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來爺爺專門說我的錯字。記得那時候爺爺看我的信,每次都會從他桌子的臺歷上撕下已經翻過去的那張,在背面把我信中寫的錯字挑出來寫在上面,還要寫明這個字錯在哪里,正確的應該怎么寫,在回信的時候把這張臺歷紙寄給我。我常常寫錯別字,被爺爺捉到是常有的事,卻從來沒有放在心上,也沒有認真地想過一定要改正。爺爺可不然,他把這件事看得很重,認為是有沒有“群眾觀點”的大問題。還說,你是當教師的,教師教學生總不該教錯字。事情到這兒并沒有結束,在我給爺爺的回信里,一句輕描淡寫滿不在乎的話把爺爺徹底激怒了,他非常生氣地寫道:
1970年4月11日
小沫:
…………
你這封信的末了,寫了一句“錯字還少不了吧”。我看了這句話很不滿意,和你分析分析。
(1)我上次信中說起寫錯字也不宜看作細事,當教師的更要注意。現在我從你這句話中體會到,你還是把它看作細事,所以只是帶點兒風趣說“錯字還少不了吧” 。為什么寫錯字也不是細事呢?第一,這也是作風問題,事無大小,總要按規矩做,寫字老錯,就是作風馬虎。第二,“有社會主義覺悟有文化的勞動者”中間的“有文化”三個字,方面很廣,其中也包括寫字照正確的寫。(2)你寫“目的”硬要寫“目地”,可見你已經錯成了習慣,經我指出了,仍舊沒有自己提起警覺,注意改掉這個壞習慣。你寫信寫到末了,說一句“錯字還少不了吧”,可見你沒有這份耐性,把寫好的信從頭到底看一遍,看有沒有說得不妥的話,有沒有寫錯了的字。推廣開來看,這就是事情做出就算,不再復核檢查,不想把它搞得完美。這是多么要不得啊!(3)注意不要寫錯字,這也是“改”,雖然是不很有關(但是也并非絕對無關)思想、作風、工作的事,可也要付出相當的努力才真的能“改”。如果連這一點“改”也做不到,豈不要叫人懷疑,準備“改”這個“改”那個,乃至根本“改”世界觀都只是空話嗎?我這個話似乎太嚴重,再想想,實情的確如此。
為了寫錯字,我寫了上面一大段,我認為決非小題大做。你這句“錯字還少不了吧”只有七個字,但是表現你的活思想很豐富,所以不厭煩跟你詳細說說。我指出錯字的小紙片,連這回的共三張,你要保存著。放在一起,有空看看,寫什么的時候多留意。
在這封信里,爺爺認真地分析了我經常寫錯別字的原因,強調為什么應該改掉寫錯別字的壞習慣。和上封信一樣,也是三條,重點卻落在了我對這件事的態度上,爺爺說“我認為決非小題大做”。看起來這兩封信寫的是有關寫錯別字的事兒,說的可都是做人做事的大道理,是爺爺對待大事小事的一貫態度。慚愧的是,馬馬虎虎的習慣跟了我一輩子,爺爺這樣地苦口婆心,也沒能讓我改過來。一個壞習慣養成了,真的是改也難啊。我在三十歲的時候做了編輯,一干就是三十年,天天和文字打交道,依然沒能杜絕錯別字。現在回想起那些寫滿了爺爺的字的臺歷紙,竟忍不住掉下眼淚。
1970年4月23日
小沫:
我買了一張我國的地圖,想寄給你,擔心在郵程中弄得很皺,一直不曾寄。現在有同學回去,就托他帶去。你那班上如果還沒有地圖,望你把它釘在教室的墻上。如果教室里已經有了,望你把它釘在宿舍的墻上。為什么要寄你一張全國地圖呢?讓我說一說。
小本子的地圖里,開頭有一張全國地圖,太小了。我買的一張大,看得清楚。我猜想,你和你的學生對于全國地理,只怕未必有個明確的概念。譬如,黑龍江和福建,中間隔著哪些省?黑龍江到貴州,該怎么走法?黃河和長江各經過哪些省?南北的縱貫鐵路有幾條?東西的橫貫鐵路有幾條?各經過哪些地方?《農業發展綱要》定下的糧食生產的指標是四、五、八(百斤),那“四、五、八”是按什么分的?對于這些問題,誰都應該心中有數,確切知道。要做到這一點,常看全國地圖,使全國地圖深印腦中,是個好辦法。望你自己,并望你勸導你的學生,通過看地圖而熟悉全國地理。于是看報,聽廣播,聞知各地情況,將會更感到親切。
你收到之后一定把它釘在墻上。一定要常看,有意識地看(也就是帶著問題看)。還有同時出版的一張世界地圖,賣完了。將來如果買到,也設法帶給你。
這一回專說地圖。
圣 四月廿三日下午五點寫完
爺爺買了一張全國地圖,一直想寄給我,又怕在郵寄的過程中被弄皺,這次有同學回北大荒,就托他帶給我,還特別說明他為什么要把地圖帶給我。他說:“我猜想,你和你的學生對于全國地理,只怕未必有個明確的概念……你收到之后一定把它釘在墻上。一定要常看,有意識地看(也就是帶著問題看)。”看得出來,自從我當了教師,爺爺就把這所遠在北大荒的小學掛在了心間,他常常會想起這些孩子,考慮他們需要些什么。爺爺托同學帶來的這張地圖,給孩子們帶來了不小的驚喜。我照爺爺說的,把它釘在了教室前面那雪白的墻上。孩子們圍著地圖讓我給他們指這兒指那兒,最想知道的就是北京在哪兒,還想知道我們依蘭農場在什么地方。我告訴他們,依蘭縣在地圖上只是一個小黑點兒,我們所在的四隊在地圖上根本就看不到的時候,他們一臉驚訝和失望表情,至今還留在我的腦子里。我曾經遺憾地想,就是這樣,他們還是無法想象我們的祖國有多么遼闊廣大,他們中間的許多人,甚至沒有到過縣城。
