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遇見自己
《遇江南》中,《可遇》《我在春天等你》《最好的時光》這三支歌是蘇拉寫的。對蘇拉,我們并不陌生,20年前,她寫了一首《晚秋》,那種感傷,美得深入骨髓。這次她是專為楊鈺瑩而寫的,楊鈺瑩的歌喉與氣質,特別適合為江南而謳歌。為楊鈺瑩寫歌,就是為江南而寫歌,在蘇拉的歌中,江南與楊鈺瑩是融為一體的。她們彼此已分不清誰是誰?就像在江南早春的田野,尤其在清晨,在那些美麗的、柔嫩的花枝上,分不清什么是霧水,什么是雨水。江南早春的雨水,迷迷蒙蒙,也像那些迷迷蒙蒙的露水,分不清彼此。楊鈺瑩在自己的歌聲中,清純迷蒙,自己把自己給融化了。
前面,我已經說了《可遇》,這里我還想特別地說說《我在春天等你》《最好的時光》。在萬籟俱寂的時候,在一個人獨處的時候,靜靜地聆聽,閉上眼睛,隨著歌聲,就進入了境界:在陽光照耀的山坡上,開滿了桃花、梨花,一個偏僻的角落里,還生長著一株、兩株綻放著花兒的丁香樹。我就想象,那里一定會站著一個人,正在等待著另一個人。我還能感到,或許是暮春初夏,一個老人,在郊野的一片草地上,獨自仰望云來云往的天空,眼淚慢慢盈滿了眼眶。把《晚秋》與《我在春天等你》《最好的時光》放在一起賞聽,更會獲得不一樣的感受。那真是一個三部曲,也可以說是藝術地表現了人生情感的三個階段。《晚秋》中,青春年少的那種情感失意以后的痛苦、糾結,淋漓盡致而直接表達出來。在楓葉飄零的時節,主人公不知身在何處,也許在天涯,也許是夢中之夢,一朝醒來,不能回首。盡管如是,還是帶著一絲不舍,還是有著離不開的懷想,傷感而纏綿。“想要再次握住你的手,溫暖你走后冷冷的清秋”,在這樣的時刻、傷心的場合,還是纏綿,說得多懇求,說得多令人心碎!
這個遠走的人,這個從晚秋中遠走的人,在哪里了呢?過了許多年,經歷了許多春秋之后。《我在春天等你》看到了他是如何地執著?晚秋中的故事,一直延續到春天。從楓葉零落的晚秋分別以后,就到了冬天。只有經過冬天的人,才懂得什么才是真正的愛與恨,什么才是真正的生活和人生。“我在春天等你”,就這一句,就讓人如何地溫暖?經過冬天的等待,是經過了所有真正痛苦與失落以后的等待,這種等待,到了春天,就是一種原諒,是一種寬容、一種理解。那遠去的時光,雖然飽含失落、憂傷、蒼涼,但在今日歌聲中,已經沒有波瀾,潺潺地只像清泉在流淌。今天,這個江南的春天,一切都不一樣了。“就像那年那夜滿天的星光,輕輕的風,輕輕搖動了夢想,悄悄轉身,悄悄流淚的臉龐。”不一樣嗎?是不一樣了。但是盡管一切都不一樣了,在歌者看來,還是一樣的,就像當年分別時的情景。你走了,你轉身走了,可我的目光一直沒有離開你。溫暖著背影的目光,還像從前一樣,這是何等之深的情感!
