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教版必修一課本第四單元題為“像山那樣思考”,導語提示說:“文字不是繪畫,如何構圖敷彩?文字不是音樂,如何摹聲擬音?但是,文字恰恰能讓人如臨其境,如聞其聲。”而郁達夫先生在《江南的冬景》中就用他的那支筆構圖敷彩,摹聲擬音,文筆細膩得宛如江南的細雨,將“江南的冬景”似有若無地播灑在讀者的心間。
“晨霜白得像黑女臉上的脂粉似的清早”,黑女擦上脂粉本來是為了不讓人看出本來的膚色,這里卻依然能看出黑黑的底色來,說明這個笨拙的姑娘擦的一層脂粉是浮泛在皮膚上的。由對喻體的解讀落實到本體上來,不難發現,這浮泛的脂粉就是江南潔白的晨霜,而這薄薄的一層霜是遮蓋不了大地的本色的,這也就與后文中的“太陽一上屋檐”“泥地里便又放出水蒸氣來”一脈相承,暗示了江南冬天溫潤和暖的特質,一個巧妙的比喻透露出作者內心對江南故土的無限憐愛。
在顏色最為艷麗的冬景圖中,蘆花的白、烏桕的紅與白、野草的赭和綠再加上萬物的背景——“碧落青天”,江南冬天的生氣就盎然于這些斑斕的色彩之中了。正如郁達夫所說“你不但不感到歲時的肅殺,而且還可以飽覺著一種莫名其妙的含蓄在那里的生氣”。這種生氣是含蓄的,郁達夫卻能飽覺著,不僅因為他是地道的江南人,這里的一草一木他都是那么熟悉,還因為他走過了北國,走過了閩粵——“過盡千帆皆不是”,再回故鄉,一切都顯得親切而可愛。
郁達夫先生在《中國新文學大系·散文二集》的導言中說:“我以為一篇散文的最重要的內容,第一要尋這‘散文的心’……有了這‘散文的心’,然后方能求散文的體,就是如何能把這心盡情地表現出來的最適當的排列與方法。”就這篇課文而言,作家細致地描畫著江南冬天的美景,同時也在抒寫著內心對江南風物的深愛,這便是這篇散文的心。情不知何時深種,卻一往而深,他揮灑著飽蘸了濃墨與深情的筆,波磔點畫間,創設情景,營造意境,美文美景,回味悠長。
尋得了“散文的心”,接下來就要選擇最適當的排列和方法盡情表現了。本文最為清麗的圖景莫過于那幅微雨寒村圖:
河流邊,三五人家
門對長橋
窗臨遠阜
樹枝槎椏
白雨,細如粉
天色,墨似無
剝離了散文的表達,這些文字儼然組合成了一首雋永的小詩。人家三五戶,疏落卻并不冷清;長橋又遠阜,視野也隨之開闊起來:在空蒙的細雨中,青山隱隱,草木深深,流水迢迢。那“細得同粉也似的白雨”細密飄灑,若不是在“淡得幾不成墨的背景”之下,誰又能賞得細雨在冬日的輕揚白亮呢?可見這家人、這橋、這山、這雨都不是隨意寫來,而是恰如其分地組合在了一起:灰的天色、白亮的雨,與粉墻黛瓦的三五人家相呼應,頗為默契地點染著這幅畫卷中江南特有的秀麗顏色,更有臥波長橋與一帶遠山勾勒出清秀之外的悠遠意蘊。在這一片靜謐之中,忽而多了一只小船、幾個酒客——郁達夫并沒有順著淡遠的畫風指引,輕易地點上個獨釣老者,而是讓這幾個酒客給帶著些陰冷的畫面中添幾分熱鬧,色調也隨之生出些暖意。“在茅屋窗中畫上一圈燈光的月暈”,想象著暖黃的燈光下,酒客們溫酒暢談,無須掛懷那羈絆了許多人的滾滾紅塵,也不必在乎那顛倒了無數是非的人情得失,心到,情味到,便足以下酒。
作家的筆觸始終貼合著自然的韻律——“四季的來復,陰陽的配合,晝夜的循環,甚至于走路時兩腳的一進一出,無一不合于自然的韻律的;散文于音韻之外,暗暗把這意味透露于文字之間。”通覽寫景的部分,《江南的冬景》中的文字對他的這一主張做了恰切的詮釋,頂著雪白桕子的烏桕樹、赭色中“帶點綠意”的草色,“窗外的天氣晴朗得像晚秋一樣;晴空的高爽,日光的洋溢”,本是江南冬天尋常的風物,被作家的慧眼識得,在筆端搖曳出姿彩,真摯自然,本色當行。
全文的語言呈現出平白清新的特點。溫儒敏認為,郁達夫“寫散文大都在暢述自己的生活遭遇,直接抒發感傷情懷,常常像跟親友訴苦或聊天那樣,不拘形式的傾訴使你感動。讀他的散文,就如同走進了他的生活”。他在寫景的間隙里,往往抒情或者評價幾句,不固守所謂含蓄蘊藉、溫柔敦厚的詩文傳統,甚至大膽地在文末稱“這一種無聊的雜文,我也不再想寫下去了”,率直通俗,卻與前文平實的寫景語句風格相呼應。“這樣真率自然的寫法,不但在傳統散文中少見,在新文學中也很獨特,那酣暢的神韻得益于古典文學修養。”郁達夫曾為重印的袁中郎全集作序,序文中稱贊晚明公安三袁“獨能于萬歷詩文疲頹之余,自樹一幟”,“以振衰起絕而論,他們的功業,也盡可與韓文公比比了”。可見其對主張獨抒性靈、“信腕信口,皆成律度”一派的推重。而郁達夫的散文又何嘗不是信腕信口、獨抒性靈的呢?
獨在江南,立冬之夜,燈下展卷閱讀,并無絲毫凄涼之感。咂摸文句,每每擊節而嘆,只是尋不得一二酒中知己,便把這段心語釀作一杯薄酒,與惠而好者同飲。
作者簡介:浙江省湖州中學語文教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