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離開這個世界整整一年了,這個令你深惡痛絕的世界,對你的離去沒有表現出絲毫的留戀。寫詩、宰狗、喝酒、罵人是你在人世間留下的最鮮明的印記。現在你走了,不知你捧著珍愛的詩歌進了天堂,還是帶著屠狗的罪孽下了地獄。你的音容歷歷在目,一切過往恍若昨日,但卻已是陰陽兩隔。
(一)
“這狗肉多少錢一斤?”我問那個賣狗肉的人,其實根本不想買他的狗肉,只是見這人很“獨特”,想搭訕幾句。那人留了一個很娘們的發型,長發披到肩上,或許常年不洗的緣故,亂蓬蓬的像個鳥窩,車上一盆狗肉在騰騰地冒著熱氣,車把上掛著一個牌子,上寫“胖子狗肉”。
他似乎看透了我的心思,并沒回答我,眼睛斜視,擺出一副很傲慢的樣子。“你是實驗中學的老師吧,聽說你喜歡文學,我是寫詩歌的,整個時間咱們在一起嘮嘮嗑?”聲音尖利,是東北那嘎達的口音。我不以為然,敷衍著應句“好啊”,沒想到卻讓他當了真。“那就今天中午吧,我這狗肉也不賣了,走,到你家喝酒去!”回身就推三輪車。看他那邋遢的樣子,我很不愿意他到我家去,站著沒動,凝視著他,意思很明顯。他卻已蹬上三輪車,回頭催我:“走啊!”我心中苦笑,只得頭前帶路。那時我剛住進學校的新樓房,他的出現與室內布局顯得格格不入,更要命的是,隨著他的落座整個客廳里彌漫起一股難聞的氣味。他卻渾然不覺,神情自若,沒有絲毫局促感。一斤酒下肚,開始狂態畢露,自比屈原,把古今詩人統統臧否一遍,一律稱之為“王八蛋”,喜歡的那是“好王八蛋”,不喜歡的就是“孬王八蛋”。當他酒足飯飽醉醺醺地離開后,他的基本信息已儲進我的腦海。
他叫石傳杰,實驗中學北鄰姜屯村人,生于上世紀七十年代初期。在東北長大,因家境不好,初中沒畢業便到林場扛木頭;又因個小體弱常被欺負,看了風靡全國的《少林寺》,便偷跑到嵩山少林寺去學武功,學藝三年,吃盡苦頭,也沒有練成驚世武功,但橫掃五六個小伙子倒沒問題。八十年代末,國家開發海南島,全國掀起“海南熱”,他也隨大流到那兒去“淘金”,卻沒有掙到什么錢。當喧囂散去,塵埃落定,他滿懷失落兩手空空地回到老母親身邊務農,卻不喜歡田間勞作,只靠冬天宰狗、夏天摸魚聊以維持生計,平日便吟詩作賦、讀書寫字、喝酒抽煙,在農村就是一個不折不扣的“二流子”。而立之年,經人介紹娶上一房媳婦。妻子是個勤勞樸實的農村婦女,與他在生活習慣和人生態度上大相徑庭,這個柔弱的女人經過無數次嘗試,自知無力改變丈夫,于是在生下女兒三個月后選擇了離家出走,至今下落不明。說實話,對這個狂妄自大、不務正業、缺乏擔當的人,我真的不愿意與之為伍。
但他卻把我當成了知己。他在舟橋門口賣完狗肉后,總來學校找我,他覺得我的傾聽是對他最大的鼓勵,他跟我談文學,談社會,談人生,也談歷史,滔滔不絕,常有驚人之語。為了不影響其他老師備課,他一來,我就帶著他到操場漫步。那絕對是一道獨特的風景,這道風景牽引了許多帶鉤的目光,讓人如芒在背渾身不舒服,而更讓人膽戰心驚的是校園里的流浪狗,那些畜生跟在我倆身后追著狂吠,一副伺機撲咬的樣子。我想可能是石傳杰常年屠狗,殺氣太重,身上那股特有的氣味,激發了狗類的復仇情緒。我們漫步校園,暢談陽春白雪,卻被下里巴人取笑,被流浪狗追咬,令人情何以堪?于是我規勸他不要再來學校找我,那種狗咬斯文的風景還是不出現為好。
(二)
