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香沉醉的晚上（外一篇）

這是一個花香沉醉的晚上。

很久了，我總是克制著想與你坐下來聊一聊的沖動。雖然，這樣的沖動總是讓我坐立不安。就在今天上午，因為太想和你聊聊，我竟獨自靜靜地流淚，那滂沱的淚水滾滾而下，流在嘴里那咸咸的味道讓我想起了海。是的，是海。很久了，每當我想與您聊天的時候，海水便席卷著千堆雪洶涌而至，有時會嚇我一跳，而更多的時候，是嘲笑自己的孩子氣。可是，在這花香沉醉的夜里，記憶如吸足了水分，變得柔軟而舒展，像花園里那些植物寬闊而質感的葉脈，在月色里閃爍著暗淡的光澤。有風吹過，蹭著我的臉，沉睡在心底的夜來香，突然間就“碎”地一聲綻放了開來，正如我固執地想與你聊聊的欲望。我想，這樣溫柔的夜，一定不只是為我一個人敞開的，應該是為了我這長久的愿望而準備的吧？我知道，在花香彌漫、靜止如水的夜色里，是可以放縱自己的。那么，就讓我坐下來，坐在這花香四溢的夜色里，卸去所有的掩飾，就算被你看穿，那又如何呢？

仔細想想，幾十年來，這還是你我第一次靜靜地相對而坐，把酒言說呢。

最早的時候，是沒有這樣的條件。早年間你們家有多辛苦我不知道，只知道你總是忙，在離家幾十里的地方，每天早出晚歸，風雨雷雪，從沒間斷過。你是個顧家的男人，生活的重擔壓在你不足一米六五的身上，但你從沒抱怨過。六十年代初，是自然災害最嚴重的時候，四個孩子，三男一女，要吃要穿要上學要生活，哪一樣不會壓得你喘不過氣來？可你依然對生活充滿了熱情。嚴格起來，你應該是四個孩子的啟蒙老師。忙碌了一天，你招呼一家人坐下，拿了繁體的《水滸》、《三國演義》、《鏡花緣》，或者是這樣那樣的書籍，在寂靜的山村，一燈如豆里，你一個章一章地讀著。風呼呼啦啦地吹過，偶有狗的叫聲傳來。那些歲月單薄的夜，是用你斷斷續續的讀書聲撐起的，正因為你的讀書聲，你在村里，在孩子們的心中是與眾不同的。一個又一個夜里，你家孩子們的夢都是飛翔的，多彩的……即使三十年后，我又走進你曾居住過的那所老房子，轟然推開那扇塵封已久的門時，那些一聲不響在這里寂寞了太久的桌椅板凳以及曾經異常安靜的塵土，一瞬間就醒轉了過來，一同醒來的還有隱在了歲月深處的你輕輕夜讀的聲音。那些聲音跳躍著，歡呼著，如同奔跑著的孩子向我撲來，與迎面而來的我撞個滿懷。因為步子太急，互想碰撞著發出清脆悅耳的聲音，你永遠那謙虛溫和的笑臉總也跟在這些凌亂腳步的身后，豐富了這所空曠的院子，濕潤了我的眼睛。

每到年底，你是最忙碌的。因為你有一手漂亮的毛筆字，上百戶的村子里，家家戶戶的對聯全都出自你的大手。因為寫得太好，每年，你只能先寫好一副貼到自家門上，否則，便不會有半張留給你自用。正因為你的這字跡、這對聯，整個村子都像是一家人，拜年時，每到一家，心里就特別溫暖，這種溫暖，不僅僅暖了自家孩子的心，更暖了全村人的心；你的口才也好，當面對羞澀不善言談的我時，你總鼓勵我說：“那時我才十五歲，在全區的會議上，我作為代表發言，人山人海里，只聽到嘩的掌聲”。你夸張的“嘩”字，總讓我們當你的面重復著，有時你還沒開口，我便捂上耳朵，調皮地大聲嚷著“嘩……嘩……”，你便寬容地笑著。其實，我們是敬佩你的，敬佩你的確有個好口才，村里的大喇叭里，總是聽到你清晰嘹亮的聲音，上級的一些政策、會議等等，都是通過你傳到了千家萬戶；你的珠算也是出神入化的好，即使酒醉了，在半睡之間，你閉了眼雙手翻飛，又好又快地報出的數字，比計算機還要準確快捷，那一聲聲地喝彩，驕傲了多少人？后來，你的孩子個個書寫彈唱、文武雙全、能言善辯，除了因為他們流淌著你的血液外，又怎不是你手把手一點點地教出來的呢？