但是不管怎么說,在我讀書的時候,地圖只是一個關乎地名和位置的教具。現在爺爺給我們的這張地圖卻不只是教具了。“黑龍江和福建,中間隔著哪些省?黑龍江到貴州,該怎么走法?黃河和長江各經過哪些省?南北的縱貫鐵路有幾條?東西的橫貫鐵路有幾條?各經過哪些地方?”……循著爺爺的“指引”,孩子們從黑龍江望到福建,邊望邊問,一路下來,不斷地打開一扇又一扇通向外界的神奇的窗。同樣是地圖,在別的教室里,抑或只是死記硬背的輔助工具;在我們的教室里,當孩子們的眼睛和地圖相遇的時候,在那些小小的心里,每天都在上演著“愛麗絲夢游仙境”。
1970年6月8日
小沫:
你與高年級同學五日下地,今天是八日,這時候想你正在勞動。你說參加勞動十天,想這封信送到的時候你勞動也干完了。你信里說,“到斗爭中去改造,去鍛煉吧”。十天的生產斗爭,你自己覺得怎么樣,來信可以說說。
你要語法書,我從書架上檢一本《現代漢語》寄給你。你只要看其中的“第四章語法”的部分就可以了,共一百十多頁。你說課本中有語法,我想一定比這本書說得簡單得多。教師明白得透徹些,才能把簡單的東西教好學生。我要特別提醒你,無論教師或學生,學習語法切不可脫離語言實際。什么叫語言實際?就是看書,看報,聽話,談話,這些都是要運用語言的,這些就是語言實際。文句為什么要那樣寫?話為什么要那樣說?寫法說法跟意思、情感的關系怎么樣?一句話的各個部分的關系怎么樣?一段話的各句的關系怎么樣?這些問題都是實際生活中必須搞清楚的問題,所以要學語法。假如不顧到這些問題,光是死啃語法書上的條條,那是毫無用處的。
“文革”中我和弟弟下鄉,爸爸去了干校,只有爺爺和媽媽留在了北京。我們三個在生活和工作中需要什么書,什么東西,就會寫信向爺爺求助,爺爺也總是有求必應。他會幫我們找,幫我們買,然后打好包裹寄給我們。寄書寄雜志是經常的事情,還給弟弟寄過赤腳醫生要用的簡易的醫療器具,給我寄過半導體收音機……現在想想,那時候爺爺已經是七十多歲的人了,讓他去做這些事情未免有些勉為其難,可是爺爺從來都樂此不疲,總是做得又細致又周到。
從爺爺給我的這封信里可以看得出來,我在教語文的時候碰到了一些語法上的問題。當時教書只有課本,教師沒有任何可以參看的材料,碰到沒法兒解決的疑難,我只好向爺爺求教。爺爺很快就給我寄來了《現代漢語》,還寫信告訴我,要看書中的哪一章。他贊成我找書來讀,以補充自己的不足,說教師要明白得透徹一些,才能把簡單的東西教好。還特別提醒我,“學習語法切不可脫離語言實際”,認真地給我解釋什么叫“語言實際”和具體該怎么去做。這些看上去簡單的道理,是爺爺關于語文教學的一貫思想。
我的教師生涯只有短短的一年。在1970年的6月下旬,冰封的松花江開江沒多久,我們去場部開大會,場部就在松花江邊上。中午太陽高照,看到一江清水我興奮不已,一時興起,和另一個女同學穿著衣服,跳進了看上去寬闊平緩的江水里,暢快淋漓地游到了江的對岸。記得學過的古文中說:“南方多沒人,日與水居也。”北大荒可是地道的北方,很少有人會游泳,江邊來了好多看熱鬧的人。有個好心的船工把船劃了過來,對我們倆說,這江水看上去平靜,水下可有暗流,每年都有被江水吞沒的人,還是跟他的船回對岸吧,我們倆聽他的勸上了船。船在江上走,江風吹干了一身的衣服,濕氣和寒氣不知不覺侵入了我的身體。回到生產隊的第三天,我發起了高燒,腿疼痛得沒法上下床,得了嚴重的關節炎,不得不住院治療。秋季開學的時候我沒有辦法如期教課,就從教師的崗位上退了下來。對這次不顧及后果的勇敢冒險行為,我沒敢寫信告訴爺爺,生病住院的事情卻不得不說。我和爺爺的通信還在繼續,只是信中不再說起當教師的事了。
一晃四十多年過去了,爺爺的這些信把我帶回了遙遠的北大荒,帶回了那所紅磚紅瓦的生產隊小學,帶回了孩子們中間……如今我把這些信摘出來發表,往大里說,是因為爺爺給我的每一封信,都包含著他一貫提倡的教育思想,可以讓大家再一次感受到他的人格和風范;往小里說,爺爺信里對我無微不至的愛護和指導,可以讓人們從一個側面了解他是怎么教孫輩做人和做事的。對我而言,重溫爺爺給我的這些信,引起的可不都是美好的回憶,更多的是沉重和自省。爺爺信上指出的那些錯誤,我改正了幾條?爺爺信上提出的那些要求,我做到了哪些?
2014年4月25日 深圳
作者簡介:《中國少年報》原編輯部主任,中國科普作家協會會員。
(責任編輯:楊志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