隨著與石傳杰交往的日益深入,發現他雖有明顯的心理缺陷,心地卻很純凈,與那些金玉其外敗絮其中的人相比,他可算敗絮其外金玉其中。2008年汶川地震后,他把分錢、毛錢全找出來,湊集了一百多元錢,騎著破三輪車到相關部門去捐款,為此他一月沒喝酒,工作人員認為他是乞丐不忍收錢,他扔下就走,名字也沒留。在舟橋或干校賣狗肉,只要看到仗勢欺人、倚強凌弱的,他總會站出來主持公道,有時候被打得頭破血流,也絕不退讓。2011年我得病住院,他聞訊趕來,我的朋友來一撥走一撥,只有他始終在床前伺候,晚上則自己租床在走廊里睡,他的真誠感動了我,也感動了我的親人們。
作為朋友,我想盡我的綿薄之力幫助他走出生活的陰霾。我曾多次推心置腹地跟他交流,試圖解開他的心結,改變他的生活方式。我給過他500元錢,讓他在春天里買鴨苗,并鼓勵他只要肯下力,就能過上好日子,有了經濟基礎才能贏得別人的尊重。我也曾邀請他到學校給我的文學講習班授課,讓他體會到了付出的快樂和當老師的尊嚴。我還介紹他認識了朱多錦老師,朱老師是德高望重的老詩人,在以后的歲月里,作為基督徒的朱老師夫婦為石傳杰付出了很多。但我和朱老師夫婦對他的幫助,常令他不安,甚至遭到粗暴的拒絕。他有著極強的自尊心和自卑感,他不接受別人的同情和憐憫,更不能容忍別人的蔑視和嘲弄。
(三)
石傳杰的家在學校北邊一個小村里,一個周末我打聽著到了他的家。在一陣陣狗的狂吠中,我進了家門,院子很大,卻凌亂不堪,柴禾堆得星羅棋布,農具扔的滿院都是,一片瓜秧一直蜿蜒到屋門前,門前種了幾株玉米。幾只大鵝帶著一群鴨子和雞在院子里昂首闊步,肆無忌憚地高聲叫喚,旁若無人地隨地大小便,好像它們才是這里真正的主人。在石傳杰的引導下,我進了他住的屋子。屋里延續了院子的風格,兩只雞正在八仙桌上搶食盤中剩菜,石傳杰揮舞胳膊大聲呵斥,兩雞倉皇逃竄,慌亂中掀翻了盤子,菜湯子滴滴答答落在地上。這真是一個破敗的家,處處彌漫著敗落的氣息。是家的破敗造成了人的落魄,還是人的落魄造成了家的破敗呢?
這個小院三面環水,為他捉魚提供了便利。他在深水下了網,每天都有收獲。我的到來好像給他帶來了好運氣,他跳進水里摘魚,一張小網竟然為他奉獻了多半盆,他拾掇拾掇一鍋全燉上了。那是真正的原生態,雖然缺油少鹽,味道卻異常鮮美。圍鍋喝酒,暢談詩歌,我們喝得非常盡興。古代詩人他推崇屈原、蘇軾,現代詩人他拜顧城、海子。他說:“這才是純粹的詩人,其余都是王八蛋,詩人是社會的良心,當為時代吶喊,為歷史留言。詩歌是文學的精華,是文學皇冠上最耀眼的那顆鉆石,為了摘取這顆鉆石詩人可以不顧一切,甚至可以獻出生命。現在的人為了金錢什么都做,骯臟的很啊!道德底線沒了,靈魂沒了,一個個行尸走肉,這都是些什么人啊!我給他們談詩歌,他們說我是瘋子,我就是瘋子!我看不起他們,鄙視他們,他們竟然看不起我,還嘲笑我!這就是我們所處的時代!”
又是酒后狂言,我不想聽他的過激言論,就問道:“你寫了這么多年詩歌,你的詩歌呢?”他說:“那些王八蛋都在墻上趴著呢!”順著他手指的方向,我發現墻上確實密密麻麻地寫著很多字。我走近去看,字很灑脫,是隨意而為,正如他張揚的性格。我讀著墻上的詩句,漸漸地被吸引了,詩歌是心靈的燭照,踏著他詩歌鋪就的路我一步步走進了他的內心深處。這可憐的人啊,原來內心竟如此豐富,筆觸竟如此細膩。他的早期詩歌表達了對生活的熱愛,對自然的贊美,對愛情的向往和對人生的追求;而近期詩歌則表現了生活的困窘和無奈,內心的孤獨和痛苦,以及社會上的一些不公和陰霾。讀他的詩,我時而感到陽光的溫暖,時而感到寒風的凜冽。說實話,我被他的詩歌震撼了,讀《詩刊》我也未曾有過如此強烈的感受!