六七十年代，貧瘠的鄉村存放了你的才藝和青春，你的世界，除了廣袤的土地、豐茂的果實、流暢的文筆、神奇的珠算、過人的書法外，還有你的理想。在那樣的鄉村，你的夢想讓整個山村為你掌聲雷動！八十年代初，你同時培育出了四位大學生，不僅僅是那個時代，即使是現在，這樣的奇跡也是別人所贊嘆的。然而，別人只看到了你的夢想，卻沒有人看到你內心深處的憂傷。為了讓孩子更接近你的理想，你一個一個地送他們去百里外的地方讀書，每個星期，矮小的你騎了自行車趕到學校為他們送去一周的飯菜。上百里的路啊，幾年的時光里，五六個小時考驗的不僅僅是你的體力，更多的是你的意志；為了湊齊每學期的學費，你又是怎樣地費盡周折？而一家六口人的責任田就全落在了你一個人的身上，春種、秋收、夏鋤，那些莊稼，又有哪一樣是比你這四個孩子讓你省心的？一年365天，即使自己分分秒秒地勞作在地里，也是不夠的，更何況，你還做著大隊的主管會計，全大隊上千口子的賬目全在你手里，而你一做就是48年，你的嚴謹你的認真你的正直，讓鄉親們信服而敬重！而你又有哪一天是能坐下來喘上一口氣，喝上一杯熱茶呢？

可是，你從沒有對孩子們說起過這些艱辛。你開心地送他們讀書，開心地送他們遠行；開心地為他們操辦一切：工作、結婚、生子……

隔了幾十年的煙塵，我的胸前，仍然存有你背部的溫暖。十五歲之前，只要和你在一起，你從不讓我走半步，你的背，承載了我所有童年的溫暖，隔了長長的幾十年，你脊背的溫暖仍然那么滾燙；你那雙手，那雙打起算盤如紛飛蝴蝶的手，那雙勞作起來深深到土地里的手，把我的頭發梳理成小朋友們的嘖嘖的贊嘆聲；即使我走上工作崗位后很久，你仍然把省吃儉用的錢拿來歸我消費。我這已近半老的人了，還不時地聽你這樣說：即使不是大戶人家的小姐，也是咱家的公主呢。

是的，我是咱家的公主，我是你掌心的明珠，我是你一生最最牽掛的眷顧，而你，是我最親最愛父親。

雖然在農村長到十五歲，但不熟悉的人，在我的身上是很難找到鄉村的氣息，我想，老爸，你給予我這份脫俗、大氣的同時，所經受的艱難，并不是能用一兩句話能表達盡的吧。

每看到一樣好看的東西，聽到一個好聽的故事，聞到一種好聞的味道，吃到一份好吃的飯菜，聽到一個好笑的笑話或者看到一個年老的身影，我都會想起你，也總是向你絮絮叨叨，即使在工作的時候，與朋友相處的時候，或者行走在路上的時候，我都能感受到你關注的目光…其實，你一直都在望著我呢。你從消失中折回的氣息，一直在我周圍流動著。

夜已經深了，老爸，今晚的酒會不會讓你醉？你看，這是你給我寫的信，在這樣寂靜無聲的夜里，燈光照著打開的文字，繾綣而憂傷，散落一地，如同我心里深藏著的疼痛。字早已泛黃，早已模糊，其實，五年里，我不止一次地抄寫這些信件，雖然這些信并不長，但每一次抄寫都讓我費時很久，因為那些舊日的時光總是一次次呼嘯而過，一次次地占據著我的時間，我的心情，打翻我所有的堅強.......我珍藏著，翻閱著，抄寫著，不是為了撫平一段往事，也不是為了收藏一段苦難而幸福的時光，我只是在借助想象和記憶，一次次地復原你，一次次地碰觸你，因碰觸而產生的疼痛會讓我多了一個又一個幸福和快樂的理由。

老爸，清明漸近的日子里，有太多的理由讓我與你對酌：你周年的日子，父親節，還有一個又一個因想念而疼痛的夜晚。

蘸盡沂河千傾水，寫滿藍天萬里云。老爸，且讓我們干了這杯，然后，讓我用淚、用心，在這花香沉醉的夜晚里寫滿對你的思念和敬愛吧。

活在珍貴的人間

“活在這珍貴的人間/太陽強烈/水波溫柔/層層白云覆蓋著……”讀這首詩的時候，我將目光盡量投向遼闊的遠方，對面高大的建筑物卻把我的目光又擋了回來。回過頭來的目光里，我看到一列正呼嘯而過的火車，這列1989年3月26日下午5：30的火車，就一路呼嘯著，駛過了山海關附近冰冷的鐵軌，駛過了橫躺在鐵軌上的那個溫暖的身體。

