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棉朵,1971年生于山東,學過中醫和繪畫,中學時代開始詩歌習作,作品散見于各種文學期刊和詩歌選本,曾獲中國詩歌研究中心“詩探索獎”青年詩人獎,著有詩集《呼吸》(待出)《看得見和看不見的》(“70后印象詩叢”,2011年)《面包課》(“21世紀文學之星叢書”,2009年卷)詩合集《我們的美人時代》(與阿華、田暖合著,2007年)等;現居青島。
那個挖掘的人已經走了
大地上只剩下被他挖開的坑穴
像大地上散落的一些眼窩
沒有人知道挖掘者
曾是用什么挖開了這些坑穴
挖了干什么
我想象著他是用一把鐵鍬
在小心地勘探著適合挖掘的地方
敲打
仿佛地下有一股沉靜的吸力
切入
挖掘者堅定但又猶疑
他用鐵鍬
持續起伏的節奏
重復的勞動
打開土地的表層、腹部
沿著植物的根莖、動物的尸體
石頭和水
向縱深繼續
泥土散發出秘密的氣味
就像時光的陰影
這樣的勞動似乎是
從他祖父、父親那里
轉接過來的一個延續
他曾經熟悉、熟練
不動聲色
我每天
也在挖掘
我反省,用一把看不見的鏟子
他挖的是泥土
是大地的詞
我挖掘的
是自己的心
我不知道他挖掘那些坑穴是干什么
我挖掘是為了真正的看見自己
兩個挖掘者
都是為了聽到那來自黑暗中的回聲
父親的信
昨晚我又看到了一封你以前寫給我的信
你在那封信里談了你正在讀的一本書
你說再也沒有人能像陀思妥耶夫斯基那樣
更能讓人看到靈魂,相信靈魂
你說這話的時候我感到了你的憂傷和火山灰
仿如一群黑鳥,正在向南飛去
你說從昨天開始突然想家
想起冬天和幾個伙伴
扛著獵槍尋找野兔和山雞,在冬日的田野里
有時候是在大雪剛剛停止的下午
有時是在比較暖和的上午
你說那是一種美好的快樂,可以讓你
走上很遠的路,去尋找那些田野中的精靈
現在這些往事,已經成了一個人中年的溫暖
你還說你重讀了王小波的《黃金時代》
是在去北京的飛機上
你仿佛看到了所有的白云都是一顆飄到天上去的靈魂
都來自一顆憂傷、苦澀、高傲的心
在這封信里你還提到了一個
我們都喜歡的俄羅斯女詩人
作為火焰的守望者
她的頭發和衣裙也都被點著過
你還提到了你的犀牛、卡夫卡的變形和燈芯草
你寫這封信的日期是2009新年前的倒數第9天
這是一個分開與相聚被無限放大的日子
你說你幾乎每天都在想
在一封寫給上帝信里應該說些什么
但沒說你什么時候回來
和這封信一樣,許多年了
我們就這樣說著一些虛幻和具體
它們像我們養的一些植物、波浪或者雀鳥
讓我想起你留在故鄉的舊棉衣
你寫這些的時候
有時候我覺得就像你寫的其他一樣
既是在對一個人深情的絮叨,又像是在自言自語
在喚起尾羽上的一些寧靜的記憶
蜜蜂一樣小聲的飛
信的結尾是:冬天到了,再多讀些書
仿佛只有書和愛才能安慰冬天和自己
仿佛只有書和愛才來自一個靠近火山的地方
你給我的第二封信
和上一封一樣
這封信也是你在冬日的傍晚寫下來的
似乎傍晚就是一段在煙霧里
想一些人、一些事,然后寫一封信的時光
正如你說的,夜幕降臨
好像已經不用再去區分山崗上的牧人和他的羊
也不用區分每一個人被母親賜予的肉體
和他自己給予自己的淚水
在信里,你說你走在路上,昨天愛的
是熙熙攘攘的人群
今天除了愛那人群,你還愛那個孤伶伶的變壓器
你說你那里也開始冷了,這些對人世的熱愛
就是你的爐火
你說你又重讀了《老人和海》
當讀到老人帶著他只剩下一副魚骨的大魚回家
你突然哭了
你又提到了陀思妥耶夫斯基,那個你鐘愛一生的自語者
你說只有一個不加區分的腦海里的世界
才能讓人有死亡面前的安慰
你說人本來就是走在路上的一段木頭
在被第一股風吹到的時候
就已經失去了平衡
這第一股風就是“開口說話”
所以不要誤解那些搖搖晃晃的人
也不要看不到那些后背上背負著重負的人
那是他們保持自身平衡的方式
你要我學會搖晃,讓自己的負重再長一些
只有搖晃才能讓人產生一些向上的浮力
人與物、與時空才能產生一種新的關系
負重就是重新平衡這個世界的傾斜和它的搖晃
在這封信里,你還提到了杜甫,這個人們喜歡的詩人
在結尾,你說,人們可能沒有共同的強項
但會有著共同的弱點
人們在這個世界上,是病友、獄友和同謀
每個人在這個孤獨的瘋人院里,都需要一個稱職的病友
這也是人的一種平衡術
在這個傍晚,我再一次把你的信當做一首詩歌
這樣摘抄、復述下來,當做是你給我的藥,重新喝下
我也是在黑與白、遠與近的交替中,尋找一種平衡
你要想象一下我烙油餅的樣子
你要想象我把面從面袋里捧出來
要想象面粉是白的
就像你當初看見我時
天上飄著的白云
要想象那些新鮮的肉和青蔥
從春天的菜市場
跟著我回到家里
來到春天的廚房
它們也帶著幾滴春天的露水
和一只小蟲子隱秘的愛情
你要想象我把它們洗好
切好
包在發好的面團里
這時窗外的喜鵲帶著它的鳥巢
來到了我的窗口
要想象我在包油餅的時候
兩手沾滿了面粉
這是生活中一個主婦的勞動場景
搟好的油餅放到了燒熱的平底鍋里
生活的顏色從雪白
開始變成金黃
整個屋子都在熱汽和餅香中緩緩上升
你要想象一下餐桌上的油餅
閃耀著宗教的光澤
就像一個小太陽
一天的日子正在分給我們
一些美好時光
但更美好的,是你從外面回來
看見了一個烙油餅的女子
你愛她,你的一生那么靠近她
你伸出手從后面輕輕抱了她
我們因為油餅與勞動而相互依偎
身上傳遞著人間的煙火和人的溫暖
有一個錯誤溜進了我的房間
有一個錯誤從窗戶外進來
溜進了我的房間
它說我的電腦是錯的,臺燈是錯的
椅子是錯的,衣服是錯的
它被一陣春天的風吹了進來
吹在我的抹布上,我的拖把上
它說我的抹布、我的拖把都是錯的
它落在我的眉毛上、肩膀上、指甲上
眼睛盯著我一動不動
像高處的探照燈,黑夜里的紅外線
它說它光線下的一切都是錯的
它讓我承認自己犯下的所有錯誤
承認自己一不小心就會犯錯
錯誤越來越少,是它沉默地看我
它和我一起坐在屋里,讓我看著它
整個房間因為它的到來,干凈明亮了許多
但整個房間開始慢慢變得都是錯的
錯的就是不能涂改的,錯了再去涂改
被涂改過的也是錯的
詩觀:詩歌就是低語、嘟囔、咕噥和在“說”而不是在“話”中看見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