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片清晰又模糊的桃花紅

二0一四年奧斯卡五項提名的電影《她》看完，海報上那一片撩撥人心的桃紅和男主角那楚楚可憐的迷離眼神就印在了觀眾的腦海里。 這個科幻加愛情的故事發生在離現在并不太遙遠的未來。主人公西奧多是一個老實羞澀的以代人寫情書為生的文字工作者。他和分居的妻子關系瀕于破裂，卻一直舍不得真在離婚書上簽字。他買了一套新的電腦運行系統，同步到自己的手機上。那人工智能系統有一副真實而性感的女人噪音，起個名字叫薩曼莎。她風趣爽朗，又善解人意。除了能用強大的秘書功能輔助西奧多生活和工作的方方面面之外，還有著栩栩如生的人格特點。她和西奧多從生疏客氣到日漸親密，再到無話不談，甚至在虛擬空間里共同營造了銷魂一刻。 全片前半部色調溫暖明亮。西奧多雖是宅男一枚，卻總愛穿一件桃紅色襯衫，眼神中充滿著“雖然真愛難尋，我卻相信在下一個街角轉彎處就能遇見”的真摯。薩曼莎那虛幻而又真實的聲音形象，讓他抓住了一線溫暖，在將信將疑中漸漸淪陷。

在筆者看來，這部電影充滿了一組組悖論：大街上熙熙攘攘好不熱鬧，人們卻只顧各自對著手機念念有詞，互相全無交流。每個人都是一座孤島，把自己囚禁其中。而在與人工智能的交往中，本該冰冷無情的，卻有著具體真切的感情在洶涌澎湃。熱鬧的地方最孤獨.沒有實體的存在卻感覺更溫暖。

西奧多倒也沒斷了和“真人”約會相親。唇齒相接之際，卻又因為彼此觀念抵觸而戛然而止；即便和他自己青梅竹馬的妻子也沒能白頭到老。和薩曼莎的交往卻順暢自然，如魚得水，在真實與虛擬的對壘中，虛擬勝出。為了解決不能肉體合一的遺憾，薩曼莎找了一個真的女人來出演肉身，聲音用的是薩曼莎自己的。可到了節骨眼上，西奧多卻消化不了靈肉分離的錯愕感。科技的無力感出現了。但這能說明是真人的勝利嗎？活生生的溫香軟玉并沒讓西奧多忘情投入，因為那身體里沒有他愛的靈魂——假設操作系統有靈魂的話。影片在試圖觸摸愛的本質。靈魂和肉體，哪個更真實？

世上的情侶關系大多遵循這個規律，起初是天作之合、相見恨晚，然后間隙叢生，痛苦煎熬。薩曼莎失蹤了，西奧多方寸大亂，四處狂奔，想找一個信號強的地方。終于，薩曼莎系統升級完畢，和西奧多重新連接上，卻讓西奧多發現，她同時和自己以外的八千多人在聯系；發展成情侶關系的雖然還不到十分之一，那也有六百四十一個之多。雖然世上形形色色的伴侶關系中，也有所謂的“開放關系”，但這徹底開放的海量分享，讓地球人的愛情觀無法承受。薩曼莎真誠而焦急地辯解道，這絲毫無改她對西奧多的愛，可是對西奧多來說，一切都變了。他環視周圍擦肩而過的人們，個個都在對著電話竊竊私語，也許他們都是自己的情敵？西奧多和薩曼莎無言以對，片刻之前還熾熱強烈的情愫好像被按了退行刪除鍵在逐字消失，隱于無形。一切似乎從未發生，沒有真實的接觸，手沒有拉過，連面都沒有見過，卻為何心痛難忍？后半部影片的顏色變得凋零萎靡，仿佛從初春進入了暮秋。觀眾的同感被喚起，多多少少想起自己的網絡奇緣。

感情關系本就難以捉摸，信息時代又給它加入了新的變量。層出不窮的社交網絡、微信微博織就了鋪天蓋地的緣分之網，似乎分分鐘都能有奇遇，得到與失去變得短平快，擠干了雋永深遠的意味。西奧多的全職工作是代人寫情書，他研究客戶的生活細節和感情經歷，炮制出一封封“走心”的私人書信。甚至連筆跡都是手書——電腦軟件有語音識別功能，他只要對著麥克風嘟囔一陣，一封溫情四溢、量體裁衣的手寫情書就誕生了。在一切都像在自動販賣機上買東西一樣便捷輕快、不需花心思的時代，肯費心找人代筆，就算是一份心意。如果這樣很像手寫情書的“產品”是珍貴的，如果愛產生于古井無波的生活泛起的漣漪，那么人和機器之間的感情未必就該被恥笑，因為那心旌搖蕩的感覺與真實戀人之間并無不同，這大概是科技將帶給我們的人機對話的最高境界。

可人類卻硬是沒法把自己的血肉之軀七情六欲也隨系統升級。我們要四目相望，兩相廝守，心神合一。形式和內容缺一不可，兩手都要硬。這就是人和機器的區別。身為萬物之靈，我們擁有著最原始又最高級的感情，追求無法編程的的微妙和來自另一個肉身的呼吸與溫度。天生的擰巴，天生的無可替代。

技術原本誕生于人類，為人類所用。當它越來越強大時，沒人能夠預知，它會不會終將脫離人類，成為一個獨立而強大的存在，反過來威脅人類的地位。有人說，以后人就是電池，給人工智能提供動力而已。發展到極至的科學技術，將把我們帶往伊甸園還是放逐到感情的荒原？

當柴米油鹽的生活阻塞了愛情的想象，人們逃向虛擬空間，卻只不過把困境重新包裝，短暫欣喜之后被打回原形。愛情這玩意兒，真實生活里的，網絡上不曾謀面的，現在又來了人和機器之間的，卻無一不是殊途同歸。人們被越來越先進的電子用品武裝到了牙齒，神通廣大無所不能，可永遠無法安放的是脆弱的小心靈，永遠不能解決的是這一組組關系：靈魂和肉體的博弈，自我與他人的疆界，孤獨與認同的比重，自由與歸屬的取舍。“她”既是未來的愛情，又不僅僅是愛情。

于是西奧多作為我們的化身，在排山倒海而來的科技洪流中，永遠睜著他迷惘的眼睛，望向那一片清晰又模糊的桃花紅。