看到這些景象的時候，太陽并不強烈，嚴格意義上來說，今天是一個陰天。在這個陰霾的天氣里，我竟整整一天捧著《海子詩集》，努力地搜尋著海子筆下強烈的太陽，尋找著溫柔的水波。然而，我窗外的天是灰蒙蒙的，如同蒙上了一層鉛色的面紗，更像濃重的哀愁；我對面寬廣的河，一層層的浪花順流而下，如同一首首長長短短的詩。于是，我失望地回過臉來，再一次注視著這本《海子詩集》，注視著遠方的那列呼嘯著的火車，我看到，生活倫理和藝術法則、輕與重、都市與鄉村，如同剪刀，把一個溫暖的身體斷然剪開。被剪開了的詩人周身散發著文化的芬芳，卻讓我再一次體驗到致命的疼痛。

是的，疼痛，這種疼痛是疲倦的、沉重的，像詩一樣。有時，又像兩條望不到邊的鐵軌。鐵軌深處，是滿貯的疼痛和淚水。“從明天起，做一個幸福的人 /喂馬/劈柴/周游世界 /從明天起/關心糧食和蔬菜 /我有一所房子/面朝大海/春暖花開……”這是26歲的詩人臨終前的歌唱，他用屬于北方原質的、急促的，如同火焰和鉆石，黃金和泥土的聲音，唱出了他生命中最熾熱的高音，然后，永久地沉默了……

山海關從此也沉默著，這一沉默就是20年，然而，奔騰著的汨羅江卻一直沒有停止它的訴說：歸去來兮！歸去來兮！自從二千年前那個憂憤的身影解下衣服，拿起石塊綁在自己身上，跳進滾滾的江水后，汨羅江就再也不曾停止過這種訴說。

那么，老舍呢？他有沒有更多的訴說？怎么說呢，他留下了《四世同堂》、留下了《茶館》、留下了《駱駝祥子》……在1966年8月的一天，悄悄地沉入了北京的太平湖，在沉湖之前，他也是有過訴說的，但他卻只對自己的孫女說：來，和爺爺說再見。

哈姆萊特曾說過：面對這樣一個乾坤顛倒的世界，還是死了吧，可是死了以后怎么辦呢？世界又會變成什么樣子？是更好還是更壞？死去的人從來沒有告訴世人死后的狀況，即使他是著名詩人，即使他是一代文學巨匠。他們死后就緊閉上了嘴巴，再不肯發出一個字，一個音。

很多東西可以消亡，即使忽如一個模糊的身影。但文字不會，思想不會。當我們某一天，再讀到這些有思想、有生命的文字的時候，我們就會聆聽到他們內心深處的聲音，他們的焦躁，他們的喜悅，他們的悲觀，他們的失落。在這樣的時候，我們還會聽到另外的聲音。

1961年6月2日的早晨，不知天空有沒有如海子所說的“太陽太強烈”，還是如我此時面對的灰蒙蒙的一片。海明威沒有來得及告訴后人，他只是在愛達荷州凱徹姆鎮寓所里，忙著把一支銀子鑲嵌的獵槍裝上子彈，然后塞進自己的嘴里，一齊扣動了兩個板機。那一刻，我不知道他有沒有想起他說過的話：冰山在海里移動很威嚴壯觀，這是因為它只有八分之一露出水面。不知他是忘記了，還是他不屑再提起。

“人生活在希望之中，一個希望破滅了或實現了，就會有新的希望產生。”法國短篇小說巨匠莫泊桑卻于1893年7月6日，用裁紙刀割開了曾說過如此豁達語言的喉嚨；而剛滿30歲的葉賽寧，在1925年12月28日的那個凌晨，咬破手指，用血寫下了自己的遺書，讓鮮紅的血色，印出天空溫暖而強烈的陽光。

顧城呢？三毛呢？

“我/踩在青草上/感到自己是徹底干凈的黑土地……”年輕的海子青春地說。

“活在這珍貴的人間/泥土高濺/撲打面頰”年輕的海子還在說。然而，一個又一個偉大的靈魂，他們選擇了沉默，這種沉默卻讓我們凝重而憂郁。這種凝重而憂郁之后是燦爛的正午，之后是暮色四起，之后是太長太長的夜……

活在珍貴的人間，艱難而無奈嗎？理想與現實的極大落差之間，使人更脆弱更敏感嗎？是絕望？是逃避？于是，他們用寫詩的手，用寫了一部部巨著的手結束了自己的生命，留給世界的，卻是對生命無盡的疑問和對世界的思索。從此后，他們沉默成一把把刀，深深地插在我們的心頭。

“活在這珍貴的人間/人類和植物一樣幸福/愛情和雨水一樣幸福……”聽，鐵軌下的海子，依然在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