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棵樹逃出了林子
上帝說:就讓她以“桃樹”為名。
那是個了不起的罪過
世代都將在同一個名聲下茍活了
而今她春紅已謝,神情倦怠
滿身青澀的果子,心事重重
一只小鳥以細小的聲音說:
你何必苦惱呢?
你的罪是因你的愛。
我的眼淚奪眶而出——
我又多了一個姐妹啦。她懂得:
一粒善,比一車鉆石更貴重。
西山鳥鳴
本以為沿石階向上,再向上
就可夠到那枝鳥鳴
那黃燦燦熟透了的杏子
我將在樹陰下
找回走失的愛情
羞澀少年山野菜的初吻
總是在頭上的什么地方
鳥垂下一根銀絲
提起我的心。提起又放下
向半空虛掩的門
他不來
那杏子也不等我
黃燦燦地落了。驟雨
滿山奔跑的小樹,認不出
我,這根青藤拐杖
草帽下的父親
草帽下的父親是個農民畫家
農民,也可說成鄉土、鄉村
倘說成田園
他汗涔涔的臉上就有股青柿子的味道了
有點苦
有點酸
有點澀
然后是大面積的清香
草帽下的父親是地道的農民畫家
可誰說他的手法不夠前衛呢——
空曠的原野
唯一的老楊樹
唯一的烏鴉,守在
唯一長葉子的樹杈上
唯一的父親拄著鋤頭,仰臉
望著惟一一片云朵
這畫,你說成行為藝術也行
但流派上的事他一竅不通
他的靈感只迸發于行動
草帽下的父親是純粹的農民畫家
父親作畫從來不用宣紙
也不用水彩和畫筆
——那太小家子氣了
他用大片大片土地
用整缸五顏六色的種子,調進
整桶整桶汗水,研磨
再堆起整垛整垛夢想
而后,隨手涂一片鵝黃
便有一幅“油菜圖”問世
再涂一片嫩綠,涂深綠
蘸一點靛青
然后涂金黃、赭黃
點上三兩點灰褐
就是野趣橫生的:“麻雀戲麥”了
可父親也有敗筆的時候
粗糙的大手,顫抖著
畫不成五谷、水草和牛羊
就只有盯著那些無法撕毀的敗畫
一夜間把自己老掉
這樣的冬天
父親的宣紙是一場接一場的大雪
秋日,走過曠野
某個秋日的午后,陽光極好
好得蓋過心情。我決定
到曠野里走走
給蒼白的臉鍍鍍金
秋的步子比我還快
從身后趕上來的產婦,越過我
緊張又炫耀地走向產房
——秋,是產婦的劇場
我羞愧地撫摸自己的小腹
那里光滑而空虛
像一塊閑置的空地
羞愧地望著四周的玉米
怎么可能錯過?
那該受孕的時辰,我在何處?
還有你,你在哪里逍遙?
一大群麻雀,像網,像機緣
一忽兒撒在左邊,一忽兒撒在右邊
唯獨不肯把我的問,罩住
雪無聲地飄落
雪自樹梢上無聲地飄落
——多么輕!卻輕不過
羽毛自鳥兒翅膀上的失落
翅膀自天空中的消隱
或者,閃電嘲弄森林時眼神的一瞥
穿過樹隙的光線顫抖了一下
——多么驚慌!卻不及
我過于敏感又脆弱的神經
神經的叢林在傾斜的陽光中趔趄一下
——多么失態!在上帝面前
白日夢
傍晚,經過街邊的一小片林地
看見積雪般的丁香花
——少女的紫與白
寧靜。虛幻。恍惚一場白日夢
忍不住睜大眼睛
在花間尋找自己的面影
可是,我什么也沒找到
除了紫與白,除了大團的白日夢
除了從白日夢里突然鉆出一只野蜜蜂
起初
起初,果園里只有一棵蘋果樹
果園還不能稱其為果園
一只云雀站在最高的枝頭鳴唱
起初,她的歌只唱給自己聽
——自己和蛋青色的黎明
直到發現我,呆立在樹下……
一粒音符自綠葉上滑落,多么巧
像小孩兒從滑梯滑入耳朵的迷宮
起初,我只看到一棵蘋果樹
一棵蘋果樹,還不能稱其為果園
起初,我只聽見一只云雀
一只云雀,還不能稱其為藍天
直到發現你,呆立在面前……
川美,本名于穎俐,中國作家協會會員。出版有散文集《夢船》,詩集《我的玫瑰莊園》;出版有譯著《清新的田野》(美國約翰·巴勒斯著)《鳥與詩人》(美國約翰·巴勒斯著)《山間夏日》(美國約翰·繆爾著)。散文、詩歌作品曾收入《中國散文年選》《中國詩歌精選》等多種選本。2004年參加詩刊社:“青春詩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