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城不像一座城,倒像一個稍大的村莊,史書上稱它為鎮。1970年初次來到這個地方,在我童年的眼里,看到的是一幅破敗蕭索的風景畫,晏城無精打采的蜷縮在一條南北狹長的土沙崗上,天地蒼黃,四野茫茫,荒涼的印象只有在西北大漠里才能找到。
兩橫短一豎長的三條街坑坑洼洼,生出的小巷胡同細長逼仄,土屋靠著土房,矮墻連著籬笆,挨挨擠擠,參差錯落,毫無規則,緊閉的柴門里雞鳴狗吠,不聞人語。有肩背糞筐的拾糞老人走過,抬不起的腳后跟拖出兩條印痕,塵土便升起來四散。
南十字大街是晏城的最高處,放眼看得很遠,這地勢在平原上不多見。街四角有青磚灰瓦的深宅大院,屋頂間隙里長出野草,飄飄搖搖。生產隊的倉庫牛棚豬圈設在里面,臨街的舊式店鋪,廊柱門窗老樹皮般斑駁干裂,門前臺階的條石曾人來人去踩踏,磨得細滑閃亮,透出歲月之光,如今沒有了買賣,成了鐵將軍把門的大隊部民兵連階級教育展覽室。墻上有用白石灰粉寫的口號:“抓革命促生產”“要斗私批修”“千萬不要忘記階級斗爭”等等。還有座廟,屋頂已坍塌,門窗洞開,也沒有神像。后來我知道,關公和趙二郎是廟里的神。明朝舉子楊守勤赴京會試,夜宿晏城,夢朱衣二神告以萬言策中語,會試果然狀元中第,遂修此廟以告神靈。南十字大街是舊日晏城的中心,是官衙財主商人神仙的領地,如今換了人間,是貧下中農的權力機關所在。如果不是開批判會斗爭會,街上冷冷清清,沒有幾個人影晃動。
北十字大街東首有些人氣,三間賣針頭線腦,兩間賣油鹽醬醋的供銷社商店,保障著晏城及周圍幾個村的生活用品供應,其實沒有幾件像樣的東西。縣被服廠出品的深藍色中山裝,長時間掛在竹竿上無人問津,落滿塵土;烤熟的點心摔在地上竟不碎,供銷社師傅的手藝傳為美談。一間理發店里,有蓬頭垢面胡子拉碴的人匆匆進去,抬腿出門時滿面紅光,青皮腦瓜幽幽發亮。還有三間紅磚紅瓦的房子是新華書店,推門便聞書香,這地方伴我度過了不少誘人時光,對面有座大禮堂,雖是新式建筑,磚石卻是拆廟扒墳而來,看到它,我不自覺中會嗅出陳年腐朽的味道。這條街是古時的官道,往來行人也多,逢三排五設有集市,那時產品十之八九統購統銷,個人交易的商品極少,不過街上還是熙來攘往,塵土飛揚,晏城也有短時的熱鬧。
城南倪倫河緩緩而來,在晏城拐彎向西,又折向北,城就在這個彎里。河水一年四季長流不斷,清澈明凈,碧波蕩漾,兩岸楊柳依依,雜花野草競相生長開放,寨門外河上的石板橋下,常有婦人浣洗,棒槌敲砸衣物發出的“嘭嘭嘭”聲和七嘴八舌的拉呱聲嘿嘿嘻嘻的笑聲,在二里外的莊稼地里都能聽到。回想起來,有幾分江南小鎮的韻味。
童年的我對晏城沒有絲毫的新鮮好奇感覺,我懷念曾經住過的有八百年歷史的齊河縣城,那里有滾滾東去的黃河,有神神秘秘的定慧寺榮恩坊城隍廟,有古香古色的商鋪民居,有影院劇院,還有青石或瀝青的街面上人來人往。在很長的時間里,對晏城我找不到認同,卻喜歡聽從北面津浦鐵路上傳來的蒸汽機火車的汽笛長鳴,喜歡看黑皮綠皮火車長列呼嘯而過,這時,心里會莫名其妙的激動。直到今天,我說不清生活在這里是快樂還是惆悵。