《最好的時光》,情感飽滿,一切都是陽光。在我看來,這首歌是對未來的憧憬。“我在春天等你”,也許等到了,也許還是沒有等到,那又怎么辦?在最后的時光中,我仍然會等你。那個時候,到了終于屬于人生的晚秋,又將如何呢?“讓回憶慢慢濕了眼眶,帶著莫名的懷念感傷,與曾經的自己遙遙相望。”曾經的自己,是一個怎樣的自己?“那時候世界很大,雖已遠走四方,那時候世界很小,就在一個人的心上”,所有心頭的珍藏與秘密,我們能從這幾句詩中感受到端倪:一生的歡喜與痛苦,都源于愛。晚秋時的分手,是因為愛。晚秋時的傷感,是因為愛。我在春天等你,是因為愛。“去過最美最美的地方,有過最真的悲傷”,這所有的一切,我將把它看作是“最好的時光”,而這個“最好的時光”才是“把我一生都照亮”的陽光。陽光下,我的一生“就像花兒落滿山崗”,我的生命煥發著芬芳,“就像花兒落滿山崗”。那個時候,也許我們都已老了。當你老了,白發蒼蒼,睡意蒙眬,正像葉芝在《當你老了》中的詩句所說,“多少人真情假意,愛過你的美麗”,“唯獨一人愛你朝圣者的心”。
感謝蘇拉把這樣美好的情景,放在江南,放在江南這樣一個特定的場景之中。感謝楊鈺瑩的歌聲,把這一切美好的情景與情感,展現出來。江南是一個溫情但絕不缺乏陽剛的地方,江南的山水像江南人一樣,會把風雨轉化為柔情,又會把柔情轉化為淡定。江南是一個內斂而不張揚的地方,常常會把平平常常、平平淡淡當作一種美、一種境界,這正與《我在春天等你》《最好的時光》所表達的思想、情感所契合。蘇拉曾說過:“這一生,我們遇見許多人,經過一些事,讀過不少書,去過很多地方,不過是走過自己的生命,為了遇見更好的自己。”因而,可以這樣說,我們在《我在春天等你》《最好的時光》的歌聲中,不僅僅與蘇拉相遇了,與楊鈺瑩相遇了,更與我們朝夕相處的江南相遇了。與江南相遇,其實,也是我們與自己相遇,每一個人心中都應有一個屬于自己的“江南”,——那種蘊藏在深處的韌勁、頑強,那種柔中有剛,把傷感,乃至挫折、無奈、失落、苦難等等,當作人生境界的“江南”。
7.因為有別樣的月光
被楊鈺瑩稱作“十年尋覓,江南遇見愛”的《遇江南》,感動了我們這些生于斯長于斯的江南人。楊鈺瑩與她的這群愛她的朋友,把江南作為一個清清純純的夢,這群非生于斯長于斯的江南之外的人,把江南演繹得如此美好,非我原先所想象的。
今天,又將四月。去年的四月,也像今天一樣,桃紅柳綠,一群人,——楊鈺瑩、洛兵、周笛等相約來到江南踏青,是如何讓他們欣喜,正如蘇拉所說:“在踏足江南的剎那,似乎所有的前世今生都如夢初醒,像走到很遠的地方,又像是回到心底的故鄉。”事后,楊鈺瑩是這樣表達她的感受:“晨韻中飄逸的江南生出微醺的翅膀,與心愛的人在山山水水間留戀。”
洛兵的《遇江南》,是《遇江南》唱碟中的一首歌。青天白云,倒映在春日的江水之中。一片晶瑩的月色,溶于美夢之中。我在你的夢里,你在我的夢里。你的倩影,倒映于江水之中;你的倩影,也流連于我的夢之江水之中。溫馨的和風下,有一個人唱著歌。唱的人醉了,聽的人醉了,所有的人都醉了。天青是你,月白是我。連燕雀都在呢噥,人何以堪?下了一場春雨,淅淅瀝瀝,春雨停息,彩虹乍又升起。剛才還是素雅如水墨的天地,一下子艷麗起來,一片澄明,更是一片明媚。早春的江南,恰如戀愛中的少男少女,一會兒賭氣,一會兒呢噥。剛才還是彩虹艷陽,一下子又下起了蒙蒙細雨。此時,有一個人撐著油紙傘,躊躇,躑躅,竟然一回眸,多動人啊,如畫詩一般。
回眸之中,恍如詩畫中游。這一切,原來只是一場夢。我在遠方,你也在更遠的遠方。春日的江水,是誘人的,況我的心上人正在那兒。多少年了,曾經的恨與怨,如今都如春水一樣,靜靜地,又潺潺地流淌了過去。幾多春秋,幾多憂愁,也只是一個輾轉之間。我在遠方,是如何地孤寂與煩惱,早失去了笑容。親愛的你啊,是該帶著我歸去的時候了,我愿借著浩蕩的春風,歸向你所在的江南。沒有奢望,只要與你再相逢,拿我的這一生去換取幾縷月光,又何妨?我像月光一樣,灑向江南,灑向你所在的江南那一隅,我也愿意。
