爺爺奶奶的房屋院落歸柱子所有,孫老頭的房屋院落歸日后養他的二兒子所有;第四條,孫老頭、柱子父子倆經大隊調解自愿達成上面協議,雙方簽名后生效,生效后誰也不能反悔。
“唐法律,協議您看完了?”柱子他媳婦接過我遞回給她的協議說,“紙上寫的夠清楚吧?您給評評理,這官司能輸?”
“我……退一步海闊天空,何必較真,他畢竟是你的父親。”我沒有從正面回答,我不愿再在眼前的這位歷經艱辛替父贍養爺爺奶奶的殘疾漢子心靈傷口上撒把鹽。我不否認為數不少的人站在柱子一邊,老支書的態度不正說了這一點?但我更清楚這份協議并不能免除柱子對孫老頭的贍養義務,因為法大于情。
“您別勸了,法院咋判我咋辦,”柱子婉言謝絕了我,“法院總不能不講理吧?”
孫老頭訴孫柱子贍養糾紛一案引起法院領導的高度重視,法院領導特批在大屯村兩委大院開庭審理。三月十二日上午,陰沉沉的天,呼呼地刮著北風,雖是仲春,還有許多涼意,不少的老年人還穿著薄棉衣。大院里除了不到二十平方米的審判用場地外,到處站滿了旁聽的人,我作為孫老漢的訴訟代理人參加了庭審活動。孫老漢坐在我身旁,他并沒有像一般贍養案件原告那樣理直氣壯,除法官發問外他始終低著頭,除訴狀外沒補充一句話。被告孫柱子卻始終高昂著頭,庭審中慷慨激昂,時不時地聲淚俱下,堅稱孫老頭早與他脫離父子關系,他不再有贍養義務,并向法庭提交了我已看過的協議,以支持自己的主張,當法官詢問是否同意調解時,他在哽咽中拒絕。主審法官考慮到案件的特殊性,決定庭后調解,調解不成,擇日宣判。
在三次庭后調解未果的情況下,法院于開庭后第六十日下達了民事判決書。無論百姓們如何評論該案,孫老頭的訴訟主張還是得到了法院的支持。
官司贏了,我非但沒有往常代理官司勝訴后的喜悅和愜意,反而心里沉甸甸的,法侓何時與民意民情完全相吻合?總有種說不出的感覺和擔心,類似的案件何時不再重現?
我接過訴狀一看,果然應了我的擔心,法律并不是萬能的。有些事,法律雖然解決了表面現象,但并不能逐及事情深層次的實質,無法從根本上解決。孫老漢雖贏了官司,但沒贏得兒子的心,兒子對他的怨恨并沒消除,兒子的起訴正說明了這點。當然,以普通大眾心理來講,兒子的起訴并非無理之訴。
兒子的訴求很簡單,就是要求孫老漢償付替其贍養爺爺奶奶的費用。理由也很簡單,既然孫老漢撤回了兩人當初訂立的協議,法院認定該協議無效,依照法律規定贍養父母是做子女的義務,那么,孫老漢就有義務贍養自己的父母也就是原告的爺爺奶奶,而孫老漢卻以協議的形式轉讓給原告;既然協議已被法院生效判決認定為無效,依照法侓的規定,孫老漢應償付給原告。乍聽起來,兒子的訴求合情合理合法,細細品味推敲,對照法律規定,領會法侓實質精神,你就會感覺到兒子的訴求最終會被法院駁回。單憑孫老漢年已八十無勞動能力須兒子贍養這點來講,兒子的訴求就顯得蒼白無力,不值一駁。
看完訴狀,我并沒有急著發表自己的觀點,只是把孫老漢讓到沙發上坐下,給他沏了杯茶送到他跟前,微笑著讓他品嘗,一句有關案子的話也沒說。家庭是社會的基本細胞,社會的穩定離不開家庭的和諧,而法侓尤其民事法律的最終目的就是定紛止爭促進社會和諧。作為訴訟代理人,我總覺得最大的追求不是勝訴率,而是案結事了,倘若有著幾十年積怨的父子能通過贍養官司重歸于好,才是案子的最好歸宿。
老支書春天說的一句話又在我耳邊響起:“孫老頭是自作自受。”這話的確有些偏激,回想起孫老漢告兒子贍養案的全過程,我又覺得老支書的話不無道理。孫老漢的一位老街坊開庭后就曾悄悄地對我說,大家心里給明鏡樣,孫老漢年輕時的做法確實損人。我想,孫老漢如果能意識到自己曾經的不對該有多好,便試探著問道:“大爺,你老也有些……”
“我知道你要說啥。”孫老漢搶過去說,“一個巴掌拍不響,和他死去的娘樣,認理。”
聽話聽音。孫老漢雖沒直說自己曾經的不對,他的搶白,無疑已包含著對過去的懺悔,我依稀看到了一對父子握手言和的場面,但我并沒急于求成。俗話說得好,心急喝不了熱糊涂。離開庭審理還有二十天哩,我想,便對孫老漢說:“您先回去,這事我管定了。”孫老漢說,他信,他告兒子的案子多虧了我。臨別時,他一再叮囑我要把兒子告他的案子辦好,我鄭重地點了好幾下頭后,他才柱起拐杖,扭動著彎曲的身軀慢慢地離開了辦公室。