一個地方能有“城”的稱謂,必有原由。按易中天先生對城市的粗略劃分,晏城既不屬于古都名邑圣地邊關,也不是什么濱城重鎮商埠特區。然而,大而化小,晏城也算是一方名邑,地方重鎮,它北依禹疏九河之漯川,南望古四瀆之濟水,清初詩人查慎行過古濟水有詩云:“萬山回首如屏障,一片蕪平接晏城。”在黃河下游沖擊形成的原野上,晏城地勢平坦,土地肥沃,暖溫帶半濕潤季氣候,四季分明,是著名的糧倉。早在新石器時期就有氏族聚居,歷經商周漢唐,距今已有5000——2000年,春秋時屬齊國,為齊國正卿晏嬰采邑,時人筑城修宅,故得名“晏城”,算來已有2000多年的歷史。
晏嬰歷齊靈公、齊莊公、齊景公,輔政五十余年,在二桃殺三士,晏子使楚的故事中,他深謀遠慮,聰明機智,不辱使命,畢生以節儉力行,恭謙下士著稱。司馬遷在《史記》中,將他與管仲并列立傳,并慨嘆:“假令晏子而在,余雖為執鞭,所忻慕焉。”晏嬰為政時,距管仲后已百余年,齊桓公所建霸業消失殆盡,在一個國勢衰微,王室軟弱,宗室專權的時代,晏嬰已無力輔佐他的主人再現當年的輝煌,盡管他鞠躬盡瘁,也只能是死而后已,后人對他的評價多在人格層面,晏嬰無異已是道德的化身。
他死后,人們修建晏嬰祠,歲時供奉膜拜,年年不曾中斷,清乾隆皇帝東巡過晏城,拜謁晏嬰祠并題詩曰:“彰君賜固服桓子,執彼鞭猶慕史遷。贏馬敝車一時耳,晏城千古屬斯賢。”這位天子雖無多少才氣,但筆耕不輟,勤奮創作,一生寫了不少詩歌,流傳下來的并不多,且大都在地方史志里。
與晏嬰祠毗鄰的是金華寺,規模不大,香火卻旺盛,為魯西北名剎。建寺并非為佛,而是為一個人,傳晏城為戰國時齊宣王后鐘離春(無鹽氏)故里。鐘離春貌丑,四十歲未嫁,自請見齊宣王,歷陳齊國危難,為齊宣王采納,并立為王后。鐘離春胸有韜略,才干過人,幫助齊宣王“停漸臺,罷樂女,退諂諛,去雕琢,選兵馬,實府庫。四辟宮門,招進直言,延及側陋。”史稱“齊國大治,丑女之功也”。清朝詩人于希芳游金華寺留詩云:“憑吊古宮興未闌,迷離芳草尚留丹。君王自促高賢駕,休作稷門一例看。“鐘離春曾于晏城生一公主,取名金華。后人在她住處建金華寺以示紀念。寺內原有一古井,取名金華井,《太平寰宇記》中載,井水甘洌,合膠入藥良。
“家有丑妻是一寶”,齊宣王身邊美女如云,他沒有深陷聲色狗馬,而是勵精圖治,選拔官吏,擇妻納妃,從一個人的品德才智著眼,置國家利益高于一切,對身邊的“丑女”恩愛有加,幾乎言聽計從。齊宣王雖沒有大的作為,政內外交做的還算出色,他的審美意識和標準,尤其是自覺踐行,值得后人三思。
晏嬰祠和金華寺曾是晏城的標志和靈魂,不僅僅是建筑本身的流光溢彩,更有精神文化的濃香醇厚,千百年來,不斷有人拜謁憑吊,維護修繕,想來還是文化凝聚心人。可悲的是,我們常常把封建文化和封建迷信等同起來,把科學的加減乘除方法運用到文化的增減取舍上,其結果是新的沒長成,舊的又斷了根,教訓慘痛。晏嬰祠和金華寺在戰亂的民國已搖搖欲墜。新中國后,供銷社鳩占鵲巢,一祠一寺成了它的地盤,并修起倉庫,名曰保障供給,實則到它破產時供給也沒有保障過,到我去尋找時已是文化大革命后期,院子里還有零星的殘磚碎瓦可拾,好在找到金華井,不過早已填平。
大廟有如此厄運,晏城的小廟更難逃滅頂之災,土地廟、三官廟、娘娘廟等等,如今片瓦不留。
