語文之“真”意味著什么呢?將語文問題歸結為語言問題,是否就意味著把握了語文的本質?
如果說20世紀西方哲學是語言哲學一統天下,語言問題成為人文學科的中心問題;那么,將語文教育歸結為語言的教育,這是20世紀末21世紀初中國語文教育大勢所趨。由語文的政治化到語文的語言化,這無疑對是語文本質認識的深化。不過,當一切都圍繞語言進行解讀、詮釋,恰如群星繞著太陽旋轉之時,也出現一種令人擔憂的傾向,這在東西方有共同之處,就是將語言看作是外在于人的獨立的客體,將語言研究視作研究語言本身,關注點在于語言自身的系統、規律和法則,于是形成如詹姆遜所說的“語言的牢籠”。
中國語文界推崇索緒爾的語言學。索緒爾用語言取代我們經驗中的現實生活,將語言看作獨立于我們生存的社會之外的純理性的系統。當我們的語文教學津津樂道于文字、詞匯、語法、章法的教學時,當我們在指導學生閱讀,要求他們不厭其煩地畫出并抄錄文章中的所謂好詞、好句時,當我們的語文練習和考試完全聚焦于“標準化應答”時,盡管我們宣稱語文教學不是培養語言的研究者,而是培養語言的應用者,但事實上我們的立足點是關于語言的系統化知識以及語言應用的所謂“規律”,其實質是“人”的不在場,是人文精神的消退,是對生活世界的無視。
抓住語言并不意味著一定把握了語文的本質。關鍵是如何看待語文及語文教育的價值,即人類社會何以有語文又何以需要語文教育。關于價值論,從來便有兩種根本對立的觀點:一種為主觀論,主張“觀念——旨趣、目的”說;一種為客觀論,主張“實體——屬性”說。主觀論認為,價值歸根到底是某種精神的存在和產物;客觀論認為,事物本身就是善的或惡的,特別否認價值與人的身心的任何聯系。價值的主觀論或客觀論都源于“實體思維”的影響,未能從“關系”的角度把握價值。20世紀西方價值研究提出“情境理論”,認為“價值是一個關系概念,就像婚姻是特定情境中的男女關系,不是一般意義上的男人和女人”。“關系說”代表了一種人本主義的思路。
語文及語文教育也是如此。當我們執著地將語文分為語言文字、語言文學、語言文章、語言文化時,當我們執著于語文的工具性、人文性、工具人文的統一時,我們的思維是典型的“實體思維”,我們多年的爭論和困惑都囿于這種思維方式,我們思考的局限總是糾纏于實體、屬性還是情感、觀念之類的領域。爭論雙方常常各執一詞,其實只不過展現了實體思維所及的不同側面而已。
“關系思維”中的語文或語文教育,強調必須回到“人是人的根本”這個實踐論原則立場,語文的“真”或“偽”,必須以“人”為根本的尺度。馬克思說:“人是人的最高本質”,即堅持“人的根本就是人本身”,對于對象、現實、感性都要“當作實踐去理解”,包括要“從主體去理解”。所以,我們要用“主體的客觀性”和“需要的客觀性”來說明價值的客觀性,而不拘泥于對象的實體性。
從關系實踐論的角度看,人類生存的本質在語言,語言的本質在對話和交流,在于它的社會交往性質。在社會交際中出現的語言,永遠帶有個體性、對話性、事件性、指向性和評價性。話語總是有所為而發,也必然是有所指而發,決無純客觀的話語,所以不會有純客觀的“真語文”或所謂主觀符合客體的“真語文”。語言產生于對話的語境,因此,分析語言就是分析話語,所見是話語中的“人”,指向說話者的特定身份、社會地位、言語意圖,甚至語音語調。扣住話語分析語言,語文呈現的是生機蓬勃的生活世界和生命現象;反之,如果我們孤立地、符號化地看待語言,不帶人性地去分析語言材料,所收獲的只能是蒼白失血的、沒有生機的語言木乃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