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一首詩看凌翼的藝術個性

初學寫作者，沒有藝術個性。即使是一般的平庸詩人，也難以形成獨特的藝術個性。唯有比較優秀的詩人，才能具有自己的鮮明的個性——獨具特色的藝術風格。藝術個性是一個詩人成熟的重要標志。凌翼雖然還很年輕，剛剛34歲，但他的詩作已經具備了不同于他人的藝術特色。這從《凌翼詩選》的一首詩中，就能看得出來。

這首詩堪稱他的代表作，即《兩個警察和一個人犯》。他的優秀之作，能夠反映他的藝術個性的作品，還有很多。但我認為，這首詩比較典型，既能體現他的主要創作特色，又能顯露他的某些缺欠，不妨作為麻雀加以解剖：

在古道上

兩個警察 押著一個人犯

走在沒有現代化交通的路上

在現代化交通的路上

一個人犯 被兩個警察押著

猶如走在古道上

扛著兩個警察的行李箱

兩個警察

不斷地吆喝著前面的人犯

警察押著人犯

乘上了當年的旅游輪

很豪華的二等艙外

是洶涌的江水

兩個警察與人犯 談條件

無非離不開市場經濟

錢——這玩意

拍賣人犯的全部家當

看來 也換不回人犯的自由

輪船繼續開著

所有沉睡中的人 不知道

人犯難以入眠

人犯的手與警察的手扣在一起

兩個警察呼呼大睡了

到了該到的地方

兩個警察與人犯講和了

人犯出錢 兩個警察點錢

在警察的得意聲中人犯脫掉了銬子

返回在剛剛走過的路上

人犯——現在是自由人

一個人走著

回想 兩個警察干下的勾當

在古道上

不見了兩個警察和戴銬的人犯

只有很多

被市場經濟弄得懵懵懂懂的人們

奔波在現代化交通的路上

作品揭露了市場經濟條件下的權錢交易的腐敗現象，表達了詩人憂國憂民的憂患意識和悲憫情懷。作品的可貴之處在于，它不是一般地揭露社會弊病，也不是膚淺地痛斥邪惡勢力，而是深刻地揭示出這種社會腐敗的歷史根源與廣泛影響，從而抒寫出詩人激憤、憂患的復雜感情。

作品將兩個警察和一個人犯放“在古道上”，并且還說，他們“在現代化交通的路上”也“猶如走在古道上”。“古道”不是詩人隨便設置的，而是有意安排的，顯然是在表明，警察和人犯所“干下的勾當”不自今日始，他們走的道路古已有之。的確，自從人類社會進入私有制以來，權錢交易就開始存在，只不過由于社會發展水平各異、權錢交易的情況有所不同罷了。而如今“被市場經濟弄得懵懵懂懂的人們/奔波在現代化交通的路上”，則更說明權錢交易這類社會弊病還未引起人們的普遍重視與高度警惕，更未采取有效措施加以根除，致使“在古道上/不見了兩個警察和戴銬的人犯”。已有的邪惡勢力如“一個人犯”逍遙法外，新生的邪惡勢力如“兩個警察”難免再度走上這條“古道”。社會前途，國家命運，實在堪虞！這正是詩人創造出的典型意象所昭示給我們的。

詩人對警察和人犯，也不是簡單地怒斥、鞭撻一番了事，而是從人性自由的層面，哀其不幸，怒其不爭，感情十分復雜。人犯被警察扣押，戴上銬子，將要受到法律懲罰，實屬罪有應得。但他“出錢”，買通警察，又被“脫掉了銬子”，好像重獲“自由”了：“人犯——現在是自由人”。其實不然，誠如詩中所言，即使“拍賣人犯的全部家當/看來，也換不回人犯的自由”，因為他非但沒有改邪歸正，反而又犯下新的行賄罪，所犯新舊罪行仍然存在，并未隨著銬子解脫而解脫，所以，表面上他獲得了一時的行動自由，實際上他的人身、尤其是心靈還是很不自由的。而警察利用“押著人犯”的權力，換來一筆錢財，很快“在古道上”“不見了”，似乎占了便宜。可是，俗話說得好：“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又說：“天網恢恢，疏而不漏。”“兩個警察干下的勾當”總有一天要被揭露；即使暫時瞞過他人，也瞞不過自己的良心。因此，兩個警察在“點錢”的時候，就同人犯一樣，實質上已經失去了人身和心靈的自由，“懵懵懂懂”地變成了新的人犯。細讀全詩，可以看出，詩人對于警察和人犯的犯罪行為充滿激憤，對于他們失去自由又深感憐憫，而對那“被市場經濟弄得懵懵懂懂的人們”則發出滿懷愛心的殷切忠告。