石傳杰還在大口喝酒,看上去已經醉眼朦朧了。這些詩歌以后會隨著墻皮的脫落而永遠消失!作為朋友我應該為他做點什么。于是我對石傳杰說:“你把墻上這些詩歌全部抄寫下來,我給你保存在電腦上。”石傳杰說:“要這些王八蛋干什么,沒用,都沒用!”
(四)
后來石傳杰還是把這些詩歌抄寫了下來,一共96首。當時我電腦操作還不熟練,用了幾個課外活動才把這些詩歌全部存在電腦里。我提了一份裝訂成冊,并命名為《石傳杰詩歌自選集》送給了他,他很激動,興奮之情溢于言表。在以后的日子里,我曾多次閱讀這些詩歌。我認為他的早期作品以《春之午夜》為代表,洋溢著一種浪漫的情懷,想象豐富,充滿了積極向上的力量:是坡上的童趣,星星點點/是河堤上的麥苗,唧唧喳喳/一個少女擷一朵蒲公英的夢/溢出笑靨/草也發出青呀綠的囈語/風摟著我/更媚了……而后期作品以《絕筆》為代表,詩中透著悲涼和絕望,有一種置身荒原和大漠的孤獨。《絕筆:蒼天哪/難道我真的要枯竭了嗎/我沒有陽光,沒有水/只有嘶嘶的北風和冰冷的巖壁/還有行人用奇怪的眼神看我/蒼天哪!我原本不是這樣/我曾有秀美的身體/和風采的面容/曾渴望成為棟梁/上面雕花/但這只是夢而已/于是我郁郁寡歡、寡言/直至沉默/我是千百年來產生的/一株奇樹/我能聆聽天籟的世界/和來自土地的聲音/既然老天給了我這樣的命運/為何還讓我早早枯竭。
從他的詩歌中可以看出這是一個胸中繁花似錦的人,卻因為偏執,而在心中積郁了太多的痛苦和悲傷,對周圍的一切充滿了仇恨和敵視。我縣另一位農民詩人讀了他的詩歌后,曾寫過幾句評論:“這些詩歌就像他生命的草稿,其實他還沒有真正開始,就結束了。他的詩歌少了一些境界的大,多了些宿命帶來的怨嗔,他是寂寞的,還沒有上升到孤獨之境。所以他是極其不完美的一個人,甚至可以說是有很大缺陷的。詩人若不能完成自己,他就是殘缺的。”
現實中,他眼里揉不得一點邪惡,但在他眼里邪惡的事情隨處可見;他想有尊嚴地活著,卻落魄到如同乞丐一般;他想獲得人們的敬重,卻處處是鄙夷的目光;他把自己當成美玉,別人卻視他為臭石頭。巨大的落差讓他的精神接近崩潰,總認為有人在暗中害他,他感覺耳邊總有莫名的電波在騷擾他,在支配他,在恐嚇他。他在驚恐中整日整夜睡不著覺,他在歇斯底里痛不欲生中,幾度自殺未遂,兩次點著了自己的房子。他折磨自己也傷害別人,常隨身攜帶刀子,生活在他周圍的人惶惶不安,隨時感覺到生命受到威脅。親人放棄了他,朋友遠離了他,街坊鄰居躲避著他,他變得更加孤獨,整日以酒為伴。最后,他死在了自己家里,沒有人聽到他的遺言,也沒有人見他咽下最后一口氣,等人們發現的時候,他已經完全凍僵了。
(五)
他的死訊我是無意中聽別人說的,他死前這段時間,我一直沒給他聯系,因為我也感覺到生命的威脅。他的死讓我揪心,卻也感到這是必然。我打聽著到了他的墳前,夕陽的余暉鋪灑在墳頭,野草長得正茂盛。一抔黃土就這樣掩埋了一個詩人。他的死如同一顆石子扔進水里,漣漪過后又恢復原有的平靜,人們都在自己的生活軌跡上運行,忙忙碌碌。有人說,他死了嗎?有人說,這個瘋子早該死了。我的耳畔分明響起他在世時常說的兩句話:骯臟的很啊!這都是些什么人啊!
斯人已逝,幽思長存。石傳杰,安息吧!作為朋友,只能在你離世一周年之際,寫些文字,以慰你的在天之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