齊河縣城古時有八景,其中一景“隱城蜃氣”卻在晏城北柳杭店,此地有“小蓬萊”之美稱。志書上描繪“每于日出,憑高西望,城市人民,宛然畢具,層巒遠樹,隱現微茫,蓬壺閬苑之勝,尤足令人目想。”邑人馬人龍曾賦詩贊曰:“晏城北去柳杭西,蒼莽青郊入望齊。霧里樓臺春匼匝,畫中煙樹曉萋迷。明明小市依村近,隱隱環橋帶村低。一樣酒旗搖飏處,爭鞭絡繹送輪蹄。”后人已無眼福,我上小學時曾和同學們來此掃墓,那里有三座墳,在春天揚風飛塵的曠野里孤零零的叫人心寒,有三個解放軍戰士長眠在黃土墳里,第二年,我們又來過一次,以后就忘了。許多年后,看志書,方知晏城還有這樣一處奇景,我不敢相信,那地方的荒涼景象,叫我想起貧瘠。
我問過九十歲以上的老人,他們也沒有見過“隱城蜃氣”。
晏城地處要沖,從京師到九達天衢的德州,伸向東南的古道,穿過晏城,朝廷在此設有驛站,據史載,清初,有驛馬七十匹,各色人等一百八十,年支白銀兩千六百零四兩,可見驛站的規模和重要。曾幾何時古道上人歡馬叫,車來人往,絡繹不絕,街市商賈云集,交易興旺,店鋪客棧,茶肆酒樓一派繁忙,晏城是一座名符其實的“城”。
近代晏城的衰弱,始于1855年(清咸豐五年),黃河從河南銅瓦廂決口,奪大清河入海,魯西北平原洪水泛濫,距河二十里的晏城更是首當其沖,人員財產損失嚴重。黃河的改道改變了下游段的自然環境和人類生存狀況,在“三年一次小決口,五年一次大決口”的威脅中,城市村鎮難以發展,漸次走向衰敗,在所難免。
1912年津浦鐵路全線建成,現代化的列車,每天同晏城擦肩而過,并時有停靠。然而,背負沉重的晏城始終無法登上乘行,連年的土匪搶掠,軍閥割據,國共內戰,八年抵御外侮,晏城炮火連天,狼煙滾滾,1949年后已是滿目瘡痍,不但現代化變得遙遙無期,古人留下的財富也喪失殆盡,貧窮把人逼進只為了活著的地步,明清建筑寺廟古跡只剩殘垣斷壁,偶有人徘徊駐足,便倍感凄涼,憑吊懷古,更發思古之幽情。
今日的晏城歷經天災人禍依舊橫臥在那道土沙崗上,四周已是高樓林立,車流如梭,那是齊河新建的縣城。我懷念的黃河岸邊的舊城早已煙消云散化為烏有,晏城成了城中村。偶爾,我會走上它的大街小巷于冥冥之中重拾舊夢,童年時貧窮凋敝的晏城像忘不掉的夢魘揮之不去,古時的晏城已無跡可尋。我童年時的晏城尚有印痕,譬如旮旯里有幾間坍塌的土坯房,地面雜草叢生,一堵舊屋外墻上用油漆畫的《毛主席去安源》的畫幅,依稀可辨,只是陰云已經淡去,偉人已經走遠。聽說不久的將來,晏城要拆遷,家家戶戶正大興土木,日夜奮戰,地面空間有限,房屋便一層層向天靠攏,建筑因地制宜風格五花八門,堪稱建筑設計博覽會,沒有人作長久之計,反正建成就是為了拆毀,算計的是能多些補償。到時,大把的鈔票更多的房產到手,家境富足,衣食無憂,豈不快哉,至于晏嬰是何許人也,晏嬰祠金華寺又在何處,“隱城蜃氣”為什么消失,應該保留點什么,已與己無關,那是國家的事。晏城的古代近代現代,只能永遠躺在有意為之的史書里、捕風捉影的野史里、掛在嘴巴生拉硬扯的傳說里。沒有參照物,記載和傳說就會令人生疑,沒有實物的觸摸,人們將失去真實的感受,久了會變得麻木和無動于衷,重要的是,沒有了文化的傳承,晏城這個名字也就毫無意義,只是一個地址,一個符號。
童年時,我喜歡到南十字大街玩,那里地勢高,看得遠,東迎朝陽,西看晚霞,平疇綠野,阡陌相連,現在我無論看多少次,視線都會被一棟棟高樓擋回。對晏城,我的想象變得貧乏起來,感情越來越枯燥,我知道,晏城已找不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