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江南》詞話（上）

1.可遇的紅蜻蜓

曾經寫了歌曲《晚霞中的紅蜻蜓》的蘇拉，又寫了《可遇》。我一直認為，真正能流傳下去的詩，是歌詞。許多流傳下來的唐詩、宋詞、元曲，當時就是歌詞，再往前推，《詩經》中的詩，也是歌詞。所以，當下能真正流傳到后世的詩，是現在的一些優秀的流行歌曲的歌詞。歌聲給這些歌詞插上了翅膀，讓它們飛向了未來。蘇拉是一個詞人，為歌者寫詩。《晚霞中的紅蜻蜓》《可遇》都是蘇拉為楊鈺瑩而寫的歌，每當我聽著楊鈺瑩的歌聲，我就會想象我們的后人在聽到這首歌時所會有的感動。

今天，我又一次一個人，坐在那里，靜聽楊鈺瑩所唱的《晚霞中的紅蜻蜓》，然后，我又閉上眼靜聽還是楊鈺瑩所唱的《可遇》。《晚霞中的紅蜻蜓》哀婉，憂傷，但這種哀婉、憂傷，又是淡淡的、柔美的。我想象著，那個憂傷的傍晚，夕陽纏綿地掛在那里，有一間孤獨的小房子，小房子的窗前，有一個人，站在那里。在這個時刻，在這個天地中，只有一只紅蜻蜓，飛來飛去。這是個很令人感傷的場景，但這個場景，我曾無數次猜想它會是在哪里？許多個春秋過去，我的猜想如今有了答案，那只不著落的紅蜻蜓，在《可遇》里已經落到江南了。在江南的早春的晚霞中，在江南的楊柳岸，在二十四橋邊，這只紅蜻蜓，只為一個人，飛來飛去。我相信，許多年過去，所有曾經的晚霞、曾經的夕陽、曾經的風景，都會被人所遺忘，但是，從蘇拉心中飛出的這只紅蜻蜓，在楊鈺瑩的歌聲中，帶著柔美與憂傷，再也不會被人忘記。

2.自在歡喜

蘇拉寫的歌與楊鈺瑩唱的歌，就是山泉的流淌，自在而不做作。《可遇》就是江南的一股春水，從冰雪融化中來，從山崖潺潺流淌而來，從新芽上、花蕾上滴落下來，可遇不可求。兩個并非江南的女子，把江南領悟得這樣深刻，讓江南人汗顏。歌詞柔美，唱得也柔美。這首歌的“眼睛”，我以為，是“自在歡喜”這四個字，“自在歡喜”是一種境界。可遇，也意味著不可遇，可遇與不可遇，都能做到“自在歡喜”，就是難得的境界了。“我”是誰？“你”是誰？“我”與“你”的問答，是人的對答，是蘊含深情之人的對答，是男與女的對答，也是天與地的對答。什么是可遇不可求的？春風吹開花朵，云兒飄過，船兒搖向青青楊柳，雨水從天空劃落，是可遇不可求的。你看風景，還是在看我，問得多內斂啊。看風景，還是在看我？也是可遇而不可求的。至于，“我”遇見“你”，“你”遇見“我”，更是可遇不可求的。聽楊鈺瑩唱《可遇》，內心會柔軟。舒緩的節奏之中，自問自答，無限柔情與多情。兩個人，或者一個人，內心的獨白，或兩個人的對白，都是詩意。楊鈺瑩唱罷這首歌時曾說：“這首令我心動的歌，在未錄之前常來找我，直至今天唱完唱好，才找到彼此的歸宿。”在乍暖還寒的早春，在水漬與歲月斑駁的粉墻下，“我”與“你”，在“不可遇”之中“可遇”， 是多么“自在歡喜”的一件事情啊，那是人的內心的一種向往，——是對人生、愛情、幸福的向往：一切都不要刻意，率真、率性；一切都如寧靜、恬靜的江南小橋流水。

3.不在情理的《你若安好 便是晴天》

張超作詞，楊鈺瑩演唱的《你若安好 便是晴天》，是一首纏綿婉約之歌。為欣賞這首歌，我專門找出了張超為鳳凰傳奇（楊魏玲花、曾毅音樂組合）寫的《荷塘月色》，我比較了歌詞，又分別傾聽了這兩首歌。張超這兩首歌，寫得都很柔美。《荷塘月色》，也可以說寫的是江南之景。由于演唱者不同，給我的感覺就不同。鳳凰傳奇柔中帶硬，硬朗，如三月的桃花、梨花在陽光下；楊鈺瑩柔而溫，同樣是桃花、梨花開在陽光下，是在三月江南水邊橋畔的陽光下，多了一份清澈而又靦腆的流水之聲，楊鈺瑩的《你若安好 便是晴天》，更屬于江南。