洛兵寫春天的江南,不是從今天才開始,許多年以前,就寫過《夢里水鄉》,那是他的一個夢。這個夢,如他的歌,水淋淋的,一度唱得滿天滿地都是:“春天的黃昏請你陪我到夢中的水鄉,讓揮動的手在薄霧中飄蕩,不要驚醒楊柳岸那些纏綿的往事,化作一縷輕煙已消逝在遠方。”這是一首真正的詩,不聽歌聲,即使只讀歌詞,就會讓人動心。即使過了這么多年,依然如故,不減當年的魅力。十多年以后,洛兵再寫《遇江南》,如出一轍,他的水鄉之夢并沒有醒。正如洛兵自己所說:“天風浩蕩,春來江水,是我的過往,親愛的你,帶我歸去。”
在《遇江南》這首歌里,江南是一切美好的化身,正像古人眼中的“桃花源”。江南充滿著詩情畫意,但是江南的詩情畫意,也是有風雨的詩情畫意,可這一切都被美麗的虛幻化了。江南已成為一種象征,愛的歸宿的象征。蘇拉說:“那里的一朵花,可以喚醒整個春天,一只蝴蝶叫人想起生死相許的愛情,一座橋牽連著生生世世,一闋詩就能帶你輪回穿越。”是這樣嗎?為何有這樣的魅力與神奇的力量?是的,是這樣的。不過,我還想說的是:江南的山山水水,江南的每一棵樹、每一棵草,因為都被人們所眷念著,深愛著,就如有楊鈺瑩、蘇拉、洛兵這樣的遠方的人,也愿意化作幾縷別樣的月光,灑向她,撫愛她,寵她,呵護她,才如此如夢。
8.最好不經意
浮克是一個快樂的歌者。我不認識他,我只是從他創作的《想起你的好》《我在看你》兩首歌,進而再聯系他先前寫下的《快樂老家》,而做出的判斷。我沒有見過他,也不知道他外在傾向是一個怎樣的人。但是,我敢斷定,至少他內心是充盈著快樂情緒的。他是《遇江南》這輯歌碟中,唯一自己作詞、自己作曲、自己演唱的人,能從音樂語言、文字語言兩方面,同時進入一首歌,——進入這首歌的整體的人。
讀他的歌詞,并不會驚艷。讀他的歌詞,也只是喝一杯清茶,不會是烈酒,絕沒有濃郁的醇香。只是在一間白墻黑瓦的農舍下,放上一張桌子,擺上幾張凳子,幾個人,圍在一起,喝幾壺清茶。盡管是在春天,不遠處開滿了迎春花、海棠花,還會有幾桿青竹,在那里搖曳,但是,茶壺里絕不會是濃烈的紅茶,至多是江南的碧螺春,或龍井。飄蕩在空氣里的,只會是一縷縷清香。
我聽《我在看你》,我最喜歡的是這樣幾句:“最好不期而遇,最好不經意,剛好你一回眸,我在看你。”詞句清爽,不拖泥帶水。平白如話的詩句,看似不經意寫出來的,卻如天籟。描寫江南,用此清風明月般的詞句,是最恰當的。江南的本質不在華艷,不在張揚,而在疏淡,而在內斂。而江南人的快樂,也是如此,不夸張,不得意忘形或歇斯底里。浮克《想起你的好》《我在看你》,也具有這樣的情調。“唱一曲紫竹調,走過那外婆橋”,“一轉眼,什么都變了”,“一轉身,什么都忘了”,“可是親愛的這一刻,只想起你的好”,輕松、明快,所有人聽著,都仿佛又回到了楊柳風拂面的美好童年。能在“外婆橋”上、“紫竹調”里,“想起你的好”,而且是“只想起你的好”,那個一定是能沉淀在“心里”,無論多長歲月都不會遺忘的那個真正的“好”。
這種意趣,也許是浮克多少年來一直追求的境界。他許多年前寫下的《快樂老家》,似乎就呈現了他的向往:“跟我走吧天亮就出發,夢已經醒來心不會害怕。有一個地方那是快樂老家,它近在心靈卻遠在天涯。”在那遠方,是心靈最柔軟地方的渴望,說得多好,每一個人都會有這樣的感受,最近的是最遠的,最遠的可能卻是最近的。為了那個渴望,我們也許一輩子都在奔跑。什么地方,才是一個人能把自己一生都能交托出去的呢?——那是江南。江南真正的美,不在人之盡曉的園林景點,而在那一片自然的山水、自然的田野。江南春天田野里,遍地金燦燦的油菜花,那樣平實,卻能讓人感動。江南隨處可遇的清清流水,映照出的太陽與月亮,是那樣地平靜、自然與真誠。一個人的內心追求,也許是一輩子的事情,可貴的不在于人們去不去追求,而在于“最好不期而遇,最好不經意”的不刻意、不做作、不雕琢,永葆“外婆橋上”“紫竹調”里的童真,浮克的歌的意義,也許正在于此。
9.后記