這種憂患意識和悲憫情懷，是凌翼創作的一種基調，也是他詩歌的主要特色，在他的許多作品中都有表現，如他所說：”無言的鉛字呻吟著苦難”（《從昨天出發》）。這當然不是說，生活中只有苦難。他也歌唱“美好與幸福”。但是，他更多地關注“痛苦與不幸”，特別關注普通人民的生存狀態。他說：“我看重那些生前默默無聞的人”，不僅因為他們“死后也能和帝王將相一樣/占據一方凈土長眠”（《歲月的蹄印》），而且因為“大多數人都只能默默無聞/任憑歲月安排著生老病死”（《歲月》），還因為“人類一直活在先人所設的圈套之中”（《宇宙十章》），“任你怎么走/總也走不出那個圈”（《江湖行》），所以他要像鳥一樣，“用一串清脆的嗓音/喚醒一些渾渾噩噩的世人”（《命運的鱗片》），起來與人性之惡即“人是自己的災難/人是萬劫之源”（《世界末日》）做斗爭，“糖”怎么能“強暴少女”呢？的確不大可能。原來“她死前是笑的，嘴里含著一顆糖/強暴她的是那個給她糖吃的老頭”。“為了一顆糖她付出了生命”，太過自輕自賤了。如果不貪圖那顆糖，“十二歲的少女”也許就不會被人強暴及至“被人掐了”。同樣道理，如果不“給她糖吃”，沒有非分之想，那個老頭就不能強暴少女，也就不致于判極刑。可見“一顆糖，比匕首還快/殺死了兩個生命”。在這里，糖的意象只是一種象征，吃糖與給糖，由于動機各異而不能等量齊觀。但是，從人性角度看，都是貪欲，同屬人性的弱點和丑惡，倘若不加節制與克服，任其膨脹與泛濫，那就必將導致人生悲劇。詩人對于被害者與害人者沒有停止在同情與譴責的表層，而是深入到人性的本質，予以剖析和展示，使人悚然而驚、豁然而醒。至于不良社會風氣如“放下農業、工業/全民上陣——‘修長城’”的麻將風，以及普通百姓如乞丐、流浪者的生存窘境，詩人都寄予了深深的憂患和深沉的悲憫。

憂患意識和悲憫情懷，是中華民族優秀文化中的精神瑰寶，是我國古典詩歌傳統中的思想精華。作為青年詩人，凌翼予以繼承，并加發揚光大，取得一定成績，確實是不可多得，理應贊揚。

《兩個警察和一個人犯》在藝術上也不同凡響，有其鮮明的獨創性。詩人似乎偏愛賦體，喜歡鋪陳。對于詩歌藝術說來，這是有風險的，因為詩長于抒情而短于敘事，弄得不好，會使作品詩味索然，葬送藝術。凌翼敢于冒險，知難而進，卻也因難見巧，由險生奇，以致這首詩作有點像童話，又像寓言，還像故事。但它是童話嗎？不！作品所寫，實而又實，并無童話的幻想世界；它是寓言嗎？不！作品所寫，真而又真，沒有寓言的想象寄托；它是故事嗎？不！作品所寫，直而又直，也無故事的離奇曲折。實際上，詩人是以童話的形式、寓言的筆法、故事的鋪陳，在寫抒情詩。作品表面不動聲色，實則飽含激情；表面平淡輕松，實則奇崛沉重；表面直白淺顯，實則蘊藉深沉，從而形成了明朗而又含蓄、平淡而又沉郁的藝術風格。

在古道上

兩個警察 押著一個人犯

走在沒有現代化交通的路上

在現代化交通的路上

一個人犯 被兩個警察押著

猶如走在古道上

作品一開頭就直來直去，如實敘述，平得不能再平。但是細一琢磨，就會發現，平鋪直敘掩蓋著波瀾跌宕。妙在作品超越時空，將古今對接：“古道”與“現代化交通”相連，有如電影中的蒙太奇，這既是客觀寫實，又是意象組合，用修辭術語說，叫做排比式列錦；啟示讀者：警察和人犯所走的道路，既是具體的現實之路，又是抽象的人生之路。他們生在現代，走的卻是古道，“現代化交通”不過是“古道”的延伸而已。象征意味由此產生。巧在兩節詩中變換主語，警察和人犯先后成了主語：先是警察押著人犯，后是人犯被警察押著；這不僅是主語交替、以避重復，而且另有用意，似乎暗示讀者，到底誰押著誰，還很難說哩。再看詩后：

人犯的手與警察的手扣在一起

兩個警察呼呼大睡了

同樣還是寫實——夜里押解人犯，警察要睡覺，擔心人犯逃跑，將人犯的手扣在自己手上就可萬無一失，人們早已見怪不怪了；但也是虛化——雙方扣在一起，究竟是警察扣著人犯，還是人犯扣著警察？雙方界限已經模糊不清了，從而暗示讀者：人犯也變成了警察，警察也成了人犯。警察“呼呼大睡”，正是其“被市場經濟弄得懵懵懂懂”的象征性表現，最終墮落為真正的人犯——只不過尚未事發被捕而已。警察攜著贓款，同人犯一樣潛逃，豈不知在警察點錢的那一刻，就已戴上了銬子——錢，來路不正，也是一種無形的鐐銬。這里驗證和呼應了作品開頭的暗示。警察和人犯不過是詩人筆下的兩種道具，亦可稱為意象，用來演繹一個亦真亦幻的童話、一則意味深長的寓言、一篇波譎云詭的故事。但詩人演繹得合情合理、天衣無縫，既在人意中，又出人意外。這，就是詩人敢冒鋪陳的風險而又能化險為奇的奧妙所在。

凌翼的藝術個性，盡管獨樹一幟，卻還不夠完美，遠未達到爐火純青。這首詩的第三節：“人犯/扛著兩個警察的行李箱/兩個警察/不斷吆喝著前面的人犯。”警察押解人犯，好像不帶什么“行李箱”之類，如此描寫，有些失真。即使真帶“行李箱”，這樣描寫也不典型。更重要的是，此節止于鋪陳，缺乏言外之意、味外之味，與全詩關聯不大，因此喪失了詩之為詩的特質。刪去此節，也許更好。這類毛病在《擁抱祖國》詩中暴露得最為明顯：作品立意甚好，可惜通篇羅列現象，面面俱到，一味鋪陳，未能升華，缺乏概括和提煉，完全落入了鋪陳的陷阱。作品語言，也是樸拙有余，精練不足，如“無非離不開市場經濟”，這里的“無非”與“離不開”意思相近，不宜并用，再如“只有很多/被市場經濟弄得懵懵懂懂的人們”，也不恰當，“人們”即表示“很多”，兩者連用，違反邏輯。追求口語化，值得提倡，但口語必須經過錘煉，方能成為詩的語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