首先被“風若停下就是云煙，雨若無痕就是眷戀，淚若干了變成紅顏，收不回一地的流連，山若無聲就是諾言，水若倒流就是成全，你若安好便是晴天”這幾句歌詞所折服。六個假設，如一浪又一浪的江水，沖過江堤，落到“你若安好便是晴天”的主旨上。歌里的主人公，喜歡說不可能之事，喜歡做不可能之事。風若停下，就一定會有云煙嗎？雨若無痕，那是什么雨？在不可能之雨中，怎么就一定會是眷戀呢？因思戀而苦苦流淚，直至眼淚流干，怎么倒成了紅顏？淚與紅顏，應是相生相克的事物，有你無他，有他無你。怎么就這樣融合在一起？一地流連，是雨水？是淚水？是情感？是失落？是惆悵？是痛楚？是悔恨？不能窮究的問題，什么都在窮究。全無關聯的事物，被放在一起，似無理，恰有情，似有情，又恰無理。欲向東，偏說向西。有風，偏說風若停，有雨，偏說雨無痕，都不按常理。而這一切，又在楊鈺瑩的纏纏綿綿、惹人百般愛憐的歌聲中，被柔化，被詩化，江南女子那種情到深處百般無理的情趣，被演唱得淋漓盡致。

4.似乎靜聽自己的故事

在楊鈺瑩的《遇江南》碟片中，有兩首梁芒寫的歌，一首《斷戀》，另一首《最美的相遇》。聆聽以后，我感覺到都是寫西湖的故事。《斷戀》是講過去的故事，《最美的相遇》是講當下的故事。《斷戀》是講別人的故事，《最美的相遇》是在講自己的故事。兩個故事都把背景放在西湖，都放在早春的西湖之邊，都在細雨下，都有一把自己鐘情的“雨傘”。無論 “斷橋”下的“斷戀”，還是“斷橋”下的“最美的相遇”，都是夢，正如梁芒自己所說：“初春。夢，夢中夢。夢中見美人，或妖，塔下相擁……”

梁芒在歌中擅長講故事，常常像寫故事一樣寫歌。曾風靡一時的《集結號》中的《兄弟》，就是他寫的。《兄弟》也是在講故事，講戰場上的故事，我最喜歡開頭的四句：“兄弟你在哪里？天空又飄起了雨。我要你像黎明一樣，出現在我眼里。”平淡的歌詞，蘊含著最深沉的情感，哀傷到極致，卻從“雨”“黎明” 這極平常的景致中道出。《斷戀》《最美的相遇》的故事，也用很平常的詞句表達他所要表達的情思，初讀歌詞，我甚至沒有感覺到它的美。再聽楊鈺瑩的演唱，才開始有了感覺，委婉的、感傷的情感，一下子體會到了，像江南初春花枝上的花蕾，在淅淅瀝瀝的雨中慢慢地綻放了，那是如何的一種幽美？楊鈺瑩“重生”了這首歌，詞人與詩人不同，詩人靠自己就能成全自己，而詞人更需要歌者創造性的領悟，與獨到的表達，才能顯示作者的價值。朦朧的月光，是很美的風景，但是只有在一個幽深的夜晚，月色照在水上，照在潺潺流動的水上，才更有詩意。