《遇江南》,小而言之,對楊鈺瑩十年的隱而復出,是有意義的;大而言之,對當下流行歌壇的走向,也是有啟發作用的。關于《遇江南》的主題,可以用蘇拉的序中的一段話來概括:“鈺瑩和江南,她們遇見彼此,彼此心照。于是,江南被幸福地歌唱著,而那朵飄向春天的云,她的路途從江南開始,隨風化雨,滋潤生命。”對我來說,關注這十首歌,更多的是緣于題材。這群知名的音樂人,如何投情于江南?況且,又都是一群非江南人。他們到江南,只是走過,或路過,且或是偶然,抑或是不經意。然而,現在他們對江南卻是這樣癡情——癡情到:“我只看見你”(《可遇》)、“相知難相忘”(《你若安好,便是晴天》)、“相擁一天已勝過千年”(《斷戀》)、“只想起你的好”(《想起你的好》),把自己最喜歡、最鐘愛的人,與江南融為一體:“親愛的你,是我的江南”(《遇江南》)、“不變的你依然溫婉如玉”(《如夢令》)、“撫摸江南美麗,原來人間的天堂是你”(《最美的相遇》)。
我欣賞這些歌,我會感動,會被感染。為什么這群非江南人,把江南描摹、歌詠得如此美好?這種美好又被刻畫、表現得如此真實,直抵本質?我是懷著感恩的心寫著 “詞話”的,可能,正像他們對江南這樣地“偏愛”,也促使我“偏愛”上了他們的歌。
江南是一個美麗的地方,自古都是。但是,江南也絕不是只有陽光,只有花香,只有溫柔。江南也有風雨,也有不平坦的道路,也有夕陽下沉重的憂郁、無奈與深深的失望。而這一切,又被我們的一群音樂人所美化了,就像我聽著楊鈺瑩溫溫柔柔、甜甜爽爽的歌聲時,會忘了《遇江南》歌詞中本身也許存在的一點點不足。歌詞與詩是相通的,都要有詩意,即使是詩,并不是每首詩都會有詩意,有詩意的詩不在于形式,同樣,歌詞有沒有詩意,也不在于能不能唱起來。任何一段話,一段文字,譜上一段曲,請一位優秀的歌者唱,可能也會被唱響。
因而,我認為《遇江南》,如何讓它更有詩意?還是有空間的。比如,《你若安好,便是晴天》,前半首很是柔美、纏綿,“風若停下就是云煙,雨若無痕就是眷戀,淚若干了變成紅顏,收不回一地的流連,山若無聲就是諾言,水若倒流就是成全”,表達上不合常理,且又自然隨性,不過仔細推敲,優美有余,內蘊不足。《我在看你》最流暢的、最讓人體會到詩情的,是中間幾句:“千山萬水,只為一次相遇,請路過江南,身披滿江煙雨。我站在岸上,直到紅顏老去,最好不期而遇,最好不經意,剛好你一回眸,我在看你”,多讓人的心柔軟?而其他詞句相對弱一些。《如夢令》中有“曾經用水墨丹青卷起了你,只為凝視你的美麗,取月色幾縷,染得荷韻如許,誰能夠留住你的山青水綠,曾經用白墻黛瓦藏起了你,只為獨享你的春意”,這樣的歌詞,當我讀它們的時候,幾乎有柳永再世的感覺。但后半首走向通俗雖不失人情氣,可似乎少了一點經典詞句的味。我的要求也許太高,但是要想讓流行歌曲成為經典,只能如此。江南的園林,以及任何江南的風景,都是講究細節的,細節上的沖突,也會丟失美感。《遇江南》這首歌中有一句“笑容都疲倦”,“疲倦”與整首詩的前后意境似乎不和諧。最后,還想說的一點是,這些我所敬佩的寫詞人,包括陳小奇、梁芒、蘇拉等,還是能夠不斷超越自己,每一首新歌,都是一座新的高峰。
《〈遇江南〉詞話》,即將寫畢了,一種感覺越發強烈,“詩人”要與“詞人”溝通起來。現在詩人寫的詩越來越玄乎,只能看,不能讀,更不能唱,而詞人寫詞,往往為了表達,迎合世俗,缺乏主動地對整個社會欣賞人群作“引領”,寫得通俗而少詩意。《遇江南》的詞作者們,本身就是詩人,兩者融合起來了,歌詞寫得富有詩意而有人性,遠離流俗,引領流行歌曲向高雅藝術邁進。通俗而有詩意的流行歌曲,才是最高的境界。
以上絮絮叨叨,實在是陋室寡聞所致。我與《遇江南》之遇,也是緣分,誠如蘇拉在《可遇》中所說:“你遇見了我,我遇見了你。盡在不言,自在歡喜。”不當之處,敬請這些可敬可愛的、熱情謳歌江南的音樂人諒解。
作者簡介:江蘇省蘇州市第十中學校長,江蘇省語文特級教師,中國作家協會會員。
(責任編輯:劉儉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