望著孫老漢疲憊的身影,我心情沉重起來。時間不等人,我撥通了法庭辦公室的電話。接電話的是昊法官,有名的和事佬,他是柱子告孫老漢案子的主審法官。我與他算是老交情了,知道后,心里便有了底,看來孫家爺倆和好成定局了。當我說明意圖后,昊法官一連說了幾個好,還說什么我咋成了他肚子里的蛔蟲了,做柱子撤訴的工作他包了。但他給我加了個塞,要我給柱子爭取個低保指標。他說:“柱子殘疾你是知道的,柱子自己生活都沒保證話,拿啥給孫老漢贍養費?”我說:“我盡量爭取吧,還得院領導大力支持。”昊法官說:“沒問題。”
低保審批程序相當繁瑣,從申請到發證順利的話也得二十天,我出了一身冷汗。昊法官說的很明白,柱子的低保要趕在開庭前辦下來。我哪敢懈怠,放下電話,一溜小跑到了民政辦。民政辦張主任熱情地接待了我,當得知我是來替柱子申請低保的,便向我豎起了大拇指,沏了滿滿一杯龍井茶端到我的面前:“老唐,您喝茶。”我心急火燎,哪有心思品茶。張主任斯文地說:“個人寫申請,村民代表討論通過,公示,鎮上審查,呈到縣局審批。那道程序都不能少。”我說:“特事特辦。”他說:“特事特辦,找領導說去。”
找鎮領導,我想到了昊法官,我找不如法院領導找。回到辦公室,我立馬撥通了昊法官的電話,與他進行了溝通,明確了分工。他十分爽快,答應明天一上班就找領導匯報,估計法院領導很快會與鎮領導聯系溝通,還說領導的事他包了,叮囑我大屯村里這一關要抓緊吆。
“這是那給那!”妻子知道后嘟囔起來,“給被告代理,為原告做事,發哪門子神經?”隨她去吧,我行我的!第二天一大早,我就與鎮民政辦的同志趕往大屯村。村黨支部書記和村委會主任接待了我們,聽說我們是給柱子解決低保問題的,沏水倒茶好不熱情。村支部書記還派專人到集上買了紙和筆,村委會主任對我們說,柱子家很困難,假肢都按不起,村里也很著急。我這回算是辦了件大好事,他替柱子謝謝我們了。
柱子來了,他還是拄著拿雙自制木拐,人比我春天見到時消瘦了許多。衣服還是那身衣服,但多了好幾個補丁。進了村委會辦公室,他二話沒說,兩拐一撩,“撲騰”跪倒在地向我們磕起頭來。我與民政辦的同志不知如何是好,急忙上前把他拉起扶到凳子上,連連對他說:“有話慢慢說,有話慢慢說。”
柱子在民政辦同志的指導下寫了份申請書,交給了村委會主任。村委會主任是個急性子人,接連打了十幾個電話召集評定小組成員開會,兩個多小時到了沒有一半,不是這個沒在家,就是那個正忙著。按上級規定,評定小組成員到會人員必須超過一半。“咋辦?村支部書記問我。”沒等我答話,村委會主任就開了腔:“管他個鳥事,開會!”村委會成員兼文書持不同意見,村支書支持村主任,給了村文書一個反擊:“活人哪能讓尿憋死?變通一下不就行了。”
在村干部們靈活運用政策下,一天的時間辦完了十天才能走完的程序,我暗自慶幸。余興未盡,我的手機鈴響了,是昊法官打來的。他說,市里明天召開人代會,法院院長今天下午就到市里報到去了,到嘴里的鴨子要飛了。我連聲叫苦,白忙活了半天不說,孫老漢父子倆庭外調解的希望成了泡影事大。回來的路上,我與民政辦的同志誰也沒說一句話。
后天就要開庭了,孫老漢一大早帶著一臉的焦灼找上了門。他問我有沒把握打贏這場官司,我還是沒有正面回答他,試探著問他愿不愿意與兒子一起過。“唐法律,你就別費這個心思啦!”孫老漢說,“那小子認理得很,他不可能原諒老漢。”“話不能說絕了,”我說,“他要撤訴了呢?”“他要撤了訴,太陽從正西出來!”
我與孫老漢兩人正談論案子的問題,我的手機鈴聲響了,打開一看,是昊法官的。手機那邊傳來了昊法官響亮地說話聲:“孫柱子撤訴了!”
正月初八,上班頭一天,開開電腦,打開郵箱,映入眼簾的一張全家福,是昊法官發來的,孫老漢端坐在正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