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北街,傍晚時分
一個人與一群鴉的街道
經渭分明。顏色逼迫著我
像一夜的新娘,只剩下獻身
和鳥糞的氣息,一場夜宴的雪
昏鴉不止兩三只。我只剩下疾馳
單薄。卑微。渺小。
混跡于鴉間,像寂寞里的新茶
成為另一輪的舊愛。
一個遺世者無疑是灰的。
什么都不能被驚動。我安于鬧市
緊閉嘴唇幾乎成癖
頭頂,翅膀張開。臉上,鳥糞幾點
我正好從中抽身而出,取消自我
從此我不上云端,正上林梢
青衣
在我私設的戲臺上,青衣就是我前世的姐姐
不是奔月就是自刎——
她細碎的腳步卷起一片煙霧
那不是懷春的水蓮,而是絕望的紅色
水袖卻是白的,白到可以生幻
甩起一片蓮花。我看不清到底誰是假扮
她唱嫦娥,唱虞姬,唱白蛇——
直唱到我聞不見人間的煙火
唱到我也飄飄欲仙
唱得我漸漸地沒了底蘊
臉色慘白,手指冰涼,一個影子靠在蘭花上
那一腔的秋水,在我的體內拐了個彎
百轉千回終是不知西東
她抽出刀抹殺自己的春青
就像生就是為了死一樣
我想跳到前臺,替她擋住那一刀
鑼鼓點
月黑風高之夜,竹影疏離之間
我與刀馬旦幕后傳情。
走到前臺,卻只剩下一副身手
眉目不清。又一場私定的終身,
也是有伴奏的——
他臉上的殺氣隱住鼓點
手里提著刀像提著燈籠
不過走個過場。他是側翻還是空翻
都由不得自己。他的刀被綠林識破
他的燈籠被紅顏所傷
不管他是白臉還是紅臉
不論他是殺人還是被殺
我都暗想倒下的人肯定是我
切光。他已暗自退場,刀槍入庫……
下一場戲
下一場戲就是下一次相遇
是人是鬼,我還摸不著底細
就已經叫板。跟一個暗處的人幽會
難免要騎馬,要趁著幽野星空
跑到山河破碎,馬蹄冰涼——
也難免要乘風,葉子停在那兒
被風吹得心慌意亂——
更難免要飛啊,像一段荒涼的靜場
從此我身中魔法,無法停下。
此刻鏡子反光,房間緊閉,暗器橫飛
我臉部干凈、夸張,有點猶疑。
尤其喜歡從追光里飄出
一般鬼魅的味道,向宿仇索命
更像一個幽靈,身在塵世又高于塵世
在背影里戀愛,在轉身間背叛
一個深長的拖腔等待救場
像一場火。原來他始終沒有出場。
我晾在明處,不好聲張……
江山美人
江山是涼的,像美人的眼風
那骨子里的一副藥。
塵世里的聚散都是苦的
入到戲里難免成空
道盡了那流轉,行至水窮處
一袖的風光滿是雪花
在別人的故事里流著自己的淚
誰能看透這茫茫的生死
隔著什么。永遠的孤魂野鬼
她背著一個亡靈
沒有一點重量。她卻被壓垮
像她前世的債欠到今生
她就活在了角色中
藥是涼了,心是死了
一波三折的病情終是了結
硬傷總是舊的。有時在手帕里吐血
有時在黑暗里畫梅
每天輕移一步,便移到痕跡皆無
生死恨
今生的一切都無法辨認。我黑著臉
混跡于一個草臺班子里
那個小戲子,懷著一腔崩潰的愛情
在唱一臺沒有唱詞的戲
那臉色是潦草的,手像青蔥
那分娩的鮮血是紅綢扮的
一個辜負的手勢里的詩篇:
“說什么花好月圓人亦壽
山河萬里幾多愁”
每次她唱到哽咽,雙腳懸空
我都是一個魂不附體的人
救場如同救命。我們抱拳施禮
滿臉是淚。想從繩索里救出美
從被漠視、被踐踏、被屈辱中
救出最后的一點尊嚴
從多么強大的命運里
救出我們的生死。再來一遍吧!
我們已習慣搭檔
上山,上山
在北普陀的帷幕里,嫦娥并不是慘白的
她有著一張入世的臉
與我上山、下棋、吟詩
她總是略勝一籌。她用的是絕跡的啞語
今晚,她不奔月,只與我共舞
一直舞到昏迷。我在替誰憐憫
頭發里染著桂花味兒
手勢里的酒和涼氣
一點沒有出世的跡象
一只微紅的燈籠像個修辭
東市買花,西市置酒
煙火氣里臉色酡紅
我上山,上山,開始有板有眼的生活
被一個覺悟了的人引導著
在謙卑里抬起頭,在驚喜里低下頭
原來我這個嫦娥是貼心的
就像鏡前梳妝,窗前貼花黃……
天仙配
一場沒有煙火的戲。被賦予了世俗
天仙,你如此稀有。你是瓶中之水
花中之花。傳說是一場病
你不幸傳染。愛就是奴役
要解救自己,需要多少時光的捆綁?
原罪中的罪并不比俗世廣大
你纖長的手和出世的臉
將被具體的事物磨損、變形、扭曲
田耕中的土與墑。紡織里的粗與細
都是一場追逼。
要卸下你的精神,要摘下你的花
田園里焦渴的唇,絲綢上磨損的洞
愛情里面的一塊補丁
你兩手粗糙,嗓門寬大
一頭牲畜被吆喝
它轉身看你,委屈得像個孩子
而牛郎對此視而不見
你又自斷后路,無處可逃
李輕松,生于六十年代,八十年代開始文學創作,曾參加過第十八屆青春詩會,榮獲第五屆華文青年詩人獎,2007-2008年度首都師范大學駐校詩人。主要作品有小說《花街》《心碎》《風中的蝴蝶》等六部,詩集兩部,散文隨筆集、電視劇、音樂劇多部。現為職業編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