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缺養崽記
老缺過去是村里一霸,殺豬營生,不管走哪里,總提把砍刀;上過街,趕過集,當過“六只手”順東西;端過“鐵飯碗”蹲大號。楞生八個閨女,就沒攤上一個兒。
為了生個帶把的,他跑過,藏過,打過,罵過;可是,無論吃哪里的糧食喝哪里的水,無論蓋哪里的被子睡哪里的炕,撒下的種兒一到老婆的床子上,統統變成了丫頭片子。
老缺從結婚起就跟哥哥老憨不合,仗沒少打。可是,哥哥的種子就那么好,一口氣生了兩個兒子,全他媽跟小羅成一樣,俊,英雄。
計劃生育追得緊。老缺叔公開說:“我不管什么計劃生育,沒有兒子我就一直生,生!”
八女生出來,他帶老婆孩子回了村。趕上那天喝了酒,坐在八仙桌旁,雙眼渾濁,掃一眼炕上那群老鼠一樣日他娘的丫頭,老缺怒從中來:“生兒子那是我一個人的事?這個臭娘們,不下一點力氣,一個兒子都生不出來,還有臉尿尿?”老缺趿拉上鞋子,沖進茅廁,把正在小解的老婆提溜進院子,一陣猛揍,當時正下著雨,雨水和淚水把老缺媳婦的眼睛給迷得彷徨又無神。
得想點辦法了!
夜,漫上來,村里連盞路燈也沒有。光聽到雨刷刷地下。老缺叔走出門,像老貓一樣藏在鄰居迷糊的門旁邊。迷糊四十五六歲的樣子,傻大憨粗,論輩分管老缺叫叔。趕上迷糊飯后去茅廁,剛完事回家,冷不丁被一只大手揪住領子?;仡^看是老缺叔,迷糊頓時掉了一半的膽。
老缺把迷糊拎到屋門前,一腳把他踹進屋子,悶悶地說了一句:“去,日她!”然后猛地拽過門來,上了鎖。
迷糊一抬眼,看到炕上七八個黑乎乎的小腦袋,此起彼伏。哭泣的老缺嬸子抬起頭,望著他,那是一雙大而無神的眼睛。再老實不過的迷糊,血忽然沖向頭頂。“操他娘唉!”一猛子攢上窗臺,扒開窗戶跳了出去。屋里頓時爆出一個女人的瘆人的號哭。
“這還了得,你們這些脫產干部是吃屎的?都生八個了還生?”新來的鄉黨委書記聽說了老缺的事,開口大罵。
一個晚上,都睡下了。老缺叔喝了幾盅酒,惱惱地躺在炕上。三五個漢子闖進屋子。沒容掙扎,就把老缺五花大綁,用偏三摩托運到鄉醫院,在那里等著他的是一群白衣白帽。
后來村里傳出話來,說老缺進了醫院,繩子沒解,直接給煽了——連麻藥都沒給打。
“你要明白,我說的這已經是上個世紀七八十年代的老事了!”跟老缺叔住對門的消息兒爺爺說,他的眼角堆滿了眼屎。
嘟嚕子爺爺
想起農民的一輩子,就會想起枝頭的樹葉。反過來又覆過去,一會這邊朝陽一會兒那邊落陰,貌似輕輕松松,其實,都是風的反復。自家哪里說了算?
嘟嚕子爺爺今年90歲了,可身體好,那叫個硬朗。他個頭不高,頂著一顆羝羊般的頭顱,最后幾根頭發掉進歲月里,只剩一對小而集中的眼睛。誰見了嘟嚕子爺爺,都會說,他就像一只失群的豹子,隨時會撲向入眼的獵物。
嘟嚕子爺爺自打年輕時就會過日子,半斤棉花籽油,整整吃了一年,到了春節,嘿!一看,還剩一半!嘟嚕子爺爺勤奮,勤奮得令人可怕。冬天,他能一個人挑著糞筐去拾糞,整整拾一個晚上。嘟嚕子爺爺巧嘴,巧得四里八鄉沒一個不認識,他有個營生,就是“說喜詞”——誰家娶媳婦添人,都請他去當眾說一段恭喜的話,一套一套的,然后送他兩瓶酒或者直接給塊兒八角錢,一般凌晨4點到,無論多遠,他都會徒步按時趕到,按時讓人嫉妒。他是全村年輕后生的性啟蒙導師,到現在后生們仍能想起他出的謎語:“一扎粗,一指長,毛拉吧唧兜里藏?!焙笊鷤円魂噳男?。結果他卻說那是棒子(玉米)。
節儉、勤奮、靈巧、幽默的嘟嚕子爺爺,做了他一生中最跑眼的決定。事情是這樣的,他的堂兄是出名的秀才加地主,土地擁有20多畝,在外的讀書人也有三四個。到了六十年代,堂兄家趕上一場長尾巴官司,哪個廟門不是喝血的鬼?可農村人執拗,“不蒸饅頭只爭氣”,賣地賣房砸鍋賣鐵也要把理爭回來。嘟嚕子爺爺變成了吞錢機,不過他吞的是地。堂兄賣一畝他就買一畝,不幾年,20畝地全進了嘟嚕子爺爺的手中。貧農變地主,咸魚大翻身。正當他還還沒完全從喜悅中走出的時候,國家刮起了那場惡風。劃成分時,堂兄理所當然變成了貧農,根紅苗正;而他卻變成了地主,成了整天被推著踢著打著游街還被沒收土地的地主老兒。
嘟嚕子爺爺一下子又變回了赤貧。貧到什么程度,據說被子只有一床,一家子四五口人就擠一個被窩。嘟嚕子奶奶死了,可不能讓死人光著身子走啊。一床被子也被卷進席筒里埋了。新墳剛落成,親戚剛出村,嘟嚕子爺爺就來到老婆墳上,一锨一锨扒墳,開棺。把穿在老婆尸身的衣服一件件扒下來,把蓋尸的一床薄被子拉出來。嘟嚕子爺爺第一次掉淚,滿手的泥土沾在鼻涕上:“你也別怪我,咱家就這一床被子,你帶走了孩子蓋什么???你在那邊也用不著這個了。等我賺了錢,再買了給你捎過去……”夕陽掛柳梢,無言亦無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