兩天前，一個周末，我驅車從“天堂”的這一頭，到了“天堂”的那一頭，到了西湖，我要實地體驗楊鈺瑩、梁芒在《斷戀》《最美的相遇》中的意境。很可惜，那天是一個大好的晴天，春光明媚，少了雨天西湖的情致。雨天的西湖，勝似晴天的西湖，何況《斷戀》《最美的相遇》，也是唱雨天的故事。我要彌補自己，西湖邊我坐到傍晚，坐到有月光。歌中的情境，漸漸與眼前之境融為一體，月光如雨，一個哀怨的美人，撐著一把花紙傘，另一個人在對岸，回首一望，斷橋初遇，斷橋又重逢，仙與人，蛇與神，新故事發生在舊故事中，舊故事又在新故事中延續。歌中說， “搖晃不定的小船，把月光劃成波瀾”。剛才還在下雨，怎么一下子有了月光？我曾懷疑梁芒寫錯了詞句，但身處此情此景，有了切身的體會。搖晃的是小船嗎？是，又不是。心中有船，眼中就有船。心中有月光，望出去的都會是月光，細雨可以看成是月光，水波可以看成是月光。愛到深處，也不在乎月波水波，愛到極致，也就無所謂天上人間。我依稀進入了夢境。“少年癡狂自古都一樣”，“看時光又變得古色古香”，楊鈺瑩的歌聲，似乎又在我耳邊回蕩，歌聲中，我似乎不是在靜聽楊鈺瑩的故事，也不是在靜聽梁芒的故事，而是在靜聽我們自己凄婉的故事。

5.我們大家都是在做夢

嶺南的陳小奇又為楊鈺瑩寫了一首歌——是為楊鈺瑩寫了江南的《如夢令》，正如歌中所唱的那樣“溫婉如玉”。多年以前，陳小奇還寫了一首歌《濤聲依舊》，每次聽人唱，我都不解，他為什么將“濤聲依舊”的背景放在蘇州？姑蘇這個地方小橋流水，即使三萬六千頃的太湖也不會大浪滔天。《濤聲依舊》這首歌，是繼唐朝張繼以后，又一次通過歌聲，把“楓橋”的名聲傳遞到山山水水的每一個角落。《如夢令》是與《濤聲依舊》格調完全不同的歌，但為了能很好地領悟《如夢令》，我必須補課，再去體會《濤聲依舊》。

我去了寒山寺張繼“楓橋夜泊”處，我站在春風蕩漾的楓橋下，面對寒山寺的鐘樓，我敢肯定地說，陳小奇寫《濤聲依舊》的時候，一定沒有到過蘇州。楓橋是一座溫雅的古典小橋，歷經千年風霜，依然纏綿。楓橋下的流水，是波瀾不驚的河水，以前從沒有出現過濤聲，以后也絕不會出現濤聲。從沒有濤聲的地方，偏偏他要說“濤聲依舊”？陳小奇為什么拿著一張舊船票，還偏偏要從這里上船？月落烏啼，姑蘇的濤聲只是在陳小奇的夢中。

說實話，是《如夢令》的這幾句歌詞，打動了我，也促使我去為《濤聲依舊》作一番學究式的考證。“曾經用水墨丹青卷起了你，只為凝視你的美麗，取月色幾縷，染得荷韻如許。誰能夠留住你的山青水綠，曾經用白墻黛瓦藏起了你，只為獨享你的春意。”人只有在情景之中，才更能得其妙處。楊鈺瑩唱得蘊含深情，一詞一頓，郁郁而頓挫，我真為之而叫絕。

那一天，我在楓橋，我突然感覺到，陳小奇的《如夢令》，其實，不是泛泛寫江南的。也許是天意，這次，他實在寫的完全是早春的蘇州楓橋的之景之境了。似乎看見楊鈺瑩就站在那里，她與水墨丹青，與白墻黛瓦，與一簾煙雨，融為一體，彼此已分不清誰是誰。這時候，一兩杯酒后，萬籟俱靜，走到郊外，遠山如黛，月染荷韻，有一個人還在醉里，還在淺斟低唱，人將何以堪？歌聲越優美，聽的人也就越心痛。

就是在這樣的早春三月，陳小奇與一群非江南的音樂人，行走在江南的原野。陳小奇對楊鈺瑩說：“美麗的歌聲、美麗的形象、美麗的氣質、美麗的人格，崗崗（楊鈺瑩的小名叫崗崗，朋友們私下都喜歡這樣叫她），帶著你美麗的夢前行吧，祝福你。”楊鈺瑩回答道：“月亮下的江南，有遠方，有畫意。”遠方是什么？遠方是江南里的夢？溫婉如玉的江南的夢？“你在我心中，我在你懷里”，陳小奇寫歌的時候是在做夢，楊鈺瑩唱歌的時候是在做夢，我們聽歌的時候也是在做夢。在這個江南的夢中、姑蘇的夢中，我相信，山是水靈靈的，花草樹木是水靈靈的，月色人影也是水靈靈的。

作者簡介：江蘇省蘇州市第十中學校長，江蘇省語文特級教師，中國作家協會會員。

（責任編輯：葛和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